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体温——藤萝为枝
时间:2019-04-04 09:57:21

  对面四楼电灯亮起。
  那是裴川的家,他家有人,那他就应该被接回家了。她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在一个小区,贝瑶家住三楼,裴川家是四楼。贝瑶和爸爸妈妈分床早,有自己的卧室。从她家这边看过去,能看到裴川的家。
  她半夜睡觉时又发烧了,赵芝兰睡在她身边,一摸女儿身体滚烫。
  凑近还不知道贝瑶在说什么胡话,抽噎着眼泪打湿了枕头。赵芝兰瞌睡都吓醒了,赶紧拿酒精给她降温。
  贝瑶快天亮的时候睁开眼,额头滚烫一片,更让她害怕的是——她记忆开始模糊了。
  就像是原本能透过一片剔透的玻璃看世界,可是渐渐的,那块玻璃被一点点覆盖,让人看不清楚。
  她迷茫记得自己是死在二十二岁那年。
  死得很狗血。
  而现在,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竟然也随之蒙上一层大雾,似乎这个四岁女娃娃的身体在排斥这些记忆。
  等赵芝兰一出门,贝瑶艰难下床,翻出自己写字的田字格和铅笔。
  “贝瑶,2010年,嫁给霍旭,婚后才知道他有真正喜欢的人。而贝瑶是他对抗家族保护真正爱人的挡箭牌。霍旭是军人和商人的后代,他有钱有势。霍旭一直没碰她,等到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闹着要离开时,霍旭却不允许了。”
  贝瑶用旁观者的角度写下这样一段话,写完了满头的冷汗,可她知道还得继续。
  “2012年。贝瑶想办法第一次见到霍旭真正喜欢的人,可是眨眼,霍旭把她赶了回去,还第一次动手打了她耳光。赵芝兰女士和贝立材先生心都快碎了,中年的时候,还为她的事情到处奔波求人。最后贝先生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
  贝瑶边回忆眼泪边往下掉。
  贝瑶坚定地继续写:“赵芝兰女士最后去求了一个男人,他把贝瑶救出来了。那个男人叫裴川,是个全世界眼中很坏的男人,他写的程序全是破坏社会安定的。他沉默寡言,保护了贝瑶两年,最后她死那天,裴川告诉她,‘她是他一辈子不敢爱的心肝。’”
  “2014年,贝瑶死得窝囊,还是成了那个女人的挡箭牌。”
  赵芝兰脚步声渐近,贝瑶来不及继续,最后只能潦草地告诉将来的自己:“好好对裴川。”
  最后一个“川”字收尾,她飞快把作业本放进抽屉里。赵芝兰推开门,瞪眼说她:“都发烧了还乱跑什么!”
  贝瑶擦干眼泪,乖乖回床上躺好。
  她不知道记忆最后会停留在哪一天,一个人带着上辈子的记忆生存本就有违常理。能重来一次本就是恩赐了。
  “妈妈,你给我唱首歌吧。”
  赵芝兰笑骂道:“不听话还想听歌!”
  到底心疼女儿,她想了想用清亮的嗓音唱: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春风不解风情
  吹动少年的心……”
  这是八五年发行的专辑,贝瑶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样熟悉又陌生温柔的歌曲。
  她隐隐约约想起来,这首歌叫《明天会更好》。
  在赵芝兰的歌声中,她又沉沉睡去。
  睡前贝瑶在想,裴川今天去幼儿园了吗?
  他上辈子因为昨天的事,拒绝去幼儿园,并且不再开口说话。那今天呢?
  ~
  今天艳阳高照,幼儿园的孩子们在看落在草丛的白色蝴蝶。
  方敏君周围好几个孩子,全都想捉住那只漂亮的蝴蝶。
  陈虎咋咋呼呼跑过来:“方敏君,你要来躲猫猫吗?”
  方敏君回过头。
  那是一张在96年称为“小玉女”的脸,因为有些某个港星的脸蛋雏形。这让方敏君的母亲赵秀格外骄傲。
  方敏君不似同龄的孩子胖乎乎肉嘟嘟的,脸上肉少,反而衬得有些精致清秀。
  她说:“好,不过我不当猫猫。”
  陈虎一口同意。
  然后指了个小男孩当猫,那孩子嘟了嘟嘴,不得不同意。
  一声欢呼声,孩子们纷纷躲起来。
  他们玩得开心,角落里,裴川冷冷看着。
  在稚嫩的欢声笑语中,他看向最前面小女娃空着的位子。
  他来上学了,而她没有来。
  
 
第4章 他不脏
  贝瑶这一生病到了八月份才好,四岁的身体无比排斥她上一辈子的记忆,贝瑶一有意识,就去作业本上写东西。然后把它藏在床头和柜子的夹缝中,赵芝兰不会打扫这里。
  等到八月初,夏天最热的时候。
  贝瑶的记忆终于稳定下来,她的记忆最后停留在了小学三年级,这就是这幅软乎乎身体的极限了。她隐约知道自己是重生的,也知道一定得对裴川好,可是让她说说为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三年级的水平,等她再次翻出作业本看都看不懂了。认识一部分字,却还有些不认识,但是内心高度紧张感让她重新把作业本藏好。
  贝瑶这段时间生病急坏了赵芝兰和贝立材,贝立材抽着香烟说:“等瑶瑶四岁生日给她挂个红放鞭炮去去晦气。”赵芝兰满口答应,九几年孩子早夭率比后世高得多,贝瑶是夫妻俩第一个孩子,那年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没革除,贝瑶奶奶不喜欢她,夫妻俩却很珍惜这个女儿。
  贝瑶好了,自然又得往幼儿园里送。
  她如今以小学三年级的视角来看世界,反而好了很多,不再浮躁,清澈的眼睛里多了对世界的向往和好奇。
  去幼儿园的路上开满了夏花。
  贝瑶盯着池塘的荷花目不转睛。
  最后央着赵芝兰摘一朵。
  赵芝兰头疼极了,他们小区没有完全建好,属于拆迁房,荷花好像是别人家养的。赵芝兰吓唬她:“这是别人家的,被逮到看不把你捉去关起来!”
  贝瑶大眼睛清澈:“我们买。”
  “得得得。”赵芝兰四处看看,问了下荷花的主人。然后花了五毛钱买了朵带莲蓬的荷花,赵芝兰捡了跟树枝把荷花勾过来,摘下来给她。
  贝瑶知道五毛钱不少了,她新年红包才一块钱。
  赵芝兰心疼她生病才得了这么一朵花。
  小贝瑶人就那么点高,赵芝兰心疼五毛钱,花茎摘了老长一截。贝瑶小心翼翼抱着,花把她脸都挡完了。
  到了幼儿园,小吴老师已经来上班了,她比小赵老师还要温柔些,因为结婚请了半个月的假。小吴老师微胖,一笑多了几分新婚女人发自真心的喜悦:“瑶瑶的花儿真好看,来和小朋友一起做游戏吧。”
  小吴老师牵着她往里走。
  小赵老师在分发夹心比干。
  夹心饼干一个月只会发一次,平时发的饼干都是很普通圆饼干。对于孩子们来说,一个月发夹心饼干的日子格外让人期待。
  贝瑶抱着花四处打量。
  圆桌前坐满了孩子。每个孩子拿到饼干都先珍惜地舔舔,然后咬一小口。这么一块饼干可以吃上十分钟。
  她一眼就看到了裴川。
  他面前一块饼干,他放在桌子上没有动。仿佛那不是小孩子都喜欢的饼干,而是一块木炭。
  贝瑶懵懵懂懂意识到,他好像比前几天又瘦了几分。
  瘦弱的小男孩,穿着墨蓝色的夏装,衣服之下仿佛空空荡荡。
  他看着窗外的椿树,眼瞳漆黑。
  贝瑶抱着花走进来,他淡淡看了一眼,又将眼睛移到了窗外。
  向彤彤像只小仓鼠一样啃着自己饼干,一见贝瑶来了眼睛一亮:“瑶瑶!你的花好好看。”
  贝瑶点点头。
  她杏眼儿弯弯:“彤彤。”
  向彤彤是她幼儿园同学,将来也是小学同学。
  “我可以要一个花花吗?”
  “好啊。”贝瑶小胖手小心揪下最外围的花瓣递给她。
  向彤彤嗅了嗅:“香香的!”
  贝瑶知道自己得对裴川好,可是人一小,心智也不坚定。这朵花本来是给裴川的,现在舍不得它,看了又看,打算和向彤彤一起看够了再送给裴川。
  她们在说话的时候,一只胖嘟嘟的手伸过去,把裴川面前的饼干拿走了。
  裴川猛然转过头。
  面无表情盯着陈虎。
  陈虎咽了咽口水,冲他扬了扬拳头:“怎么啦!你打不过我。”
  反正裴川又不吃,给他吃怎么啦!而且每次裴川的饼干都进了他的肚子,也没见有什么。
  他这样一想,赶紧趁老师没注意舔了饼干一口。见裴川还在冷冷地看着他,陈虎又心虚又恼怒。
  方敏君脸上带着几分不符合这个年龄的高傲:“他的饼干脏,陈虎,你别吃了。”
  陈虎脸上更挂不住了。
  他把啃了一口的饼干往裴川面前一扔,也打算不要了。
  敏敏说得对,裴川会尿裤子,他的饼干肯定很脏。
  夹心饼干没有扔准,最后擦过桌子边,落在了裴川轮椅旁。
  裴川苍白的手猛然握住轮椅,朝陈虎那边去。然后他拽住陈虎的衣领,把他把自己这边拖。
  陈虎愣了愣:“哑巴,你做什么!”
  裴川自从腿断了,再也不和小朋友说话。
  他们起先还喊他裴川,现在干脆喊哑巴。
  陈虎长得敦实,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去推裴川。男孩子瘦弱的胸膛被小蛮牛陈虎推得往后退,裴川眼瞳漆黑,眼里寂寂,拉住陈虎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哇啊啊……”痛得陈虎当场哭出了声。
  小吴老师最先发现出事了。
  赶紧过来打算拉开孩子。
  幼儿园里兵荒马乱。
  贝瑶抱着花,一下子看见了裴川的眼神。他咬着陈虎的胳膊,满头汗,透过好几个小朋友在看她。
  贝瑶看过去,他又闭上了眼,只是嘴上不松,仿佛要把小胖子咬下一块肉来。
  陈虎边打他头边哭。
  裴川像是没有痛觉的机器人,下一秒咬得更紧。
  小吴老师拉不开。只好使力掐住裴川的下颚:“裴川,松口!”
  孩子们第一次见这样的阵仗,全部吓懵了。
  裴川嘴角流出血,不知道是谁的。
  小吴老师急了。
  天啊,她这样使劲捏着一个孩子的脸颊,都没法让他松口。小赵老师匆匆进门,看见这一幕心都快跳出来了。
  她温柔地摸摸裴川的头:“小川,松口好不好,老师在这里,老师在这儿呢……”
  裴川睁开眼,迟钝地松开了嘴。
  小吴老师赶紧把陈虎的胳膊拿出来。陈虎的胳膊上一个很深的牙印,渗出了血。
  两个老师对视一眼,脸色白了。
  小吴老师抱起来陈虎哄,小赵老师赶紧通知家长去了。
  八月的天,陈虎哭得鼻涕泡儿直冒。
  孩子们吓坏了,纷纷远离裴川。
  向彤彤眼里带着泪:“他好可怕,咬人。”
  贝瑶抱着和她一样高的荷花,发现没人管裴川。裴川擦掉嘴角的血,沉默地看着地面已经被踩碎的饼干。
  陈虎在老师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师,走,走……”
  “好好,老师抱你出去。”
  方敏君脸色苍白,刚刚裴川和陈虎打起来的时候就在她旁边。她好险忍住了眼泪——因为妈妈告诉她那个港星是冷艳美人。所以作为“小玉女”她不能哭。
  这时候她也不坐在裴川周围了,一口气跑到了教室外面去。
  贝瑶看了眼老师哄陈虎,眼睛一亮,小短腿吭哧吭哧走到裴川面前。然后把荷花放到他怀里。
  “送给你。”
  她转头看门口小吴老师抱着陈虎拍背:“不痛不痛哦……”
  贝瑶又转回头,仰头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小男孩,她的身高只能轻轻拍拍他小臂,小奶音软软哄:“不痛不痛哦……”
  他唇角还沾着没擦完的血,身上放了一朵大得离谱的荷花。
  荷花淡雅的香气,夹杂着女娃娃的奶香,环绕在他周围。她肉呼呼的小手轻轻地拍,裸露的小臂上很软。像是夏天悄悄停留了一只嫩蜻蜓。
  刚刚被陈虎打过的头依然很痛。
  他低眸看她,她杏儿眼像是含了一池清水:“不痛哦……”
  阳光灿烂刺眼,灼得人眼睛生疼。他把那朵荷花往桌子上一放,拂开她的小手。推着轮椅远离她。
  贝瑶沮丧地看着小男孩瘦弱的背影,然后朝着向彤彤走去。
  小姑娘向彤彤鼻尖儿通红,拉住贝瑶的手,想把她往外拉走。
  教室里和陈虎玩得最好的男孩儿叫李达,李达大喊一声:“裴川是小狗!”
  立马有几个孩子应和地点点头。
  贝瑶回头,那个单薄的背影一动不动。
  “妈妈说,咬人是小狗。瑶瑶,我们不和他玩。”
  贝瑶眼睛大,睫毛也很翘。扑扇着眨眼,让人想摸摸她脑袋。她严肃着脸摇摇头:“他不是小狗。”她大声告诉向彤彤和小朋友,“他叫裴川,我妈妈说,‘川’是河流,河流很干净的。”
  裴川垂眸。
  女娃娃的声音稚嫩清脆,像是一拨的风铃。
  腿断了,许多人嫌他脏。
  幼儿园的孩子都记得那次尿尿的事。
  其实他不脏,很早他就自己穿衣服和裤子了。上了厕所他也会认认真真洗三次手。裴川甚至比同龄的孩子早慧许多,他现在就会做算数题了。可是仿佛腿断了,就成了肮脏的存在。
  爸爸给他取名字的时候,取义“海纳百川”。
  他虽然不能懂这是什么意思,可是知道这是个好名字。
  然而再光明磊落不过的名字,如今也因为双腿被斩断染了尘,没了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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