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萧弋舟冷笑两声,脚步忽然顿住。
萧煜有些拿不准世子心意,彷徨又问:“世子,还……还搭救么?”
穆红珠走了许久了,若是能力不足,此时早已落入夏侯家的口袋之中,焉有能活命之理?
萧弋舟步子顿住良久,他沉默地劈手斩断拴马绳,沉声道:“救。”
虽说此一去必中夏侯孝埋伏,但萧弋舟对待友军从没有见死不救,何况穆氏不是穆红珠一人说了算,穆老英雄和穆公子再宠溺穆女,也断然不会因为她的骄纵,便失去了一个得力盟友和靠山。
萧煜点头,同萧弋舟点齐兵将,星夜驰骋飒沓而去。
连夜大雨之后,山路泥泞,穆红珠一路疾行,闯入琅琊山,眼见得驻地空虚,犹入无人之境,下人劝说,让她不如鸣金罢手,越是安静,越是显出一种不妙来。
穆红珠知道下人所言在理,但一股傲气撑着她来到琅琊山下,此时几句揣测之语,不足以让她灰溜溜无功而返,“我如拿下琅琊,窃取屠陵,明日之后萧弋舟也要乖乖来求我献城。我并非贪一人之功,我已让大兄在屠陵西面矫作攻城,夏侯孝阵脚一乱,我们便可趁机取道杀入。”
时辰将至,穆红珠的人马等了少顷,一支穿云箭射上黑漆漆的穹苍,烟火崩裂,宛如花雨洒落。
巨大的响声一落地之后,穆红珠便举剑跃马,“动手。”
轻叱一声人潮涌动,而在这八百人手被策动之后,他们忽然惊闻峰顶之上有人摇旗呐喊,一声放箭之后,穆红珠的人马皆惊怔住,随之千万箭雨疾飞而来。
下人惊呆了,拦腰抱住穆红珠滚落一旁,此时身边传来无数箭矢入肉、战士连片倒下的声音,下人将穆红珠裹着推到一旁,贴着山壁避险,同时暴喝一声,让人都贴着山壁暂避锋锐。
穆红珠的胸脯急促剧烈地起伏,脑中眩晕不止,“怎么会——”
难道兄长欺骗了我?按理说不会,难道兄长嫌我手中兵多将广,阻碍了他的路?她不断在脑中质问,一阵恍惚,宛如被制住穴道般不得动弹。
可那支穿云箭射上天之后,的确等到的不是屠陵被攻城的消息,而是夏侯孝埋伏已久的弓弩手!
下人将她抱住,焦急地不住摇晃,“将军,您醒醒!”
穆红珠如梦初醒,拔剑欲杀出去与狡诈的夏侯孝同归于尽,被下人拼死截住。箭镞少了之后,连着山壁一阵隆隆滚动之音,巨石贴着山体气势雄浑地砸下来。
“不!”
嘶哑的声音甚至来不及呼出口,已有无数跟随穆家,信任穆家的将士被巨石碾成肉沫血水。
飞爪钢索探下,此时穆红珠的人马已经不剩一半,夏侯家的军队开始跃下山坡,如鬼魅般于暗夜陡峭的山体之间穿梭,人一下,穆红珠就知道自己完了,她张口欲喊,让人退出战圈,收捡兵器迅速撤离。
正此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力道之大,那箭矢带起的疾风直刮得穆红珠脸颊一阵钝痛。
跟着身边如盘着一条蟒蛇的身影,被箭矢射中,乖张惨叫一声,倒落下去。
她惊愕地望去,映着暮风迷雾,萧弋舟的玄色身影,犹如天降神将般,以势不可挡之姿凌空出现。马蹄惊尘,扬起飞沙走石,满地狂舞。
身后更是浩荡数百骑兵杀将而来,顷刻之间,战局扭转。
他们所到之处,夏侯家军士人仰马翻,下人欲将穆红珠搀扶起,穆红珠去一把将其推开,咬唇怒道:“谁要你救!我死也不稀罕你救!”
萧弋舟想用救命之恩,还她人情!不能这么便宜,不能。
萧弋舟领兵杀来,手执利刃仿佛连风都能劈开,人挡杀人,不消片刻,马蹄下已倒满尸首,他疾驰冲到穆红珠跟前,将手递给她。
“领了这一恩情,从此都是兄弟。”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
犹如俯瞰蝼蚁,还在施加恩惠时说什么让她领恩。
穆红珠咬了咬唇,不甘心地瞪着他。
“小心!”萧煜夹紧马腹驱策上前,将一支奔到萧弋舟跟前的箭头挥落。
形势紧急,穆红珠顾不得了,一跃上了马背。
翻上马背的同时,她咬紧了齿关。明知这一夜至此已算是脱离险境,不再九死一生,可心里却是一片寒凉。
随着一阵颠簸,马蹄冲出包围圈,将数十支羽箭抛在身后。
*
萧弋舟从十余岁时第一次上战场,至今已背负上千条人命,即便是军神,**凡胎穿梭于刀兵之中,也不可能不受伤。
这一次又是以少胜多,除去穆氏伤亡之外,萧家军损失不过百,而折辱夏侯孝军士七百,又一次小捷。
夏侯孝气得嘴歪眼斜,七窍生烟之际,闻说萧弋舟已身负重伤,终于忍不住挤出笑容。“到底不是一无所获,萧弋舟负伤?先试探他伤重到了何种地步。说不定,真是我们反击的机会来了。”彭城虽是他拱手相让的城池,可夏侯孝让出彭城,是为了以光明的、流血的手段将其重新夺回,将萧弋舟屹然不倒的不败神话终结于己手。
萧弋舟的左侧肩膀至右侧胸腹,被一柄长刀砍中,血流不止,军士轮番上前为其医治,这并不是致命伤,但也足以让萧弋舟至少要休养月余,不得再上战场。
上一次能让世子打得如此艰难的,还是北漠最剽悍的王庭之师,夏侯家实力不容小觑,诸将商议之后,劝诫世子暂回彭城休养。
连夜东方先生命人抬了担架将萧弋舟暗送彭城,萧煜随行。
直彭城郡丞家中时,萧弋舟支起眼帘看了眼周遭,空寂的院落阒然不见人踪,积灰甚重,他皱眉道:“怎无人打扫?”
萧煜笑话了一声。
“世子,这是城主的家,要打扫也是人家主人的事,您要是在此落脚,只能是入赘。”
萧弋舟脸色僵了僵,哼了声倒下来了。
“穆红珠伤势如何?”
萧煜道:“破了层油皮而已,伤不碍事,不过人很是靡靡,已经数日不说话了。”说罢,又沉思了片刻,“她大兄当日并未接到她的传书,夏侯家谍网遍布天下,信纸落到夏侯孝手中了,穆剑成压根不知穆女冲动被伏一事。”
“也好,”萧弋舟冷然,“虽然负伤,但恩情还完了,这麻烦省了,穆氏去留由她。”
他顿了顿。
“我养伤期间,不许穆氏入彭城。”
萧煜颔首,“穆女心高气傲,想来也不会不识抬举,这一点世子不必忧心。不过您蒙受重伤,小的照例是要请世子妃过来探望探望的。”
说罢在萧弋舟微微愣住,面色僵住之际,他又压住萧弋舟的火气,忍笑问道:“世子您说一句违心的不想见试试?我就懒得把这件麻烦事招揽在身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还能见世子吃瘪,怎一个快慰了得!
萧煜煞有介事点点头,冲脸色微红,似羞似怒的虚弱世子拂了拂手,“小人去了,世子休养五六日,一睁眼,必能……软玉在怀哈哈哈。”
“滚!”
萧煜笑着转身去了。
门被拉上了瞬间,萧弋舟拧紧了眉宇,他朝四周望了去。
上次不过蹭破了点皮,将小公主骗到彭城来,是为与她成婚,也不知骗了一回之后,她这回还信不信?只是——“嘶”,这回他是真有些疼。
屋内陈设一切如旧,小公主出嫁时曾对镜梳妆,镜台上贴的红纸仍在,她娇慵地犯困地任由人梳妆挽发的模样,闭上眼,仿佛浮现于前。
真是坏了。
一想到小公主,便有一股燥意直抵下腹,他口中焦渴起来。
第64章 得知
嬴妲是在五日之后抵达彭城的。
萧煜快马赶回兀勒, 只废了不到两日功夫,但,萧煜也不知如今世子妃身怀六甲,险些拽了人就要走,是蔚云啐了他一口,说明详情,萧煜登时傻了。
他做事算周到,便让准备了宽敞的马车,垫了七八床褥子,吩咐人走阔道, 不得疾驰, 沿途避开一切突石,本来甚至想说算了,是嬴妲非要去见萧弋舟, 数月不见,她日思夜念的夫君受了重伤卧床不起, 她怎能不心急如焚?
她去问婆母请辞时,嬴夫人也准了, 回头便匆忙地上了马车,萧煜启程之前, 特地敲了门窗问道:“夫人不怕是假的?”
毕竟前车之鉴尤在, 聪明的人为了避免在同一地方栽两次跟头贻笑大方, 通常都会变得万分谨慎, 至少也要不断地怀疑、问询, 但嬴妲只是问了伤重、伤了几日了,需休养多少日,这就让萧煜有几分怀疑,夫人是否以为是假的。
嬴妲将车窗拉开一线,声音低低的,“我清楚,以他的性子,若是假的,不至于战事未结便到彭城休养了。他再想我,也不会的。”
萧煜抿唇,不说话了。
事实上在这之前,他从没反对过世子对小公主一往情深不可或缺,但心中却有些不服,这天下美貌女子千千万万,蕙质兰心者不缺,找一个像小公主一般会撒娇弄痴、性格绵软的姑娘也决计不是找不着。小公主娇气、缠人,不识大体,或许世子只是吃这一套罢了。
如今一席话教萧煜恍然明白,原来真的远不止于此。
四年前的沅陵公主,娇蛮无礼,戏弄人臣时,世子已然念念不忘。可事实上她考虑的,体谅的,比他们能想到的都要多。
嬴妲将马车门拉上了。
未免生不测,沿途配了蔚云与周氏随行照料,并有精于妇科的大夫一路紧跟,稍有不慎,一行人风声鹤唳,唯恐夫人腹有不适。
如此平稳地行进,虽然慢了一些,但好在也不过多久便赶到了。
嬴妲是夜里到的,郡丞府邸自萧弋舟住下之后,又添置了几名仆妇,简单将前后院扫了一通,萧弋舟正睡在帐中,鼻息沉沉,想必倦极,屋内大婚之日贴的红纸,黏的彩绸仍然未曾撤去。
她随着蔚云的搀扶,慢慢地走了过来。
撩开帘帐,将大红的帘挂在金钩上,嬴妲将风尘仆仆的脸蛋拍了拍,对身后吩咐道:“你们都累了,休息去吧,世子我来照料。”
“是,夫人有事传我。”蔚云带着周氏离去了。
嬴妲挨着床榻坐了下来。
天热,北地虽然不若南方日头毒辣,但夜间捂上被褥,仍能感到回巢的暑意,萧弋舟又是个怕热的人,嬴妲来时,他早已将薄被踢开,大半身子都裸于外间,里头只合着轻薄的云纹雪绸衣,胸膛隐约可见,以止血带及白绸布缠了一层又一层,俨然将那块皮肤裹成了糯米粽,配合他并不算苍白病态的脸色,嬴妲在放心的同时,也挤出了难看的像哭一般的笑容。
约莫是实在没忍住,将哽咽声放出了一丁点,这让习武之人万分警觉,他登时皱起了眉,一睁眼,犹如鹰隼般锐利深沉的黑眸,直勾勾盯着嬴妲,吓得她一跳,险些从榻上滚了下去。
萧弋舟伸手将她的臂膀一拽,人便扯到了怀里。
但却似乎惊动了伤处,他发出一声低吼,脸色终于白了。
嬴妲忙坐起来,探寻他的伤势,要替他把脉,“疼么?”
萧弋舟惯于嘴硬,可不知为何,一对上她水淋淋的仿佛下一瞬便要落泪的眸子,胸口一烫,忍不住便道:“疼,反反复复,疼了数日了,你一来,更疼了。”
嬴妲果然慌乱起来,只是预料之中的大滴泪水却没有砸下来,萧弋舟略略惊奇,也不知小公主何时又坚强起来了,仔细一想,府里一大摞糟心事堵着,小公主日日见着,想必是学得隐忍了。
她替他宽衣,将里头的纱带仔仔细细看了眼,确认无误,才低声婉转说道:“伤口没有崩开,你别总是不记得自己身上有伤,我……又不会跑,你要怎样,我让你怎样的。”
萧弋舟垂下目光,小公主趴在他的颈边吻了他的耳垂。
轻盈的吻,甚至没有分毫濡湿之感。
他抿唇道:“上来陪我。”
嬴妲点了点头,便除去了鞋袜,与萧弋舟一道躺下来了。
她来了,萧弋舟睡觉再不能将就,规矩地将被褥捞上来替她盖着,从被下搂住她柔软的身子,嗓音低沉隐含喑哑:“本来不是太大的伤,萧煜自作主张,借题发挥想让你过来,是见我想你入骨,独自养伤难捱。幸得不过几日路程而已,来回也不算远。软软,我想你想得渴了。”
他越说越没正经,嬴妲的脸颊蹭地血红,怀孕之后,因为铅粉有毒,嬴妲放弃了搽抹胭脂花粉,面容非常清素甚至寡淡,连五官的明艳感都褪去了,天知道萧弋舟对一个清丽如菡萏的姑娘,是如何弄得自己眼下尴尬直杵着的。
嬴妲几乎要喘不过气,脸红地咬唇,“夫君……”
萧弋舟掀开她的衣裳,咬她的雪玉透白的肌肤,嬴妲慌乱地推他脑袋,“夫、夫君。我累了!”
他抬起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目光甚至不要脸地有几分委屈。
“你从不会拒绝我的求欢。”他道。
嬴妲的唇快磨出血了,“夫君,我、我也渴你,但我……”萧弋舟的目光渐渐露出困惑,她想他还不知,要胡闹下去,依他的蛮力,自己的身子绝对承受不住几下,只是赧然不敢说完,微微潮汗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引着他移到自己腹上。
萧弋舟好像僵住了,全然没有反应,宛如木胎泥塑。
“夫君,你觉着有何不同?”
他的手掌蜷曲起来,慢慢地贴上她的小腹,呆滞之后,猛然抬起来,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犹如猛禽盯着猎物,嬴妲轻轻发颤,“快、四个月了。”
“夫君,我不是故意瞒你的。”
他还是不说话,唇紧紧抿着。
“之前知道的时候,我还病着,大夫说要静养,你又在战场上,我怕你分心。”
“你是不是不欢喜啊?”
萧弋舟的五指十分僵硬,又缓缓地移动了下,感受她腹部微微的隆起,和紧贴的肌肤带给他的柔软和温暖,心房瞬间充盈至几欲爆满,跟着他唯恐伤及嬴妲,翻身下去,发出一阵大笑声。
笑得嬴妲都发憷了,他走下床榻去,在房中来来回回走了十几遍,不停地发出笑声,边走动嘴里边喃喃自语。
嬴妲听不分明,只是能感受他的欣喜若狂,心中落下了一块巨石,也跟着甜蜜,垂睫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