第089章 春笋
许氏正坐在榻几上生气,突然看见云初走进来,面上有几分错愕,随即又凌厉地瞪着她,沉声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云初笑盈盈看着她,不急不恼地说:“早上父亲回府,急匆匆把我叫到前院,没来的及向祖母禀告。父亲说您最爱吃春笋,让我找人把星泽苑和沁芳园竹林里的笋子好生挖一挖,又告诉我哪种是您最爱吃的。”
“适才过来,见丫鬟们在院子里站着甚是无趣,便喊了几个人随我回去,把两个院子的竹林全翻了一遍,弄了几坛春笋出来,您瞧瞧,可合您胃口不?”
云初说完,轻轻拍了拍手,几个丫鬟捧着白瓷罐子从屋外鱼贯而入,个个脸上笑意盈盈的,让人看着就觉得分外舒心。
许氏一听她是被小儿子喊走的,面上的怒气散了散,眼神也和缓几分。
又见她小心翼翼捧着罐子走到自己身边,心口倏地软了软。
“您瞧瞧,父亲说笋子放进罐子里,密封起来,能存上好多天。”云初献宝似地说道。
许氏扫了一眼,见笋子洗的干干净净,看上去鲜嫩可口,不情不愿说道:“洗的太干净了,好看是好看,存不住的。”
云初眨巴着眼睛,有些着急:“那可怎么办是好!父亲还说过几日要回来和您一起吃呢!”
许氏闻言,嘴角往上勾了勾,放缓了语气:“无妨,让阿蓉拿去小厨房,腌了吃也是一样的。”
赵妈妈听到许氏的话,站在门口咧嘴笑笑,看上去既忠厚又老实。
“二老爷最喜欢吃腌笋,我现在就命人收拾了腌上去!”赵妈妈说着便要往屋外走,却被云初低声唤住。
“我新得了一个方子,不如拿回沁芳园里做个新花样,给祖母尝尝可好?”她扭头笑着对许氏说。
许氏正要开口,忽然听到一阵爽快的笑声从屋外传进来,接着就瞧见大夫人周氏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原以为屋里只有许氏一人,却没想到云初也在这里,周氏惊讶地看了赵妈妈一眼,随即笑着问道:“今天又是这般热闹,这是在做什么?”
云初看见她,身子微微一福,意味深长地笑了,“春笋,正在想法子如何做了吃……祖母说要做腌笋呢!伯母要不要带回去一些尝尝?”
周氏皱皱眉头,每次碰上云初,都十分晦气,她生平最恨的就是腌笋。
当年嫁给云茂,刚怀上大郎云冲那会儿,她正是和云茂最浓情蜜意的时候。
云茂喜欢吃腌笋,她便命人腌了,还专门让心腹丫鬟送到前院去给他尝鲜。
没想到,云茂不但尝了鲜笋,连丫鬟都尝了!
那个丫鬟是个有心计的,这边忠心耿耿为她打压姨娘,转头抓着机会就和云茂暗通款曲。
她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直到快临盆,才从芳姨娘那里得到消息!
把她气的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害得她……
强忍到出了月子,随便寻个错处,命人绑了,在外面找片竹林将她活活埋进去,做成了人笋!
若非云茂知道以后,只是一笑而过,恐怕她还要时不时把那丫鬟从土里翻出来,鞭鞭尸才解气!
是以,从那以后,她就最恨吃笋,尤其是腌笋!
她探究地看着云初,笋子这件事,知道的人没有几个,看她的神情……
“伯母,大伯不是最爱吃腌笋的吗?”云初见她不开腔,笑着问道。
周氏脑中“嗡”的一声,这小蹄子一定是知道什么了!
她不动声色笑着回答:“以前喜欢吃,现在口味偏清淡,就不怎么爱吃了。”
云初冲她笑笑,规规矩矩站着,不再说话。
周氏看着她绿油油的眼神,后背窜起一阵凉意,脑中警铃大作,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太夫人许氏每次看见儿媳妇和七娘两个人说话,就觉得眉心一跳一跳的不安生,手里的佛珠被她拨得啪啪直响,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视线扫过赵妈妈,见她眼神有些飘忽,一股烦躁直窜心头。
她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烦:“好了,天也不早了,我今天乏的很,就不留你们两个用膳了。”
周氏一听这话,面上有些尴尬,原本得到信儿,想要趁着许氏盛怒,借她的手收拾收拾那个丫头,却没想到刚一来,就要被撵回去……
她看许氏的脸色越发不好看,知道再留下来也办不成什么事,遂和云初一起告辞退了出去。
赵妈妈见她们出去,耷拉着眉眼走到许氏身前,“咚”的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奴婢今天不知道二老爷回来,也不知道是二老爷把七娘子叫走的,请老夫人责罚。”
许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沉默许久,才淡淡说道:“起来吧。”
……
周氏皮笑肉不笑从松澜院里出来,一路急匆匆地回到如意院,脸色已经漆黑一片。
那件事对她刺激太大,当年知道那件事的人,几乎全部被她处置了。
如今……在这府里,还有一个人是知情的……
她风风火火走到西跨院,最角落的那间房,房门半掩,隐隐约约透出一股佛香。
一个身穿道袍的妇人跪坐在佛前,素白的手指拨动着佛珠,口中喃喃诵着佛经。
周氏用帕子掩着口鼻,走了进去,讥讽道:“呦,念经呢,你这经念的不好,心不诚!”
妇人停住手,转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屋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白乎乎的一片,让人看不清眉眼。
周氏眯眼看着她,恶狠狠地说:“你这条命,若是不想要,尽管开口,别在这里给我作妖!”
妇人缓缓站起身,走到阴影处,不客气地问道:“你今天又发的哪门子疯?”
周氏上前两步,站到她的面前,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皱眉问道:“你是怎么跟那个贱蹄子扯上关系的?
妇人轻甩衣袖,毫不留情地撵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走吧。”
说罢,重新跪坐在蒲团上,继续诵起经来。
周氏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不禁有些怀疑,莫非……真的不是她?
第090章 旺夫
午后,云初站在窗前,正在修剪美人瓶里那几枝梨花,听着张妈妈低声禀报:“大夫人回去以后,直接去了西跨院,进了白姨娘的房间。”
云初眉毛轻挑:“白姨娘?”
“就是那个长得和大夫人有几分相像的姨娘。”张妈妈细心提醒道。
云初脑中浮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容,眉眼和周氏有些相像,一身素衣,面上却总是一副倨傲的神色,仿佛不是个妾,而是正室一般。
她以前确实是个正室,是周氏远房的一个表妹,年纪轻轻便死了丈夫,来云府做客的时候,被云茂看上,竟被云茂给强了!
那时周氏和他还是新婚不久,为此,周氏狠闹过一场,云茂自知理亏,任由她打骂出气。
云周和许氏没办法,只得让云茂将她抬进府里。
尽管后来云茂很少去她房中,她却是大房众多姨娘里面,唯一怀过子嗣的。
虽然孩子没成,白姨娘在府中却颇受人敬重,只因当年有算命的曾说,她有旺夫之相,谁要是娶了她,将来必会平步青云,旺夫旺子。
只是一点,若天生气运差的男子,沾身即死,她原先那个死鬼丈夫,便是如此。
云茂糊里糊涂把她上了,非但没死,自从将她收进府里以后,还多了点小气运,对这话更加深信不疑。
云周也曾看过她的面相,确实是旺夫之相,也就没说什么,随他们去了。
云初记得,上一世白姨娘好像在她嫁进伯府以后,没多久便病死了。
想到此,她笑了,“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赵妈妈这几日去了东郊的庄子上,如今是大房的产业。”张妈妈又道。
云初停下剪刀,侧身回头,杏眼微眯,“大房的几个郎君,何时到家?”
“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天了。”张妈妈不知云初为何问起这个,“可是有什么不妥?”
云初默不作声,想了几息,又开始徐徐修剪起来,过了半晌,她看着瓶中修剪一新的梨花,幽幽说道:“妈妈,这一回,我要和她比上一比,看看谁的手更快,更狠。”
日影西斜,云初独自抱着七弦琴,走到梨花树下。
大概因为阿晚的关系,这树梨花的花期要更长一些。
只是,此时已是暮春,终是抵不过天道轮回。
清冽的花瓣,铺了满地,云初站在树下抬头望去,只见阿晚一袭白衣躺在树间,双目微闭,极淡的眉眼,在满树梨花的映衬下,显出令人心惊的深刻。
她席地而坐,将七弦琴置于膝上,轻缓拨动起来。
阿晚听到琴音,徐徐睁开眼睛,长袖一挥,顷刻间躺到她的身侧,眼神悠然看着花瓣飘洒,唇角微微上扬。
“心情不好?”阿晚悠悠问道,声音如梨花般清冽动人。
云初垂下眼眸,没有回答。
素手拨动出的琴音,仿佛是在大江之中茫然漂泊的一叶孤舟,没有目的亦辨不清方向。
阿晚不再追问,闭上眼睛,安静地侧耳倾听。
又过一会儿,云初琴音一转,带着肃杀之气扑面而来,音律之中似有铮铮的嗡鸣声,让他的气息一乱。
他猛然坐起身,转头只见云初双眼紧闭,眉心微拧,面上似有痛楚。
“停下!”他大喝一声,两手按向琴弦。
琴弦被他按住,云初的手指却是没停,只听“铮”的一声,琴弦崩断,琴音戛然而止。
云初回过神来,看到阿晚那双离得极近的眸子,灼灼盯着她,神色间带着痛楚。
她低头看去,素白的手指被琴弦割裂,血珠四溅,阿晚修长的手就停在她的手边,鲜红的血珠溅在他的手指和衣袖上,氤氲成一朵朵诡异的血花。
云初惊呼一声,想要伸手去擦拭,血珠却从伤口中汹涌而出,滚滚滴落在他的手上。
“呲”的一声,阿晚痛呼出声,云初抬眼看去,只见他牙关紧咬,仿佛正在遭受巨大的痛楚。
云初觉得手指的痛感在不断加剧,低头看去,血珠如线一般往阿晚的手上射去。
她突然意识到,阿晚的痛楚可能来自于此,慌忙抽出帕子,将自己涌着血的伤口死死按住。
阿晚双眼紧闭,浑身上下颤抖不已,云初仿佛能够听到他骨头里传出的格格声。
“阿晚!阿晚!”她慌乱无措地唤着他的名字。
她伸出没有受伤的手,想要擦掉他手上的那些血花,却发现手指从他手上穿了过去,根本无法触及到他的魂体!
而那些血花,却在他的手上一点一点扩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钻进他手指的脉络,凝成一条血线,向全身扩散而去。
云初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远处传来丫鬟的脚步声,她大喝一声:“不要过来,我没事,让我静一静!”
宫芷一脸担忧地止住脚步,见云初一直看着自己,福礼躬身退下。
云初低声轻唤:“阿晚,阿晚,你怎么样了?”
回答她的,只有那越来越响的格格声,和阿晚渐渐因极度痛苦而扭曲成一团的脸庞。
云初焦急踱着步子,眼睁睁看着那道血线爬上他的脖颈,往脸上冲去。
她心里很害怕,不知道将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她脑补了很多画面,但最害怕的是……他像那些冤魂一样,魂飞魄散,消失不见。
她一刻不停低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把他留住一样,她看见他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被血线密密麻麻覆盖住,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阿晚全身发出巨大的格格声,那是骨头被剧烈挤压才会发出的声音。
云初根本没办法去思考,为什么魂魄这种没有骨头的东西,会发出这样的声响。
她什么都不能做,只是跪坐在他的面前,双手虚无地“环”着他的魂体,一遍一遍轻唤着他的名字。
夕阳西沉,月满长空,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的煎熬,阿晚渐渐平静下来,那些血线一点一点淡下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消失不见……
云初的声音已变成沙哑,却一刻不停轻唤着他的名字,而他像是沉睡一般,没有任何回应。
宫芷提着一盏风灯,远远走过来,看见自家娘子怔怔坐在铺满梨花的地上,脸上带着不可名状的哀伤,心中十分诧异。
她关切地喊了一声,只见云初双眼无神地看着她,粗哑着嗓子说:“不用管我,你且先回去吧。”
宫芷闻言,默默按下心中的疑虑,再次躬身退了下去。
夜凉如水,又过了许久,阿晚才幽幽醒来,如大梦初醒般长叹一声。
云初慌忙抬眼看去,只见他一脸忧伤地看着自己:“我没事了,夜已深,早些休息去吧。”
第091章 训斥
云初走后,阿晚疲惫躺在地上,看着明月当空,梨花簌簌落下,心中辨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刚才那阵蚀骨的疼痛袭来,让他脑中隐隐约约又闪过一些画面,似乎看见云初面色苍白躺在石棺里,周身汩汩流着鲜血。
他想上前救她,却一动也不能动……
他看着自己的那只手,素白的衣袍上,还带着云初的鲜血,用手轻抚上去,便有一股噬心的灼热从指尖传来。
他松开手,随着夜风轻轻飘了起来,梨花在他的周身飞舞,又穿过他的身体跌落在地上,他一直飘到树梢,整棵花树如同一张床,软软将他托住。
他直起身,朝花树随意挥一挥衣袖,树顶的花瓣立时从枝桠上剥落下来,如雪花一般,铺了一地。
他若有所思看着自己的双手,良久……
……
云初一觉醒来,阳光已经透过窗棂照了进来,宫芷听到她的声响,低声劝道:“娘子,再睡一会儿吧,现在还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