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也不能便这么揭过去了。”
“女儿都知道错了,也去认过错了,你还想怎样?”朱七七不解。
“我虽不在场,却也可以想象,她是如何认的错。”沈浪道,“她对着你我,尚且能不停强调她非故意,那对着人家谢湖主,怕只强调得更多。”
王怜花何等玲珑心肠,一听就明白了,沈浪这是嫌自己女儿做错事道歉都不诚心,显然没有真正的悔过之意。
可这也太严格了一些,怎么说那也是他亲生的女儿啊……
沈浪扫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么,继而又重新转向女儿,道:“我知道你心里或许很不服气,觉得这么小的事,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就不能稍微宽宥你一些。”
“当年你娘犯错的时候,也曾有人问过我,为何我可以包容天下人原谅天下人,却独独不能对她的错处少计较一些。
“我回答那人,因为我在意她,所以她犯了错我必须纠正,我若是由着在意的人犯错,那跟害她没有区别。
“今日你犯错,亦是如此。”(1)
在沈浪的坚持下,一刻钟后,他们一家人再度去找了谢临云一趟。
饶是谢临云不知道他们父女之间的对话,对比沈家女儿前后两次道歉的态度,也多少体会到了个中差别。
她没有不依不饶,只道:“既然沈姑娘诚意悔过,那此事便暂且揭过,左右他们日后也不用再打交道了。”
沈浪:“谢湖主的意思是?”
谢临云:“我会尽快带阿九回洞庭。”
这话大概让沈浪误会了什么,他立刻表示,要走也该是他们一家走。
谢临云:“……”
沈浪继续:“那位小公子受了惊吓,合该好生休养一段时日。”
“谢湖主放心,我今夜便会带妻女离开。”
谢临云:“……不是,我没想赶你们走,何况白云城也不是我的地盘啊。”
沈浪摇头拱手,向她行了一礼,道:“我没教养好女儿,让她犯下这样的错,我本来就打算尽快带她回去好生管教的。”
这人的脾气倒是和他女儿完全不一样,甚至于过分讲理了一些。
谢临云这么想着,脑海里不由得再次浮现出与自己在江南分别的那个少年。
她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透露,道:“既然沈大侠心意已决,那我便不多说了。”
当天夜里,沈浪一家果然离开了。
谢临云知道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一大侠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可她没料到,王怜花居然也走了。
走之前,王怜花单独找了她一趟,说是有东西留给阿九,请她之后代为转交。
谢临云:“什么?”
王怜花合上折扇递过来,道:“之前我每次拿出这扇子,他都盯着看,这回我疏忽了一下,令他受了委屈,这扇子,便算是我的赔罪礼。”
谢临云听他说得真诚,终究接了过来,又替阿九谢过了他。
对话进行到这,本该结束了,可王怜花却没走,仿佛还有什么没说的。
谢临云谨记叶孤城的建议,他说不说,她都尽量不主动搭腔。
最后王怜花叹了一声,道:“临走之前,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湖主。”
谢临云挑眉示意他说。
他思忖片刻,道:“湖主是否认识一个姓白的绝色女子?”
谢临云:“?!”这人到底是什么妖怪啊!
“湖主先前避了我好些天。”王怜花道,“但在避着我之前,又向我打听过沈兄夫妻近况。”
“我们三人离开江湖是非多年,从前的因缘多半已了,唯有一人除外。”
谢临云没说话,可王怜花是什么人,就算她一句不说,光是看她的表情变化,就可以猜到答案了。
如此又停顿片刻后,王怜花才继续道:“湖主放心,她当年存了心不让我们找着,我们便知她的打算,不会去打扰她。”
谢临云:“……那你还问我这些做什么?”
“不论如何,她总归是我的姐姐。”王怜花叹气,“我只是想知道她如今过得如何。”
“她去世了。”谢临云只说了白飞飞,没提她与沈浪还有一个儿子。
王怜花听到这个答案,怔了很久才回神,末了一句都没有再说,向她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开了。
他们离开两日后是谢临云与那寡妇说好赎玉扣的日子,她赶到城外的码头边,兑现了之前的约定。
寡妇在嚣城找了个浆洗的活计,能凑合着把日子过下去,对她更是千恩万谢。
谢临云交还完玉扣,又回城主府与叶孤城道了一声别,然后便带着阿九,准备回洞庭去了。
说到阿九,那晚创伤后遗症发作的经历,他似乎一无所知,第二日醒来,又是之前那番乖巧听话的模样了。
她把王怜花留的折扇给他时,他甚至一本正经地道了谢。
谢临云和叶孤城探讨了一下,觉得越是这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这孩子的情况就可能越是严重。
事实证明这猜测没有错,离开飞仙岛第一晚,她带着阿九上了一艘去往江南的船,结果夜间一个浪头打来,稍颠簸了一下,阿九就立刻被惊醒,然后抱着头开始抽搐。
谢临云觉得不能每次都靠点睡穴来解决这个问题,便尝试着靠近他安抚他。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回他没有挣扎,而是一把抱住了她的手臂开始喊娘。
“娘……娘……”
谢临云:“……”等等,你认错人了,我没有要虐待你的意思啊!
他浑身都在颤抖,显然是害怕极了,但却在主动朝她的方向挪,嘴里说着颠三倒四的话。
谢临云努力听了片刻,发现这些颠三倒四的话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娘,你打我,你快点打我。
谢临云:“???”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算是武林外史原作情节的改换说法,沈浪在原作里说过类似的话,当然我没有重新翻,凭印象写,可能不是完全一样,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天下人他都可以宽容,但朱七七犯错就不行(。
第73章 归路02
从南海回到江南这一路上,阿九是越来越受不得惊吓。
一开始他只是对船只的颠簸有反应, 等反应过去后, 还是能认出谢临云是谁,并知道他们这是要从水路去江南, 然后再从江南去洞庭。
但随着海上的行程一日日过去, 阿九犯病的次数也愈来愈多了。
快到江南的时候, 只要有其他人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他都会反应很大, 拉着谢临云的衣袖喊娘,语气格外凄惨惶恐。
谢临云一开始并没有应他的错误称呼, 后来有一次情急之中一边安抚他一边应了一声,发现效果比单纯的温声细语要好很多, 至少他立刻停止了抽搐,只是肩膀还有些微微颤抖。
这模样依旧可怜,但好歹比之前好制住一些了。
谢临云这么想着, 干脆装作是他娘,用冷硬一些的语气跟他说, 只要他乖乖休息, 她便不会随便打他。
可阿九听了这话, 反应竟比普通受到惊吓时更大。
“不……娘打我, 娘打我……”他眼神有些涣散, 显然不是清醒的状态,“娘打……我喜欢被娘打……”
谢临云:“?!”
听到这句喜欢被娘打,谢临云所有动作都停住了。
什么情况?难道除了创伤后遗, 这孩子还被虐待出了斯德哥尔摩?
这下她也顾不得尽量少掐他睡穴的原则了,只能眼疾手快地让他先睡下。
待到了松江府,谢临云更是当机立断,半天都没有耽搁,置办了马车雇佣了车夫后,就直接启程往洞庭去了。
因为省了所有可以省的时间来赶路,最终抵达岳阳城郊时,洞庭的深秋还未过去。
谢临云在一片秋光之中,带着阿九上了船。
时隔大半年,她再度回到这里。
当初离开时想求到的结果她已经求到,虽然与她最初的期待彻底南辕北辙,但终究是了却了一桩可能会让她一辈子不得存进的大事。
不过因为遇上阿九,这趟出门归来,她的心情也没有比离开时轻松多少。
一入湖上岛,她便直奔西门父子的住处,打算让他给阿九看一看。
虽然她知道不管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还是斯德哥尔摩,都是偏心理疾病的犯愁,但西门大夫作为医者,应该会有比直接掐睡穴好一些的办法来让阿九镇定。
岛上的人完全没想到,湖主出去一趟,竟还带了个小孩子回来,还是直接抱在怀里带上的岛。
因为太过惊讶,穿过桃花林的时候,君山岛上的许多侍女甚至忘了要向她行礼,所幸谢临云也从来不是那种会计较礼节的主人。
她抱着阿九,一路跑到西门父子的住处,发现那边正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西门大夫抱着手炉坐在一旁,而林朝英正指点西门吹雪的剑招。
大半年不见,西门吹雪的剑术又有精进。
他拜师于林朝英,但却没有尽学林朝英的出剑风格,练到如今,已是愈来愈有自成一派的趋势了。
若是平时,谢临云肯定不会在这种关头上前打扰他们三人,定要等西门吹雪练完才行,但阿九近来犯病频率越来越高,一会儿醒来,很有可能又要折腾一番,实在是等不起太久。
谢临云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前,跟他们三人打了招呼。
这三人俱不知她今日回来,看到她抱着个小孩出现,皆愣了一番。
愣过之后,是林朝英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道:“湖主回来了,不知湖主怀中的是?”
谢临云立刻把这趟出门的经历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
洞庭都是自己人,西门大夫之后可能还要为阿九诊治,于是关于阿九的身世,她便也没瞒着,一概说了个明白。
西门大夫闻言,果然立刻放下手炉起身道:“快把人带进屋去,外间风大。”
进屋后,他又迅速为阿九诊了脉。
“如何?”处了这么久,谢临云对这个孩子自然也有感情。
“倒是没留下什么太大的内伤。”西门大夫说,“不过他的经脉似乎有点问题。”
谢临云:“什么问题?”
“湖主是高手,想必一眼就能看出,这位小公子根骨奇绝,是个学武的奇才。”他解释,“按道理说,这样的奇才,奇经八脉总该比一般人更顺畅才是,他却不是。”
“算了,容我再仔细探询一遍。”他到底没立刻下定论,不过还是很负责地说了自己的推测,“但依我看,他或许从小就被喂了一些令他将来不好习武的药。”
谢临云万万没想到,无名和南王查到的真相,居然还不是阿九这些年来遭受的全部。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真的不容易。
“倘若先生有办法帮一帮他——”
后面许诺的话没有说出口,西门大夫就打断了她道:“湖主哪里话,湖主信任我,将这小公子带回来给我医治,我自当尽全力。”
林朝英也帮腔:“是啊,你就别跟他客气了,当日要不是你,我可还在那阴冷潮湿的活死人墓里住着呢。”
谢临云:“……”哦,所以他很感谢我让他遇到了你嘛?□□爱了!
虽然在她走之前,这两人就已经很恩爱了,但相比现在这番亲密得完全部分你我之态,还是颇有差距的。
谢临云看在眼里,既是感慨又是安慰。
之后西门大夫在屋子里继续给阿九诊治,谢临云便干脆拉着林朝英到外间问:“说起来,你们俩的婚事,究竟定在什么时候?”
林朝英方才与心爱之人“不分你我”时,尚是一派出尘仙女的清冷模样,现在被问了这么一句,立刻脸红起来,道:“既然湖主回来了,那最后的准备事宜,也可以操办起来了。”
“至于具体日期,无总管上回给选了几个日子,但我们还没敲定呢。”
谢临云:“无名选的?他倒是挺尽责。”
话说到这,屋子里忽然传来阿九一声哭喊——“娘!”
从水路换成陆路后,谢临云几乎一直在扮演他那个冷酷无情的娘,现在听到这一声,下意识便冲了进去。
一方面她担心阿九,另一方面,她也怕阿九犯起病来会冲撞了西门大夫,毕竟西门大夫不懂武功,身体也比一般人弱一些。
结果一推门进去,体弱的大夫拿了金针,正聚精会神地往已然恢复安静的阿九身上扎。
谢临云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她就这么站在帘子外,等西门大夫扎完最后一针,才抬手拨开帘子进去。
“先生。”她唤了西门大夫一声,“你觉着这孩子……”
“他真的被人喂过药。”西门大夫神情严肃,“但却不是为了限制他练武。”
谢临云皱眉:“那是为了什么?”
西门大夫:“是为了迷乱神智。”
“湖主先前说,他在太平王府时,常被母亲毒打虐待,所以如今一受惊便会惊惶抽搐。”西门大夫道,“可湖主想过没有,您捡到他那么久,前头都好好的,为何后来被一个小姑娘轻轻一吓便有如此反应?”
谢临云一怔,道:“我想过。”
“但我以为这种刺激和惊吓,是偶然之间刺激到了他,因为发生得太突然了,所以后头才一发不可收拾。”
“这也是原因之一。”西门大夫点了点头,又道:“但并不是最主要的。”
据他诊断下来,阿九之所以后来越来越受不得刺激,其实是因为他早先被喂过的那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