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体温——藤萝为枝
时间:2019-04-04 09:57:21

  偏偏赵芝兰什么也比不过赵秀。
  赵芝兰老公,也就是贝瑶爸爸,是砖瓦厂工作的,工作艰辛,工资还不高。赵秀老公是个小学数学老师,受人尊敬,工作还体面。
  单这样赵芝兰还不至于小气,主要是比女儿。
  赵秀生的女儿叫方敏君,比贝瑶大半个月,方敏君生的粉嫩可爱,没有同龄人的圆润,反倒是生的秀气端正,跟小玉女似的。谁见了都说这孩子长大美!
  一对比,贝瑶就成了被碾压那个。
  四岁的贝瑶脸颊圆圆的,眼睛很大,但是小时候的贝瑶吃得多,脑袋上两个小揪揪,整个人圆嘟嘟呆萌。赵秀每次见了小贝瑶都捂着嘴笑:“瑶瑶吃了什么?小手的肉肉比我家敏敏多了一圈。”
  明着夸奖,暗着嘲讽。因为赵芝兰就胖,她在暗指遗传问题。
  贝瑶见妈妈脸色不好,轻轻叹了口气。
  她家家境一直很一般,运气问题真没法比。她记忆里方敏君家在初中搬走了,买了新房子,新房子过两年又拆迁了,于是分到两套房。方敏君家越过越好,反倒是贝瑶家借钱给舅舅了,依然穷。
  只有一点,贝家完全逆袭了——
  等到高一,方敏君长残了,“小玉女”成了刻薄相。
  而贝瑶,抽条以后仿佛嫩叶舒展,出落得惊心动魄,成了C市二中的校花。
  但贝瑶也没法安慰妈妈,以后会变得很好看这种事,哪怕说了赵芝兰也顶多当小孩子家说胡话。贝瑶昨晚迷迷瞪瞪想了一整晚,重生这种事太玄乎。她感激能重来一回拥有的一切,因此打算乖乖做个四岁小女娃,守在爸妈身边为他们养老,这辈子哪怕不嫁,也不会再害得爸妈中年还为她的事情受累绝望。
  她乖巧吃完了饭,赵芝兰给她抹了抹嘴巴。
  贝瑶小奶音道:“妈妈,我要去幼儿园。”
  赵芝兰笑道:“往常赶你去你都不出门,今天生病可以不用去了。”
  贝瑶生着病,嗓音软绵绵的:“我想去。”她眼中恳切,湿漉漉的。
  赵芝兰心软,摸了摸她额头:“那下午再去。”
  贝瑶想起早上爸爸的话,裴川一晚上都没人接,有些不安。然而四岁孩子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听赵芝兰的话。
  到了下午,贝瑶顺利被送去了幼儿园。
  “常青幼儿园”门口栽了几颗椿树,一摸会有臭味。而园子里则栽种了几株梅花,一到冬天就香气扑鼻。九六年的幼儿园设备简陋,不会有滑梯这样的设备。
  只有木板做的两个跷跷板,孤零零在院子里。
  夏天天气变化快,太阳一出来,冰雹化了打湿跷跷板,它暂时也不能用了。
  小赵老师在组织孩子们玩游戏。
  小吴老师下周才会来,赵老师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赵芝兰把贝瑶软乎乎的小手交到小赵老师手上时,贝瑶往教室里面看,孩子们在玩丢手绢。所有人都在拍着手唱歌,只有一个人没有——
  裴川偏过头,对上了贝瑶的眼神。
  他眼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不过短短片刻,他回过头,不再看她。
  裴川也被安置在孩子们中间,他因为没有双腿,无疑是幼儿园最特殊的孩子。小赵老师可怜他,孩子们害怕他又讨厌他,这样矛盾的存在,他似乎成了整个幼儿园的累赘。
  因此裴川和所有人格格不入。
  孩子们稚嫩的嗓音唱着歌,小赵老师笑着把贝瑶安置在孩子们中间。贝瑶对面就是裴川。
  “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
  手绢掉落在陈虎身后,小胖子没反应过来,等小朋友们都哈哈笑看着他,陈虎才猛然转过头,看见自己身后的蓝色手绢,像颗小肉球一样蹦起来去捉人,结果前面的孩子早就回到了自己位子上。
  陈虎郁闷地成为了下一轮丢手绢的人,先唱了首老师教的儿歌作为惩罚,然后继续游戏。
  围成一圈的四五岁孩子拍着手:“丢呀丢呀,丢手绢~”
  在孩子们稚嫩的歌声中,小胖子眼珠子一转,看向轮椅上的裴川。贝瑶心里一跳,上辈子这一天她没来过幼儿园,但是第二天以后,裴川再也不开口说话,甚至拒绝来念幼儿园,彻底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
  所以他是经历了什么?
  歌继续唱,陈虎小胖墩儿把手绢丢在了裴川身后。而这时小赵老师带着一个肚子痛的小孩子去上厕所了。
  全场猛然静了下来,就算是孩子,也敏感地知道,裴川没有腿,他抓不住任何人。
  裴川回头,低眸看见了自己身后的手绢。
  陈虎冲他做了一个得意的鬼脸,孩子们被他滑稽的模样逗得咯咯笑起来。
  小裴川咬牙,一手扶着低矮的轮椅,一面努力弯下腰。
  陈虎指着他哈哈大笑。
  贝瑶心跳很快,别捡……不要去捡……
  夏日椿树上蝉鸣声阵阵。
  裴川死死咬着唇,吃力地把手绢捡了起来。他眸子又黑又沉,像是沉默的深渊。
  在所有孩子的笑声中,他细瘦的手臂开始使劲驱使着轮椅向前。
  可惜五岁这年他腿才断,并不熟悉轮椅。
  那轮椅每推一步,仿佛蜗牛爬。
  孩子们的惊呼声驱使着他向前,他谁也不看,残缺的腿上搭着那条蓝手绢,去追前面的陈虎。
  知了声一声接一声。
  陈虎故意跑得很慢,捂着肚子笑。
  裴川推歪了方向。
  他掌控不了轮椅的方向,也不懂如何用力。
  在五岁这个夏天,他犹如一头困兽。暴躁又绝望地,驱动着轮椅追逐。倔强不服输。
  不懂事的孩子们都在笑他。
  他含着眼泪,想抓住点什么东西。于是一遍又一遍调整轮椅。
  贝瑶呆呆睁着杏儿眼看他。
  越长大就会忘记童年很多事,在她记忆里,裴川是个没有腿的残缺少年,可也仅此而已。她的人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如果不是他成了“魔鬼”,还曾面无表情保护过她,可能重来一辈子她也不会多关注他。
  他是世人的魔鬼,可他是贝瑶的恩人。
  把她当做心肝暗暗喜欢了一辈子。
  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等陈虎又蹦又跳跑过来的时候,贝瑶笨拙地转身抱住了陈虎的腿。
  陈虎叫嚷起来:“贝瑶你放手,你做什么?”小胖子捶胸顿足,要把贝瑶甩开。
  四岁女娃娃的身体没有力气,小胖子像头小蛮牛,急得横冲直撞的时候,贝瑶快要抱不住他。
  贝瑶眼睛一眨,像块牛皮糖一样,半趴在地上紧紧抱着小胖子的腿不让他走。五岁的小胖子力气再大,也不可能带着“小牛皮糖”跑圈圈。
  幼儿园里顿时闹成一团。
  七月的夏天炎热,贝瑶穿着一条豆绿色布短裤,堪堪到膝盖的长度,裸露的小腿快被地面磨红了。
  孩子的肌肤娇嫩,她杏儿眼里带着不管不顾的娇憨,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了。
  因为还发着烧,贝瑶小奶音有些哑:“不许走!”
  陈虎挣不开,快疯掉,最后“哇”的一声哭了。
  贝瑶懵住。
  她茫然抬眸看着嚎啕大哭的小胖子,又转过头去看不远处的裴川。他、他怎么还不过来抓。
  她把小陈虎弄哭了怎么办?
  裴川拿着那条蓝色的手绢垂眸看她,她恰好抬眸,一双在夏天阳光里分外烂漫的杏儿眼,无措又茫然地仰望他。
  陈虎哇哇大哭,声音高亢,像是被拔了毛的公鸡,哭出鼻涕泡泡。
  裴川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还有被她困住跳脚的陈虎。
  他抿抿唇,把手绢丢在了地上,不再看他们一眼,吃力地推着轮椅到门口。
  手帕落在贝瑶面前,她还趴着,维持着困住陈虎的姿势,不知道该不该松手。
  陈虎哭得大声,幼儿园里年龄小的孩子也跟着哭起来。小赵老师一进门就看见这景象,她赶紧上前去把小贝瑶抱起来。
  裴川已经到了门边。
  里面传来小赵老师哄小胖子的声音。
  他望着门口,已经第二天下午了,爸爸和妈妈依然没有来。
  身后闹成一片。
  裴川一次也没回过头。他虽然从不说话,可他知道很多事。比如幼儿园公认最受欢迎小朋友的是陈虎和方敏君。
  因为陈虎会搞怪,会带着大家玩,方敏君长得好看,穿得也漂亮精致。
  再比如,刚刚那个眼睛亮晶晶看着他的小姑娘,是幼儿园最小的女孩儿,这个月月初才被送来幼儿园,和他家住同一个小区。
  爱哭,娇气,容易生病。
  他们都叫她瑶瑶。
  
 
第3章 心肝
  小赵老师好不容易把陈虎哄好,转头看过去,贝瑶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和小胖子。
  小赵老师蹲下检查贝瑶的小腿,红了一大片,甚至有些破皮。小女孩不哭不闹,安静懂事。明明这个月来幼儿园的时候,这个年纪最小的姑娘还是爱哭的。
  见贝瑶没哭,小赵老师松了口气。她倒是不指望两个小孩子说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要接下来别闹就好。
  小赵老师一走,陈虎哭得通红的眼睛瞪了一眼贝瑶。然后小胖子哼了一声走了。
  下午孩子们在折纸,裴川在门口站着,始终不曾过来。小赵老师推他轮椅,他抿唇死死用手指扣着门缝。小赵老师怕夹伤了他手指,只得放弃。
  贝瑶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爸爸妈妈至今没来接他。
  她隐隐记得小学的时候,裴叔叔和蒋文娟阿姨是离了婚的,裴川跟爸爸。然而那时候她不关注他,竟然具体是小学几年级都忘了。
  贝瑶发了一下午呆。
  她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自然不可能像真的小孩子那样对这些游戏感兴趣。而且她在发烧,高热使她混混沌沌,没什么精神。
  如果真的要顶着成年人的记忆和灵魂长大,其实挺难受的。
  放学的时候,家长们又陆陆续续来接孩子了。
  陈虎爸爸依然最先来,小胖子得意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路过贝瑶的时候还斜睨了贝瑶一眼。然而他更记恨的是裴川,他出门的时候大声对裴川道:“你爸爸不会来接你的!”
  裴川抬眸,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看着陈虎。苍白的手指默默抓紧了轮椅。
  小胖子一溜烟跑了。
  贝瑶气坏了!
  熊孩子!
  贝瑶妈妈赵兰芝制衣厂下班有点晚,所以平时方敏君都是奶奶来接。最后只剩贝瑶和裴川还有小赵老师在教室。
  小赵老师打扫孩子们留下来的纸屑,贝瑶看看裴川的背影,小短腿吭哧吭哧走过去。
  夕阳落了一庭院,她小胖手拿了一只纸飞机,轻轻放在他腿上。
  裴川的轮椅不高,坐在上面却比四岁的女娃娃高一些。
  裴川看着她。
  她笑了,杏儿眼弯弯,用软绵绵的小奶音说:“给你,我叫贝瑶。我们家离得很近,我们一起回家吧?”
  裴川冷着脸,猝不及防把飞机扔了。
  走开,不要你。
  她竟然读懂了他眼里的信息。
  然而小裴川忘记了那是一只纸飞机,清风带动纸飞机,轻飘飘一下子飞了老远。落在庭院里的梅花树前。
  贝瑶看了眼纸飞机,又转头看他。
  下一刻她迈着小短腿去捡,她跑回来,珍惜地把纸飞机放在他腿上,眼里的光芒半点没有熄灭。
  裴川心里一股火气,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咬牙又扔了。
  小女娃继续给他捡,每次捡回来,都小心怕了拍灰,放在他腿上,仰头冲他笑。
  等待第六次,她小心翼翼把它放在他腿上。
  他面无表情将它撕了。
  贝瑶偏黄的头发柔软,扎了两个小揪揪。
  裴川觉得她肯定会哭的,就像陈虎那样,哭得惊天动地,然后向老师告状。幼儿园所有的孩子都不喜欢他,他腿没断之前就沉默寡言,没什么朋友。孩子们都觉得他性格孤僻难相处。
  贝瑶知道,所有受过伤的人都像一只刺猬,可他们的心依然柔软。
  她用四岁孩子天真的语调问他:“你不玩了的话,那我们回家吧?我妈妈也没来接我。我们自己回家好不好?”
  他不说话,却在贝瑶伸手来碰他轮椅的时候,一下子抬手打在了她手背上。
  他下手一点也不留情,“啪”一声脆响。她软乎乎的手上顿时红了一片。
  贝瑶下意识把手缩了回去。
  她低头看自己小手,裴川也在看被他打过的那只手。
  小姑娘肉呼呼的小手又白又软,手背还有几个小窝窝儿。贝瑶小时候怕痛,打针能吓得浑身发抖。裴川天生断掌,毫不留情的一下打下去出乎意料的痛。
  贝瑶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确实不好相处。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赵芝兰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幼儿园外面的小路上。
  贝瑶轻轻拧了拧眉,赵芝兰过来抱起贝瑶,又和小赵老师打了声招呼。路过裴川时,她也心软了:“裴川,赵阿姨带你回家吧。”
  裴川低着头,手指扣紧门缝。
  小赵老师尴尬笑道:“贝瑶妈妈,你先走吧。”
  赵芝兰只好抱着贝瑶走了。
  她抱着软乎乎的女儿,轻轻叹道:“唉,那两口子造的什么孽,孩子性格成了这样……”
  等他们走远了,小赵老师才笑着摸了摸裴川的头。
  裴川一动不动,小赵老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他在看小路尽头的母女。
  赵芝兰折了朵黄色的小野花别在小姑娘头发的小揪揪上,她怀里的女娃娃大眼睛弯成月牙儿。
  天真快乐又可爱。
  裴川的目光落在贝瑶身上。
  许久摊开手,掌心一片藏起来残留的纸飞机碎片,他默默松开了它。
  纸片随风飞走。
  他就知道她是骗他的,她妈妈会来接她回家。
  ~
  晚饭后,贝瑶拉开卧室窗户,趁着赵芝兰洗碗,费力踩上凳子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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