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过两日,嬴妲身上终于见大好了,已可无碍于行,嬴夫人邀她在堂屋耳房小憩,春意盎然,嬴妲病了的这几日,窗外的桃梨已由盛转衰,嬴夫人让人为嬴妲添了一床新曙色绣云雀彩纹的锦被,不薄不厚,替她拥着盖到颈下。
小炉里煨着姜茶,汩汩腾着沸泡。
一支凝露的春海棠优雅地垂落,嫣然的粉苞子几欲探入轩窗内的细口长颈烟青瓷瓶。
“沅陵,你身子大好了,我也稍稍安心,本不想同你夫君说,免叫他分心,可缠绵多日不好,我也瞒不住了,他正经的心思没有,旁门左道的功夫倒随了我。你头一日病了,便有信鸽从这里飞了出去。”
“信鸽是特训的,不过四五日便飞到了。”
见嬴妲脸色愈来愈奇,微微赧然,嬴夫人又笑着抚了抚她的手背。
“他收到信想必也要急坏了,信鸽还没飞回来,不过也就这么一两日。”
嬴妲浮着红晕的脸低垂着,不敢答话。
她的病好容易才有了好转,怕又有反复,下人不得贴身随侍终归有照料不周之处,嬴夫人将她安顿在自己寝屋内间,自己则睡在外头,另置有一方竹榻。
从敬茶之日起,萧侯愈发贪恋起她的身子,一有空便以各种歪门邪道的理由,将嬴夫人诓到他的阁楼去,一去便常不回来了。
前夜又是,折腾许久,嬴夫人身子筋骨不及他强,闹得昏死过去一回,这让萧侯呆住了,发誓再不敢胡天胡地乱来,嬴夫人便发了狠话,再也不去他阁楼,萧侯便道,她不过来,他还不过去么!
老匹夫腆着肚皮老脸都不要了,嬴夫人说不过他,一大早便让琅嬛轩谢绝外客,萧侯来了一回,教执剑的婢女们乱棍扫出去了。
萧家世代武将,连苏骠骑当年都是萧铎营下先锋,这么多年,底子到底是没落下,嬴夫人不过会点拳脚而已,在男人眼中是不入流的三脚猫,要制住她和她精心教习的下人再容易不过,之所以被打出去,还是为了全夫人之颜面,自己的颜面便不重要了。
但这会儿了,萧侯只来一回,后头再无动静,嬴夫人侧身和衣而躺,虽说萧侯不来,倒免得尴尬,可心里不知为何极不舒坦。她也不是贪那两口滋味,毕竟儿子都已成家了,只是,说不上来胸口正源源不绝涌出的郁闷之感。
她歪着身子,坐起来,里头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徐徐地,极有节律,嬴夫人知晓儿媳睡意正酣,便披了衣裳,安静地推门而出。
跫音极低,不足以惊醒睡梦之中的病人,嬴夫人步入亭中,婢女正在房檐下打瞌睡,忽然惊醒,见亭中映着月色立着一人,睡眼惺忪之中认出是夫人,心神猛跳,忙疾步走过来待命。
“夫人。”
“侯爷没着人来通传一声么?”
这个时辰了,嬴夫人等不得,若是说了真不再来,她睡得安逸些。
婢女心头犹疑,但想到过往十多年来,这事也不是没有,便稍加迟疑道:“侯爷入了凤姨娘的秋葵斋,今夜应是不会来了。”
凤姨娘想必是身子不爽利,又哄得侯爷前去关怀了。
婢女来府上也有七八年了,这事见过不少回,已成侯府积习,夫人也从来不置喙半个不是,因而她这才敢大方说出,只是这次嬴夫人听罢,身子竟狠狠一晃,婢女惊愕了,“夫人?”
嬴夫人扶石栏杆娴静地立住,姿态温柔,婢女仿佛晃了神儿,又见到夫人面容温和,比方才还要温和了,惊疑不安之际,嬴夫人说道:“也好,我睡了。你让剑侍将院门阖上,谁也不许来了,都歇息去罢。”
婢女得令,自然恭恭敬敬地应了。
戌时,晦暗天色之中仅有疏星点缀而已,枝条扶疏的花门之外,萧侯的脑袋探出了一截,正要扣问夫人安歇了不曾,没想到偌大院中竟一人也无,萧侯略感惊诧。
细细盘算起来,以为夫人琅嬛轩不过几名会三脚猫剑术的婢女而已,还懒散怠慢至此,若有人起了觊觎之心,夫人岂有余力招架?于是奔走回去,传了几人,欲让其人为夫人保驾,昼伏夜出。
这一晚可谓相安无事,如此过去,翌日大清早,萧侯故技重施,谎称摔上了右腿,磕在了石井栏上,踝骨肿胀,其时嬴夫人又与嬴妲同挨一榻,正摆子对弈,传话的婢女是当着嬴妲之面说的,而嬴夫人却殊无异色,面色澹澹,唤她落子。
嬴妲微微蹙了细眉,声音柔软带着一丝试探,“母亲真的不去么?”
嬴夫人道:“你这一手要断了后路了。”
嬴妲低头瞧过去,手指险些便将棋子压了下来,趁还有挽回余地,忙又镇定地落了子,才继续恭敬婉柔地候着。
嬴夫人看了她一眼,轻轻含笑,“明知是骗局。去什么。”
这话教嬴妲听了耳热。
“他们父子俩一个德行。上梁不正下梁歪。”
嬴夫人顿了一顿。
“我甘心受他骗时,便去了,不甘心时,便不想去。”
嬴妲受教了。原来婆母并非是不知晓侯爷屡屡装病,是哄她的,也并非真的信了他并不高明的哄骗,只是愿意成全他的伎俩,心也想着他,这才会被心甘情愿地骗过去。
唤了许久,夫人不来,萧侯急得抓耳,面红耳赤地来回踱步,直至过了许久,凤姨娘那厢命人送来几只梨花饼,这才恍然大悟!
他撂下诸人往琅嬛轩大步前去,无奈又被剑侍挡在了门外。
“侯府之中,还有本侯踏足不得之处?”
剑侍们被萧侯中气十足沉声一喝,面面相觑,均落于下风,不敢动手,萧侯这才跟进去,前头两人蹒跚背着药箱,正是府上二位经年为他问诊的耆老,萧侯心中一动,以为是夫人身子不好,脚步更快了。
幽窗棋罢,嬴夫人收捡棋子,只险险赢了嬴妲几局而已,但萧家罕少有人棋艺不如自己的,嬴夫人赢得畅怀,什么不愉都抛之脑后了,岂料收捡棋子之时,嬴妲忽然别过身干呕不止!
嬴夫人怔愣了,“病不是大好了么?”
从搬入琅嬛轩以来,嬴妲再没干呕过,嬴夫人惶惑之际,忙让人去传耆老。
二人急匆匆而来,嬴夫人已扶着嬴妲到里间,与花鸟山水纹屏风后,倚上了床榻,嬴妲俏脸雪白,人已清减了一圈,胸闷不适,干呕却不出,两名耆老早有准备,这一回来只切了脉,这才对视了好几眼。
嬴夫人直不断催促,“若是再诊不出子丑寅卯来,明日,我让二位回山林罢了!”
耆老慢悠悠地坐起,“夫人切勿忧心,前几日我二人已有所觉,只因世子妃她偶感风寒,脉数受扰,况月份不足,我等不敢断言。如今,已可确认了,夫人风寒已大好,之所以还有干呕晕眩症状,是受孕所致。”
嬴妲原本软软耷拉着的眼皮,随之耆老不疾不徐的说话声落地,忽然惊愕地扬起了起来,水润清湛的眸子如迸珠光,明明璨璨充满了错愕和欢喜,“老先生您——”
嬴夫人也惊喜异常,要快她一步,“此言作真?”
二人都道:“是真,我们行医问诊多年,断不会连个喜脉都看不出。夫人这是有孕了。”
婆媳二人一个说不出话,软软挨着床褥,一个看似镇定,实则掐得虎口刺痛。
萧侯慢至一步,闻言也戳在了门外。
短暂的惊讶之后,也是欢喜无边。
耆老蹙起了眉。
“夫人大病,身子极弱,我等这才不敢胡乱抓方,只因是药皆有毒性,才让夫人养了许久才好。”
原来如此,嬴夫人再也不敢计较,汗颜无状。
“如今病魔虽去了,也不可掉以轻心,还是日日要照料仔细,忌讳之物,请夫人稍加留心。”
“自然,自然。”嬴夫人颔首称是。
嬴妲犹若未闻,恬静地抚着平坦的腹部,只是心却不知飞到几万里外了,万分想与孩儿父亲分享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喜悦,可眼下,他人不在她身旁。她黯然不已。
她又想到,曾经因为避子汤药之事,她和他之间闹了很大不快,嬴妲那时便在心中发誓,她若有所出,一定是与他所出。
而现在,就要实现了。
她的嘴唇因为幸福和甜蜜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耆老与婆母说话的声音仍旧絮絮不绝地响在耳畔:“胎象还是稳的,如今病魔已除,也不可日日囿于舍下,走动走动,身上晒些日光会好些。”
“至于衣食寝居之事,侯府有不少婆子颇有心得,老朽二人倒是外行了。”
“是,是。”嬴夫人如被天降喜讯砸得晕头转向,除了是,已不大能说出别字来。
第60章 情义
当初萧弋舟为了避子汤药大动肝火, 至今历历在目,嬴妲一丝也没忘, 后来奇异般地让她哄好了, 虽说少不得付出了些代价,后来他再也没刻意提起, 也绝不刁难她。
只是嬴妲心中明白, 他始终饮恨难平。
她自怜自艾过, 自伤自怨过, 婚后她问他,为他生个孩儿好不好, 他一笔带过不着痕迹,嬴妲面上强颜欢笑,也绝口不提此事。事到如今,她都有些摸不准, 萧弋舟的脾性古怪,他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嬴夫人警醒了许多她当注意的细枝末节,但见她心不在焉,仿佛另有盘算,知晓是为了何人, 也不点破。
“好生养着,我亲自送二位名医出门。”
两名耆老的待遇又被生生拔高一截, 汗颜得紧, 哆嗦拂衣起身, 随着嬴夫人出门, 镶黄雀雕浮云样木门拉开,一道别扭魁梧的身影乍入眼帘,嬴夫人顿了顿,面上仍旧带着笑,复又请医士出门。
耆老走远了,嬴夫人温和地退了回来,要拉上门。
萧侯便一个闪身冲到门口,话哽于喉实难启唇,可夫人面色平静,分毫不见怒容,他知她脾性,愈是怒火积于胸口愈是不乱阵脚,不留把柄落人手中,夫妻二十余载,分房居住多,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萧侯吓得一个心惊胆战,忙不迭交代:“昨晚,我并未歇在秋葵斋,只是传话人说华淑身子不适,疼得面色发白,嘴唇乌紫,几乎昏死过去,我才——”
嬴夫人笑了,“侯爷言重,为妻并没要交代。今日风大,沅陵只宜在屋中歇憩,受不得寒气,我只得先照顾她了,侯爷自便。”
“春庭——”
门被拉上了。
萧侯紧蹙墨眉,忽然想到,儿子在外出生入死十战十捷,他在府中为二女周旋,尚且头疼,果真是大大不如。新妇有孕,萧家即将添丁这事,仅此一事,还勉强让他挂得住两分笑,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嬴妲成日困在榻上睡,睡饱了,这时候已无睡意,嬴夫人哄不好,只得让她坐起来玩翻花绳儿,嬴妲手笨学不会,嬴夫人不厌其烦地教学。
她聚精会神地学了少顷,窗外传来一阵轻细的咕咕声,嬴妲耳朵灵敏,倏地笑靥绽开,“母亲,是信鸽飞回来了么?”
嬴夫人比她稍慢一些听见,此时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婢女手里揣着乳白的信鸽步入内房,将鸽子放在一旁窗棂上,小白鸽便低头如捣蒜地吃着钵子里的食粮,婢女将信纸取下,跪伏于嬴夫人身前呈上。
嬴夫人接过来,“是世子传来的?”
婢女点头应是。
嬴夫人展开信纸,这种纸张轻薄柔韧,类似绢布,不会轻易撕损,嬴夫人怕里头事有不祥冲撞孕妇,没让嬴妲第一眼瞧见,但观她神色,嬴妲轻轻咬着嘴唇,水眸里充满了焦虑和迫切。
信鸽腿脚上绑的信筒过小,里头信纸自然不过一指大小而已,写不出太多字,萧弋舟留了两行字,字体歪斜几不成体,许是在转战奔袭途中一挥而就的,上头甚至有一丝沾了血气的沙尘味。
“马背上闻卿抱恙,心魂恍惚,栽落马下。夫无才无能,有小捷无大胜,盘桓数月,望卿自珍重。”
寥寥几语写得极是仓促,若非他自幼练笔,已可将字写得细如蚊蝇,恐怕这窄小一张信纸还容纳不足如此多字,潦草涂鸦间可见渴盼团圆之殷切,充斥着丈夫对妻子的关怀和不安。嬴夫人将字条拿给嬴妲,她见了,因为病容未褪而浮出的苍白,慢慢地沁出了红润,她垂下了头,目光仿佛隔着几重壁障,正与腹中孩儿凝视传话。
“安心了?”
嬴妲恍惚了一瞬,将字条上的几个字指给婆母瞧。
嬴夫人对着“栽落马下”四字愣了愣,叹道:“你听他胡说!这有夸大之嫌,他不定怎么活蹦乱跳到处惹乱子给人下绊子呢,哪有他栽落马下的时候!”
嬴妲便信了,露出娇憨恬静的笑容,“母亲,我要回信么?”
她怀有身孕,这是天大的喜事,嬴夫人自然是想教儿子知晓的,不过他眼下四处奔袭,情势又不比以往,恐信鸽无法传到,反而落入夏侯家手里,再者,怕萧弋舟闻讯之后归心似箭,又要分心,贻误判断,嬴夫人便没有立即说话。
嬴妲仔细想了想,说道:“过几日再说吧。”
嬴夫人颔首。
*
兵贵神速。
夏侯孝如今正与萧弋舟较上了劲儿,先后与山南道上、太行山北交锋,萧弋舟麾下将士宛如阴兵,神出鬼没,常打得人措手不及,渐渐地,犹如猫撵老鼠,夏侯阀抱头鼠窜。
军心虽渐渐不济,但萧侯孝并未损失多少人马,源源不断的粮草供给,使得他如今仍占两倍兵力之上风。谋士谏言,只要同萧弋舟耗下去,拖死他们,再伺机予以致命一击,必能手刃宿敌。
夏侯孝以为良策,于是拔军驻守屠陵,以守代攻。
他们能想出拖延战策,东方先生自然也早已看出,连夜又定下奇谋。
是夜,萧弋舟帐中灯火不熄。
他的掌中摊着一张字条,是十日前飞鸽传信送入他手中的。
他的小公主病了,缠绵病榻不起,断断续续地发着烧,梦里也唤着夫君,人都清减了不少。他心疼又不安,几度在商议伐谋之时晃神,东方先生也是看出来了,这才及早布置了下去,劝他回营多加休整。
烛火明灭,于白帐之中幽幽浮动,将他英挺而凌厉的俊容映得多了分意味难明的温顺与柔和,这与西绥世子一贯气度严重不符,以至于穆红珠走入帐中之时,见到如此一个对着信纸怀想妻子的世子之时,胸中有什么轻轻一跳。
她有些犹豫,不知该进是该退,但萧弋舟是习武之人,听音辨人是一绝,早发觉她来了,自然逃不过他法眼,于是穆红珠飒然一笑,迎着几支长烛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