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夫人说道:“父兄家书中说,边关那里, 徐云山曾对陛下反戈。最后丢了一条胳膊。陛下差点中了流矢, 但还好被四喜给挡开了……具体怎么回事,臣妾也不能知道更多了。”
懿皇贵妃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向身边看去。只见兰茹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端着茶盏的手都在哆嗦。
云夫人见懿皇贵妃手指忽地抓紧了靠枕, 还以为她是担心了, 便宽慰道:“娘娘放心, 陛下没有大碍的。就算受了点小伤,在战场上也是正常,娘娘不必太过忧心。”
懿皇贵妃点点头,先叫云夫人回去了。待殿中只剩下她主仆二人,兰茹才咣当将茶盏搁在了桌案上,腿一软就歪下去了。懿皇贵妃伸手捞住她道:“你先起来,兴许四喜只是受了伤,你要坚强点啊。”
兰茹哑着嗓子哭。自从昭帝亲征走后,她便日渐消瘦起来。然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作为昭帝身边的一个随从,四喜就算死了,也会被人们认为是理所当然,有谁会去问他一句疼不疼,怕不怕?
也或许,四喜已经连听到这些问候的机会都没有了。
兰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屋子的。她昏昏沉沉地止住了泪,打开枕旁一个匣子,里头满满当当全是绣好的平安络。她抽出其中一个还未完成的,又仔仔细细绣起来。仿佛只要手不停,四喜就还活着一般。
数日前,边关。
徐云山挑着枪尖,与昭帝来了一场实实在在的对战。彼时昭帝刚从战场上下来,已然累极,却不得不应付他。徐云山咄咄逼人的追问最终惹怒了他,他一刀斩下了徐云山的臂膀,大喝一声道:“朕问你,到底是该朕命令你,还是你该命令朕?”
红了眼的徐云山怔了一瞬。就这么一瞬,有两件事同时发生了——徐云山的长子上来夺过了他手中仍对准皇帝的□□;正在质问徐云山的昭帝没看到背后有一支流矢飞来,四喜冲了上去,用胸膛为他挡下了。
徐家长子抱住了断臂流血的父亲,昭帝接住了倒在他身后的四喜。然情况容不得他们多虑,地平线那边,敌军又杀回来了。千军万马奔腾中,四喜的身体被踏成碎片,像碎了一地的光,渐渐消失了……
兰茹尖叫着醒来,哭噎了好一阵子,才发现自己仍趴在桌边,手中还抓着未打完的平安络。而眼前唯有一支流泪的蜡烛,并没有碎裂成片的四喜……
翌日,懿皇贵妃下了懿旨,宗族□□有四位女孩儿入宫待选,分别是司寇蕣、司寇芷,以及双胞胎司寇蓉、司寇蓁。宫中便又热闹起来。最终将选定一人为正妃,两人为陪嫁。剩余的那个则会由懿皇贵妃主婚,嫁与其他的宗族子弟,便不至于因落选而丢了颜面了。
女孩儿们起初是不乐意的,但当她们听过了播罗国王就是那个年少貌美的使者的传闻后,一个个便开始争抢起正妃的位置来。
这四人中,以双胞胎是最有野心的。照她们的本来地位来说,能嫁给朝中重臣便是最好的,然现在有了个当王妃的机会,两姐妹都信心十足要去争抢,竟像极了初入宫时的万惠嫔与嘉贵嫔。司寇芷是地位最高的一个,更是认定正妃非自己莫属。而司寇蕣,则是唯一希望自己能够落选的那个。
这么一来,宫人们皆以为结果已经注定,必是司寇芷作为正妃,司寇蓉、司寇蓁两姐妹作为侧妃去往播罗国。可谁料半路上却杀出个宫女雪茶来。
雪茶曾为着犯了错被罚到御花园去看守天香阁,期间又听说了南荣鹤的死讯,几乎肝胆欲裂,浑浑噩噩过完了受罚的日子。可等她再回到万寿宫时,却又听闻南荣鹤非但没死,还回了播罗国去清扫异党去了,于是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可眼下她却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懿皇贵妃前嚎哭道:“娘娘!求娘娘不要选秀了,就让奴婢做了挂名的公主去和亲好了!我保证,一定会把南荣鹤收拾得服服帖帖,叫他再也不会来与大燕为难!”
懿皇贵妃头疼又好笑道:“你呀!才回宫多久,又给本宫找岔子来了!那王妃岂是好当的?你瞧瞧你,你能有那个胸怀气魄么?”
雪茶几乎是扯着嗓子嚎:“我有!我保证有的,娘娘!”
懿皇贵妃直点她的额头道:“你看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个王妃?快别闹了,你若是心里难受,就去陪陪兰茹,多给她解解闷罢。”
雪茶委屈地起身退下了。她想了想自己现在的模样,的确不是一个王妃该有的样子,于是下定了决心,从此要谨言慎行多动脑,就算当不成王妃,当个王妃的婢女跟到播罗国去也成!只要能到南荣鹤身边,就总有法子得到他的心!
雪茶又脸红地想,就算得不到他的心,那得到他的身也是可以的。
这之后,雪茶果然日日去偷看那四位秀女学规矩,渐渐地她说话走路的模样都与从前不一样了,少了几分跳脱,多了几分稳重。而与她截然相反的兰茹,却是日渐消沉憔悴起来。
这日雪茶晚间归来,见兰茹又靠在榻上发呆,便想跟她逗趣解闷。她便爬上榻来讲道:“兰茹兰茹,我跟你说哦。今天那个司寇蓉和司寇蓁,在学习仪态的时候互相给对方下绊子。可是她们俩都很聪明,都没中了对方的计。唉,这要是我,肯定就会中计搞砸了。果然还是她们比较适合当王妃啊,我就当个小小的婢女就行了。你说呢?”
兰茹淡淡“嗯”了一声。雪茶讲了这样多,她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雪茶又滔滔不绝讲起来,越将越兴奋,脸蛋都红了。
兰茹终于忍无可忍,冲着雪茶吼道:“你能不能安静点!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知不知道!”
雪茶脑袋“嗡”地一下思考不动了,张着嘴像只哑巴小鱼。半晌她低声说道:“对不起。”
她跳下榻推门跑了出去,兰茹后悔了,可一句“对不起”没说完,她却已经跑远了。
兰茹也捂脸低低哭了起来。
雪茶连鞋子都没穿,赤脚站在廊下吹风。她被兰茹的话打击得心灰意冷,正满腹委屈,有个小宫女从正殿出来,看见她便好奇问道:“雪茶姐姐,你怎么不穿鞋子呢?”
雪茶缩了缩脚丫子,正殿里又传来懿皇贵妃的声音:“雪茶,你进来。”
她只得怯怯走了进去问道:“娘娘还没休息啊?”
懿皇贵妃刚翻完了关于四位秀女近日表现的卷宗,疲累得很了,又见雪茶这样穿着不检点,就有些生气:“你是怎么回事,光着脚要叫人看笑话吗?”
雪茶委屈,想将兰茹冲自己发火的事说出来。可一转念,她又硬生生换了个说法:“是奴婢不好,奴婢方才想着,见不到播罗国王,至少能赏到他也能看见的月亮也好,就忘了穿鞋子了。”
懿皇贵妃疑惑地看了眼窗外,今晚乌云沉沉,根本没有月亮。
她心中一猜,便笑了。看雪茶这穿着,是刚从自己屋子出来;又这般委屈,想必是与兰茹斗了嘴。若在往常,她是定要来找自己告状的,如今却晓得撒谎圆场了。懿皇贵妃只觉得一阵心酸。
雪茶从小便跟在她身边,是个再直不过的直性子,直到有时让人想生她的气;可这样一个磊落孩子,到底还是为心上人学会了撒谎。
懿皇贵妃定了定神道:“雪茶,听说你近日常去景平宫看秀女们学规矩。你就真的这么想去做南荣鹤的王妃?”
雪茶脸红,却大声回道:“是!奴婢知道自己出身、气度是比不上宗族女的,做不了王妃,那就做个婢女跟在他身边也好!奴婢也愿意!”
她坚定地很,懿皇贵妃有些动摇了。
一方面是为这孩子的诚心;另一方面,倘若雪茶真的去了播罗国,便可成为她和昭帝在播罗国最管用的眼线。那些宗族女们眼高心高,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管她们不着,指不定会不会起些别的心思;但雪茶,她是自己眼前长大的人,是最可信任的。
懿皇贵妃将雪茶扶起来道:“你既有如此决心,本宫就帮你一把。下个月,钟离会以摄政王的名义向播罗国提出停战和亲的要求。倘若南荣鹤答应了,本宫便许你作为陪嫁侍女到播罗国去!这条路并不好走,也许还会凶险无比,你可要想好了!”
第58章 停战
播罗国, 政事厅内。
御座上是一位面容与南荣鹤十分相似的少年。他正朝座下的臣子们暴戾地发着脾气:“今日本王要宠幸的美人怎么还没送来?再不送来, 本王就把你们的女儿全部纳进后宫!你们这群逆贼!”
臣子们神情十分生气, 又十分尴尬。若骂他们旁的也就罢了, 偏要骂他们逆贼, 这可实实在在戳了他们的痛处——毕竟他们确实有些心虚,比不得那些为抵抗新王而罢朝的臣子们。
在被万太后告知国王南荣鹤已经身死之后,朝中臣子立刻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不能听信万太后一面之词, 只要还没见到南荣鹤的尸首, 他就仍是国王;另一派则认为国不可一日无君, 哪怕是先立下摄政王也好。两方吵得不可开交时, 万太后的势力便趁乱渗透进来,推了“立王派”一把。
就这样, 南荣鹤的堂兄南荣翎便被推上了王位。他的面容虽与南荣鹤十分相似, 但性情却大不一样,是个极其淫荡之人。推举这么个没用的傀儡国王上位,也是为了配合万太后想要操控播罗国的野心罢了。
正在此时,政事厅的大门忽地被人踹开, 南荣翎惊地跳了起来:“什么人?”
臣子们也都纷纷站起, 有武将唰地拔出了刀。却见一群将兵冲进来将他们团团围起,而领头的那个少年,正用指尖抿着剑刃, 冲他们露出一个堪称绝色的笑:“哥哥, 几日不见, 你竟出息了, 做了国王啊。”
这个笑美得像极了在日光下耀映生辉的水晶,却瞬间教满厅臣子胆寒了,不由纷纷跪下。南荣翎像看到噩梦般看着他:“你!你不是死了吗?你是人还是鬼?”
没人看清南荣鹤是怎么行动的。只见他似一只优美的仙鹤跃到了堂兄身前,唱歌般冲他耳边轻语了一句:“好哥哥,我是人是鬼,你自己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南荣翎呆住了。他的瞳孔对上南荣鹤的,里面映出了他渐渐黯淡下去的眸光,以及腹部流出的汩汩鲜血。
南荣鹤轻甩剑刃,转身,外头看着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的臣子,只说了一个字:“杀。”
美丽的少年将堂兄尸身从御座上推下去,踩踏着他的血坐上去,看着政事厅内血流成河能将朝中所有异心者全部揪出一网打尽,想来他装了一回死还是挺有用的。南荣鹤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而此时,昭帝正陷入了与万太后,不,准确来说是与她儿子,也是先帝长子、他大哥司寇璋的苦战中。
司寇璋这个人,从前在宫中便是个极其浪荡暴虐的。后因太过荒唐,竟与先帝一个怀孕的宠妃勾搭上了,从而致使那妃子流产。先帝气得执剑绕柱一定要诛杀他,后来还是万太后主动提议废了他太子之位贬为庶人,才算救下了他一条命。
那之后,司寇璋便被流放到边境来了。过上了苦日子的他恨透了母亲,一心认为是她将自己推向深渊的。在万太后也流亡至此后,他本想杀了母亲,却又不得不臣服于她背后的势力拜火教。拜火教给万太后提供了军队,南荣鹤的“死”更是使万太后有了吞并播罗国的机会。司寇璋不得不忍。
他将这口气全部撒在了御驾亲征的弟弟司寇琮身上。他虽没什么带兵的天分,几场仗下来打得乱七八糟,但被昭帝逼急了,却反而狗急跳墙。总之管他什么章法战略的,总之铁着头拿命拼就是了。对昭帝来说,这简直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啊。
司寇璋的兵力折损大半,昭帝自然也是伤亡惨重,不得不先撤兵后退重整阵型。就趁这个当儿,南荣鹤还活着的消息传入了司寇璋军阵中。一部分由播罗国被迫前来过来的将兵立刻便倒了戈,其余人也军心打乱。司寇璋一看,完了,这仗没法打了。
他索性丢盔弃甲地走了。再几日后,他带着万太后来求见了昭帝。
昭帝与他大眼瞪小眼,最后将目光转向了万太后——她不是自己好好走路来的,而是被自己的儿子绑来的。曾经那样权势滔天、高高在上的万太后,此时却被撤下华服、满头白发,一双苍老的眼中满是疲惫,却仍昂扬瞪着,似乎绝不愿承认自己的败北。
她怒斥昭帝道:“司寇琮,你不必这样看哀家。哀家不需要你的怜悯!哀家败了,要杀要剐都随你。但若是羞辱哀家,哀家就是下了地狱也不会放过你!”
昭帝命人解开了她身上绳索,亲自来扶她入座,被她狠狠打开了手。
司寇璋看着这一切,又是犹疑又是愤怒:“司寇琮,你什么意思!你这是看不起我吗?”
昭帝嗤笑道:“你有什么值得朕看得起的?不过败家之犬而已。”遂一挥手,站立一旁的徐家长子立刻叫人把司寇璋按住跪了下去,顺便将他咒骂不休的嘴也堵上了。
昭帝过去与他四目相对道:“知道朕为什么看不起你吗,嗯?”他戳了戳司寇璋的胸口:“你无能,愚蠢,是父皇和你母后没有教导好的结果,不怪你;可你卖母求荣,这不是人该做的事。你说,朕堂堂一国之君,怎能容忍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做朕的兄长呢?”
司寇璋呜吼着瞪他,昭帝突然出手捏住他毕竟脖颈叫他失了声:“你此举可谓是断了自己的生路啊,朕的好哥哥。”
万太后一直沉默看着,此时欲要起身时,昭帝却已将司寇璋扔到地上,将一把剑当啷扔到了司寇璋眼前:“站起来!你是皇子,朕不会让你丢了最后的体面。死在朕的手里,或是杀了朕,全看你的本事!”
万太后来不及阻止,司寇璋已捡起长剑,却没有对准昭帝,而是向她冲去了!眼看那剑锋要贯穿她的身躯,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儿子,眼中满是绝望与惊恐。
这一瞬间,昭帝出了手,一剑斩在了司寇璋的脖子上。
他的脖颈喷洒出血,头颅向万太后发出了最后一声怒吼,便滚落到了地上,静默无声了。
万太后跌坐在地,手刚好碰到了儿子的脑袋。她与司寇璋仍然怒睁的双目对视,泪水落在了他脸颊上:“我的儿子,你就恨我至此吗?”
昭帝满怀哀怒地看着,只觉得这场仗打得好累——不是身累,而是心累。
“徐广思,准备随朕班师回朝了。”他叹了口气,吩咐徐家长子道。
……
大正六年十一月,昭帝出征近一年的大军,浩浩荡荡踏上了凯旋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