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随慷慨激昂地将这些话说完, 对着苏瑜鞠了一躬,言辞恳切:“郡君是陛下最亲近之人,当晓之以大义,莫让陛下为仇恨冲昏了头脑,使得朝中局势动荡不安,方为上策。”
沈敬随这番话说的自然是颇有道理,三哥刚坐上皇位便大动干戈,免不了旁人议论,逼得那些人孤注一掷,谋逆造反也不是不可能。但杀母之仇,三哥筹谋这么多年,当真是她三言两语能够劝动的?
何况,依着苏瑜对三哥的了解,沈敬随能想到的这些后果,三哥岂会想不到?万一他这么做有他自己的考量呢?
斟酌着,苏瑜对着沈敬随颔首:“大统领的心意我知道了,自当代为转达。”
沈敬随有些着急:“我不是让你转达我的意思,是让你一定劝说陛下,让他缓一缓处置那些人才是。”
苏瑜没应,只莞尔一笑,兀自上前几步,对着御书房外守着的青枫道:“你去帮我通传一声吧。”
青枫本就是魏丞的贴身侍卫,如今穿着一等侍卫的铠甲,倒是器宇轩昂,颇有些英气。青枫道:“陛下早说过姑娘为平南侯送葬回来,定要过来传个话,属下不必通传,姑娘自行入内便可。”
他素来是最懂魏丞的人,如今听他这么说了,苏瑜也不拘礼,直接推门进去。
第一次踏入御书房,外面天色刚黯淡一些,里面却早已染着灯烛了,照的整个大殿敞亮通透,连角落都看得清楚。脚下地板干净明亮,映着她白色裙裾摇曳蹁跹。
他身着龙袍,双手负立站在一副《兰陵王破阵图》前,身姿挺拔,气度高贵,又有些莫名的孤寂,举目看去熟悉中夹杂着陌生。
书案前有些凌乱,奏疏七零八散扔在地上,旁边是摔碎的瓷盏碎片,沟壑中残留着褐色的茶汤和茶叶。
苏瑜默默走上前,弯腰将那些奏疏一本一本捡起来。便在这时,耳畔传来他凌厉中暗含恼怒的声音:“滚出去!”
苏瑜身子微颤,定了定神才柔声喊了一句:“三哥,是我。”
他先是一怔,迅速转身,见她弯腰在捡地上的奏疏亲自过来拉她起来,把她手里的奏疏夺过扔在案桌上,面色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在平南侯府用晚膳了吗?”
苏瑜笑着摇摇头:“跟苏琅和大嫂她们说了会儿话,不觉间便这个时辰了。对了三哥,我今儿个看见落雪了,长得真好看,琅丫头和琳丫头说落雪的小嘴儿像我,三哥你见过她吗?”
“是吗?”魏丞宠溺地帮她拂了拂发丝,“像你这个姑姑,那可是她的福气。”
“刚巧三哥也还没用膳,待会儿你留在御书房陪三哥用膳。”他说着,喊了内监总管齐临进来,吩咐一声便拉了苏瑜去旁边的坐榻前坐着。
有宫人进来收拾凌乱的奏疏和破瓷盏,也有人给苏瑜奉上了些点心,有芙蓉糖糕和桂花藕粉饼。魏丞在她对面坐着,把点心往她那边推了推:“晚膳要等一会儿,你若饿了就先垫一垫。”
他对她总是无微不至的贴心,丝毫不见了方才那副凌厉盛怒的样子。
苏瑜思索着,还是壮着胆子道:“方才沈大统领在御书房外跟我说了些话,我听着也有些道理,三哥要不要听听?”
魏丞嗤笑:“他倒是有胆子,托你来做说客。”
苏瑜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见他似乎没怎么生气,主动跑到他旁边坐着,扯着他的胳膊说:“三哥想为秦皇后报仇的心情我能理解的,但是现在根基不稳,如果一下子动了很多人,只怕会闹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日后谁还敢为三哥效力呢?古人不是都说吗,为君者以仁义治天下,三哥皇位还没坐稳,更该行仁义之事才对。”
她说的一板一眼,魏丞却突然勾唇笑了:“平日让你看书都是囫囵吞枣的过了,这会儿倒是能说会道。”
“那三哥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她歪着脑袋问他,昏黄的烛光映着她娇俏如玉的面颊,粉面含春,秋波刘盼,动人的紧。
苏丞心上似有什么撞击了一下,目光柔和地为她捏了块芙蓉糖糕递过去,温声道:“你这么说对也不对,须知人有善恶,事有对错,仁义也要用对地方才是。”
苏瑜接过他递来的点心,懵懂地看着他。
他道:“三哥固然是为了母后报仇,却也并不全是徇私。贾氏党羽个个儿都是奸邪小人做派,当初既然能违背良心出卖我母后,日后难保不会做出更大的错事。何况,那些人这几年来做过的旧账数不胜数,简直便是朝廷的蛀虫,若不尽早拔去,那才叫国无宁日。”
“可是如果都处置了,朝中要员得裁减不少,一时之间能全都补回来吗?”
魏丞斟了茶水,慢悠悠道:“贾氏兄妹当政之时奢靡无度,加封的不少官员根本就是闲职,平日里无所事事,却挥霍着百姓的血汗银,趁这个机会一并撤掉,国库也还能少些压力。”
苏瑜顿时了然:“我知道了,三哥不是为了报仇,而是借着这个由头裁减官吏,缩减用度。罢黜那些闲职,国库每年便能少发放许多俸禄,可以用在修边防建水库上,于百姓而言自然是大利的!只不过那些人被贾氏兄妹养的胃口大了,三哥这么得罪他们,朝堂上肯定会怨声载道的。”
魏丞笑着戳戳她的脑门儿:“小脑袋瓜里还算有点东西,不枉三哥教你这些年。”
苏瑜揉揉脑袋,关切地问:“三哥,你不怕届时朝中动荡不安吗?”
“三哥既然敢做,自然不怕他们闹起来,不过是些唯利是图的小人,对付他们三哥有的是办法。”说到政事,他眼睛里泛着光,身上自然散发出高高在上的威严气度来。
苏瑜松了一口气:“三哥有主意便好,我就怕你是一心为秦皇后报仇,失去了理智。”
魏丞看向她,眉眼温润:“什么事都不足以让三哥失了理智。”除了你……
魏丞不敢想如果当日瑶台上葬身火海的那个人是她,如今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他会疯掉的吧,哪还有心思管这些事情。
苏瑜含笑吃了手里的点心,又想到了今日在平南侯府时大嫂嫂说的话,思忖着道:“三哥,如今你做了皇帝,皇宫便是你的家,日后都是要住在这儿的,可是我……”
她话没说完,抬头却见魏丞一只手臂支在榻几上,大拇指揉了揉脑门儿,看上去十分困乏。
苏瑜没说完的话又咽了回去,小声问:“三哥是不是很累?”也是,刚坐上帝王,自然是很忙很忙的,怕都没多少休息的时间。
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眯着眼睛,眉头微微拧着。
她想了想道:“要不然三哥我给你揉揉吧。”以前她偶尔也会帮三哥揉一揉太阳穴,三哥说她捏肩捶背不怎么样,就这个手法还行,很解乏。
魏丞听她这么说也没推辞,直接将榻几往一旁挪了挪,整个人躺在坐榻上,双手抱环,将脑袋枕在她的膝上。
苏瑜被他举动吓了一跳,她说帮他揉一揉,却没说是这个姿势啊。以前虽然也这样,可如今这般未免也太……暧昧了些。
她双颊莫名一红,又见他的确很累的样子,不好推拒,只得暗自叹息一声,手指捧上他的后脑。
她指法娴熟,刚按了几下他便闭上了眼睛,眉宇间渐渐松弛,似乎很是受用。
“三哥觉得这样有没有好点?”她问。
他似有若无地嗯上一声,整个大殿上落针可闻。
揉了一会儿,苏瑜又旧事重提:“三哥,我到底是苏家的人,与你也没有血缘,一直住在宫里到底不合适。如今暂住也便罢了,可时间久了,难保不会有人议论。这思来想去的,还是住在宫外头好一些。三哥你说是不是?”
……
“三哥?”见他没有回应,她又唤了一声。
魏丞沉沉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并不应答。
苏瑜无奈,又叹了口气,垂眸看着他平静的睡颜,想到以后搬出宫离三哥很远,她还有些隐隐的不舍得。
总管太监齐临从外面进来,瞧见里面这一幕匆忙把眼睛垂下去,对着二人拂了拂身子,正欲开口,被苏瑜抬手止住了。
齐临瞧了眼闭目养神的陛下,心下了然,正打算默默退下,转身时魏丞却出了声:“什么事?”
他睁开眼,自然地从苏瑜膝上坐起来。
齐临回身行礼:“陛下,晚膳备好了。”
“传膳吧。”魏丞看向苏瑜,“你一定饿了,咱们先用膳。”
齐临走后,苏瑜巴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三哥,你没睡啊?”
“眯了一会儿。”
“那刚刚我……”
魏丞拧眉:“刚刚怎么了?”
“……没什么,先用膳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23333
第64章
晚膳过后, 魏丞还有折子要批阅,却没有开口要她先回去的意思, 而是随手递了本书册给她打发时间。
如今天色还早,苏瑜回去也没什么事,索性就陪在他身边,随意翻开书册看着,便如当初在都督府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 她看得双目逐渐困倦, 桃花目眨巴几下, 捂嘴打了个哈欠, 泪眼汪汪抬头去看旁边龙案前坐着的魏丞。
他穿着玄衣龙纹长袍,头上束着墨色发冠, 簪了一支龙头钗, 肤色白皙, 五官俊逸, 剑眉凤目英气逼人,认真批阅奏折时狭长浓密的睫毛垂下去, 敛去几分往日里那份高高在上, 周身的贵胄之气却并不曾消减,矜雅儒秀, 飘逸宁人。
她托着腮帮子痴痴看着,竟觉得比手里捧着的那本书册更加养眼,让人爱不释手。
三哥一登基便这么勤政爱民,日后肯定会是个好皇帝的, 只不过一直这么劳累下去,身子能吃得消吗?
夜色逐渐深沉,兄妹两个就这么安静坐着,一待便是两个多时辰过去。
苏瑜偶尔看看书,再抬头盯着三哥瞧上半晌,中间宫人奉过五次茶水,苏瑜跟着喝了一肚子。
直到后来,魏丞看她似乎实在坐不住了,瞧一眼墙角的沙漏,把手里的折子放下,温声道:“困了吧,都快子时了,让青枫送你回去休息,熬久了对身子不好。”是他不好,忙起来忘了时辰,倒让她在此陪自己坐了这么久。
“那三哥呢?”苏瑜把书放下,抬头看他。
魏丞笑道:“三哥刚即位,有许多事需要接手,晚一点再休息。”
苏瑜看着上面依旧堆了很多的折子,困惑道:“三哥以后每天都得这个样子吗?”两个多小时了还没批完,这也太多了。
“自然不是的。”魏丞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三哥以前是武将,朝中势力虽有掌控,但不全面,如今免不得要累些。”
“那三哥也要注意休息,累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魏丞帮她理了理碎发:“三哥知道。”
“三哥一直劳神必然饿得快,晚上要不要吃些宵夜?否则再瘦就不好看了。”
“嗯?”魏丞挑眉看她。
苏瑜小声道:“三哥知不知道,你做了皇帝有点吓人诶,你如果再很瘦很瘦的话,肯定就更显得威严了。就是……”她凝眉想想,“气势上比做大都督让人害怕。”
“那弄弄怕吗?”
有一点点吧,苏瑜摇摇头,挺胸道:“我当然不怕了,三哥对我最好!”
魏丞难得舒心一笑:“三哥自然对你最好,而且永远都会对你好。弄弄快回去歇着吧,三哥晚点就让人准备宵夜,不让自己很瘦。”
出了御书房,青枫护送苏瑜回去,见她人进了寝殿,这才回去复命。
然而苏瑜回去后却全然没了困意,双手托腮坐在花梨木镂空四弯腿圆桌前,想到三哥这几日如此劳心费力,她还是觉得不大放心。突然扭头问忍冬:“廖先生呢,我许久没见过他了。”
忍冬道:“这几日御医院的人一直找廖先生赐教,廖先生几乎都待在御医院里,今儿晚上是御医院刘御医当值,就数他缠着廖先生问问题的多,听闻今夜拉着廖先生陪他在御医院当值了。”
答完忍冬觉得不对劲,忙关切地问:“姑娘怎么了,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不如奴婢请了廖先生过来给您瞧瞧?”
“我没事,就是许久没见他了,想找他玩儿。”苏瑜随意地道。
忍冬松了口气,笑道:“那不如明日吧,今儿个都很晚了。”
苏瑜点了点头,又坐在那儿犹豫片刻,还是起身了:“左右也睡不着,去御医院看看吧,万一他没睡呢?”说着便起身了。
忍冬慌忙唤了碧棠拿氅衣给她披上,亲自跟着出了昭凤殿,知道苏瑜不认路,还特地叫了云穗一起跟着。
到了御医院,里面的灯烛还亮着,苏瑜便自己走了进去,还未曾到门口便听到里面廖启的声音:“你还有完没完了,这个症状怎么治我不都说清楚了吗,你没听过那个药材就去医书上找,别来烦我,困死了!”
听这语气,廖启现在应该很烦躁。
苏瑜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叩了门:“廖先生。”
里面桌边趴着的廖启眉头一挑,蹭地坐起来:“弄丫头?”飞快起来开门,果真见苏瑜披着氅衣,打着灯笼在门口站着。
“弄丫头大晚上怎么到这儿来了,身子不舒服啊?”他关切问着,扯着她进了屋,直接便拉着她把脉。
旁边翻找医书的刘御医看到苏瑜身形一滞,忙起身来行礼。苏瑜抬头看他,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头发有点花白了,八成是看医书给累得。
“见过端宁郡君。”
苏瑜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找廖先生有事。”
刘御医了然地退了出去,并关上房门。
廖启摸着下巴凝神片刻,困惑抬头:“你这脉象没什么问题啊,怎么了大晚上找我?”
苏瑜收回手:“不是我啦,是我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