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身红衣劲装,平添了磊落潇洒之气。
“萧世子,有一事未曾向你言明。”
萧弋舟早已将信纸收捡了起来,放入了一条长檀木锦盒之内。
他抬起了眼睑。
穆红珠道:“我于你有恩,你也说过会报恩。如今正是报恩的好时机,你夫人并不在此。”
萧弋舟直觉穆红珠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有些惊天动地匪夷所思,不觉蹙眉。
她的搭在他身前一方平整四方的髹漆红案上,素手修长白净,丝毫看不出是一日染血百人的辣手,她挨了过来,“我来问世子取了。”
萧弋舟并不喜欠人情,尤其是女人。
金银玉器、田宅铺面,但有穆红珠所求,他都可以慷慨倾囊。
只是,萧弋舟若有所觉,穆红珠要的不是这些。
他皱眉盯着她。
穆红珠道:“玙璠明珠,与我而言都是脚下尘,我所以救你,贪的不是功德,更不是你的财帛,我贪的——是你。只有一个你。”
萧弋舟猝然起身。
他的面色已经很不善,冷冷地居高临下,俯瞰穆红珠。
穆红珠低笑几声,“我不要你娶我,我更不会做你家妾。”她站起身,手指点了点他的木椟,“就要你一夜。救命恩情,换你与我一夜。”
萧弋舟侧过了身,虽对穆红珠提出如此无礼要求颇感意外,但因顾念旧谊与穆老出兵之情,他没有当场翻脸,已自以为涵养极佳了,只是语气不觉冷然如冰,郑重回绝:“穆姑娘要我背弃夫人,做这等有辱道义之事,恕萧泊不能!”
穆红珠手肘点桌,撑额而笑,“不过一夜风流而已,我断然不会介入你与夫人之间的。我若有心,早在你夫人背城离去之时,便在半道上劫走了她,让你永世也找不着,更不必指点萧煜明路让他替你将小公主追回来了。”
越说越是不知廉耻,萧弋舟脸色铁青。
他闭了闭眼。
“穆红珠,你帐下愿意与你鱼水交欢的男人多如牛毛,你……”
“我只想染指你一个啊。”
穆红珠笑了笑,颇有些自嘲,“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如此轻浮放荡、寡廉鲜耻么?”她抬起了一双妙目,眸中溢满了柔情似水,“从你拒我,说一世不可能娶我开始。我心里想着,我也是穆家嫡女啊,难道我这生非你不可了?”
“我不断地勾引我父兄麾下的男人与同僚,不断地与他们好,我与他们每一个人都情热过,如此我以为自己便能忘了你给我的屈辱。可你为了小公主几度生死攸关,无怨无悔,转眼又如同几记掌掴打在我脸上,你父却又一个劲拉拢穆氏,欲让两家成秦晋之好。你们父子二人给我的羞辱和狼狈,我如何能不放在心里记着!”
“你想的并没有错,我不爱你,歹念也好,非分之想也罢,我不过想拿回我的骄傲。”
萧弋舟与嬴妲相处,时常不能理解她的某些念头,就连她醋缸砸破了,满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酸味,他也后知后觉,直至人走了才咂摸出味道来。
因而此时,他听不懂穆红珠要如此行事的动机,和听起来似乎并不能自洽的因果条理。
穆红珠将一丝水迹擦去了,别过了头,帐外风声雷动,帘帐被卷起,不断地涌动着,犹如骇浪。
“你答应了,你我之间恩怨两销,我会瞒住你的夫人,谁人也不会知晓。”
“明日午时要行军,事不宜迟,我在伽罗山南的温泉池畔等你。”
地方是穆红珠亲自挑选的,那一眼温泉极小,藏于叠巘之间罅隙之中,极难寻觅,除了穆红珠外罕有人知晓,她已命人打点好一切。
穆红珠起身去了。
温泉水泡得人筋骨浮酥,行军几日的疲乏消解其内,穆红珠闭着眼,任由热雾氤氲熏红双颊,脑中却在不住回想方才萧弋舟的神色,他寒着一张脸有怒火将发不敢发的小模样,真是令人快意。
少顷之后,她睁开了一双丹凤眼,利落地爬上岸,用毛巾将身体擦拭干净,换上了准备好的宽袍红裳,衣袖一吐,柔软如柳的一双臂膀从红袖下探出,素手肤白如美玉,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双握惯了钩戟长铩,摧人魂魄的手。
她凝神坐于一块青石上,侧过头梳理被温泉水浸湿的长发。
等了片刻之后,汤泉外围着的大圈青石之后,传来了些许动静,穆红珠沥干长发,姿态姣柔地等着。
待三名魁岸大汉赤身出现在她眼前之时,穆红珠呆住了。
跟着她急促地起身,胸脯狠狠起伏,涨红着脸暴怒道:“萧弋舟,尔敢羞辱我!”
第61章 自尽
凤姨娘事件过去半月了, 萧侯以为无比难熬, 日夜翘首以盼夫人登上阁楼的倩影,白日到夜间,等来的是日复一日的失望,装瘸扮瞎都不顶用了,萧侯痛下决心,再豁出去一回老脸, 定挽回夫人的心。
一大早婆母不见了踪影, 嬴妲愣愣地起身问了声儿, 婆母身边的心腹婢女都去了,只余跟过来的蔚云回话:“说是去了秋葵斋, 凤姨娘做梨花饼的手艺是真正顶好的,眼下春梨谢尽, 若这时还吃不着新鲜梨花饼,便要等来年了, 凤姨娘邀了夫人几回,她不能作不知,便去了。”
嬴妲微讶,“婆母一贯不喜凤姨娘做派,她去得甘心么?”
“不甘心又如何,”蔚云道, “在这府上, 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下人议论纷纷, 道夫人气度狭窄,高贵不可攀的话又不少。”
嬴妲垂下了眼睑,沉思不语。
婆母曾是嬴氏宗亲,如今家门不可倚靠,可到底曾经风光过,如今也是侯爷正妻,为人是有几分矜傲之处,但也绝不是凶横雕悍、跋扈不讲理的人,况夫君也是婆母所出,受西绥万户拥戴,婆母若是不肯低头,谁也按不下她的头。
她到底是去了,可心中自然是不快的,至少会有不甘。
“我以为依着二人的性子,应当——不会打起来?”嬴妲气弱地幽幽抬起头来。
蔚云将她搀扶起,“夫人交代过,让您安心留琅嬛轩赏花晒太阳,不得随意走出琅嬛轩,您听话些吧。”
嬴妲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微垂着浓密纤长的眼睫,心思又飞到边关之地,飞到夫君身边了。这些时日,她闷于府中,精研医术,耆老都说已有小成,如今已可行医问诊,医些杂症了,等腹中孩儿降世,她日后也要如楚楚姐那般随军去,她会马术,也会用防身利器,为他做军医,总不算是累赘。
*
秋葵斋里外都是两院的婢女,从何姨娘死后,原本跟在她身边的婢妇,大多跟了凤姨娘。
嬴夫人心气儿高,旁人院里用过的,她用不惯,何况又是妾侍所用,再入琅嬛轩失了她的体面,萧侯也是此意,加之这些年嬴夫人尚俭,又打发了几个闲人,如今声势看起来,竟略逊于秋葵斋。
不过吃些梨花饼而已,凤姨娘照顾得鞍前马后,唯恐有不周到处,让嬴夫人愈加不喜做派。任谁率众前来,声势浩大地对她点头哈腰,她也不喜,感到有耀武扬威之嫌。
嬴夫人用不完她的梨花饼,她又殷勤催促用,只得与众婢分飨了,秋葵斋的人却嫌嬴夫人打脸,憋得老脸通红,敢怒不敢言。
“夫人喜欢,入了夏,奴婢院中能结些桃果,奴婢为夫人做些果脯?”
凤姨娘又舀了些马奶羹递与嬴夫人。
嬴夫人吃不得奶,连累得萧弋舟也不行,这一点知道的人虽不多,但嬴夫人以为同凤华淑共侍一夫多年,她不至于不知,眼风略了一眼,面容澹澹:“今日已吃积了食,多余的不用了,来日也不用。我听说凤姨娘前不久才腹痛如绞,月月都要来上如此一回,想必难捱,多照料自己身子为上,琅嬛轩的人虽不多,但绝不缺衣短食。”
以往嬴夫人从不将这些放在心底,如今亲自带人来了,因想到萧侯的两面三刀,妾侍屋里的人多过主母,虽说自己也出了一分力,但萧侯一直看在眼底,始终不提,她心上极不舒坦。若不是身旁如坐针毡的婢女,时刻发颤忧心她要拿凤姨娘是问,闹得阖家不睦,她面容上的和颜悦色早已不见。
嬴夫人起身欲走。
凤姨娘追出几步,张口错愕道:“夫人,奴婢照料不周,是奴婢之过,只是侯爷那晚与奴婢——”
“别与我提他!”嬴夫人今日一直和气,此时动怒,挥袖一喝,直唬得满园无人敢作声。
秋葵斋婢女两袖震颤,怒火填胸,不敢多言。
凤姨娘蹙了两弯柳叶眉,目睹嬴夫人已拂袖迈出了门槛,往天井处去,又追出了数步,随之迈出门槛,不慎被绊倒,她孱弱如一朵风莲地扑入上来抢着她的婢女怀中,只嘴上不停唤着:“夫人,事有误会!我今日,今日本是同夫人解释,夫人留步!”
嬴夫人立住,回眸皱眉睨着她。
“凤华淑,我已应邀前来,你以马奶欺我在先,又惺惺作态提及萧侯辱我在后,是何居心?本夫人无意听你谈及你与萧侯之间的风月往事,就此止步吧!”
嬴夫人出嫁之前便是贵女,如今又稳坐侯府正房,把持中馈多年,气魄绝非凤姨娘可拟,一时骇然无所应答,左右瞧了过去,没有一人愿意为她分辩一句,嬴夫人已飘然出门去了。
从秋葵斋出来七八步,转角处正撞上迎面而来的萧侯,身后婢女匆匆顿住,险些冲撞了夫人。
萧侯面露难色,“你何苦来与华淑发作?”
半月不见,萧侯张口质问于己,嬴夫人冤屈无处诉,终于不再假意和顺,冷着一张脸道:“侯爷错了,是凤华淑邀我吃梨花饼,饼已吃过,不觉可口,日后不会再来了。”
她绕道便要回琅嬛轩。
萧侯从身后步步紧跟,又因自己大意说错话,后悔不迭,“你明知我不是此意!春庭,这些年来我对华淑从无半分逾矩!我、我心中独你一人!”
嬴夫人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秋葵斋院门探出的七八颗梳着下人发髻的头颅在她回眸之时,如疾风般急急缩了回去,她便冷然含笑。
“是,我误会了,我做了这个恶人,我不该,我方才只合该喝了一整碗马奶羹,横尸在秋葵斋,让侯爷捡了我的尸骸交到边关我儿子手中是了!”
“这——”萧侯一愣。
“华淑为你送的马奶?”
嬴夫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一丛魏紫之后,妖娆的紫牡丹被拂弄枝叶,便恶意地将露水蹭在了嬴夫人手背。
她步入琅嬛轩,信手将手背的花露拭去,正巧撞见隔着一扇竹帘,嬴妲乖巧地挨着围栏坐着,披着小狐裘绒毛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正俯身探视芳草,欣赏一盆兰花。
嬴夫人走了上去,嬴妲听到了动静,支起脑袋,懵懂地唤了一声“母亲”,嬴夫人罕少脸色不愉,连掩饰功夫都不做了,便如此怒意冲冲地走回来,她诧异地唤了声之后,萧侯也闯了进来。
四名剑侍一齐亮出了刀剑,萧侯被笼在银光里,嬴夫人却背着身子,径自拉开了寝屋门,萧侯只于剑光之中穿梭少顷,便放倒了几名让嬴夫人引以为傲的剑侍,他阔步而来,嬴妲甚至都未来得及唤一声“父亲”,人便如一阵风闪入房门,随着铿然之声,门被重重拉上。
萧侯一把将嬴夫人的肩膀抓住,“夫人,此事你需静下心来听我解释,莫再动怒嫉恨凤氏。”
若无最后一句,嬴夫人也冷静下来了,她冷眼又走出几步,“不必解释,我善妒成性,这么多年与夫君跟前虚与委蛇,夫君想必早见得倦了。如今正好有风情万种的柔弱美人投怀于抱,我已嫉恨成疯了,夫君再多解释无益!”
“我、我不是此意,”萧侯暗恨自己口拙,懊恼地抓住了爱妻之手,“我并非此意,这十多年来,你是独守空房,我难道不是?我从没在秋葵斋留夜。你若是不喜,我发誓日后不去了。”
嬴夫人抿了抿唇。
“我小肚鸡肠,夫君顾念我做甚么?”
“谁说你小肚鸡肠!”萧侯忙摇头,“你是恋着我,才不满我寻旁人,若你不恼,我更该坐立不安了。”
萧侯素来嘴笨不善言辞,除了装病喊疼,哄骗她们母子之外,别无花招,如今竟然说得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知在私底下打了多少腹稿了。
也仅仅只哄得嬴夫人一笑。
这一笑如山花烂漫,有股骄傲的野性,萧侯腹中火起,在嬴夫人饱满的右颊上偷了口香,此时婢子们忽然闯入,俩人都是一怔,便僵住了。
婢女不合时宜地闯入之后,张口便焦急说道:“侯爷夫人,方才从夫人走后,凤姨娘便一直大恸痛哭,说什么活着反累了侯爷夫人的夫妻恩情,了无生趣不如不活,正闹着要投缳!”
这一下闹得,嬴夫人全身血液都为之一僵,“当真?”
婢女急急点头。
萧侯拧了眉,“我看看去。”
说罢走出半步,又回头看了眼嬴夫人,她不言不语,背过了身。
萧侯又讨好地扶住她的香肩,“夫人——”他才说不见凤华淑了,一扭头便自打嘴巴,自知讨了没趣,哄了嬴夫人几句,她不应,萧侯便叹息一声,“带路。”
若不是他还有些怜香惜玉的悲悯之心,也不至于被凤姨娘用同样一套哄了十几年,萧侯步出中庭之后,嬴夫人紧攥着的一双手,掐入了掌心。
嬴妲也听说了,走入寝屋内来,将婆母的搀扶着坐下,挨着她过来,“母亲。”
她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婆母。
凤姨娘她也见过,为人和善,不像是要与人为难的,当然嬴夫人更不是,这两个女人不睦,说到底还是为了萧侯。
嬴夫人苦笑着,连叹三声,“罢罢罢,我输。日后我再不贪什么情爱风月了。”她瞬也不瞬地抚着嬴妲的手背,低声说道,“若弋舟日后负你,他婉言与你商榷纳妾,你便严词回绝,他拿夫君身份压你,你只管休了他就是。这世道女人都是有难处说不出的,我一步让了,便作茧自缚了半辈子,日后你不得让。”
说到此处,嬴夫人又笑了笑,“不过真要说起来,沅陵啊,你比我幸运,弋舟在我膝下长大,听多了我的不得已和无奈,他不会忍心将你置于那般境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