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随着队伍越渐驶入陈留腹地,甄柔终是连这一丝自娱自乐的心情也无——一直听闻衮州是瘟疫的重灾区,陈留更是其中之最。自进入衮州地界以来,沿途都可见饱受瘟疫折磨的难民,从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麻木,原以为自己已经见过了最惨烈的情形,今日才知也不过尔尔,怕是人间地狱就是眼前这一幕吧。
炎炎烈日下,燠热到呼吸都困难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儿烧焦了的恶臭味。
只见列隧百重,本该繁华热闹的市里,此时却肆宅冷清,货旗倒地。
倒是草棚巨千,里面却躺满了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男女老幼。
他们横七竖八、一动不动的躺着,晃眼看去,似乎没了生气一般,仿若一具具尸体。
不过当听见有车马声驶过,他们突然坐起,眼睛定定地看过来,待看见一身光鲜坐在车里的甄柔,原本浑浊的双眼顿时发亮,却不是甄柔习以为常的惊艳,那目光就像饿上了十天半月的野狗,冒着湛亮的绿光,尤其是那一双双眼睛都深深地陷进了眼窝里,这样绿渗渗地盯着人,直教人心里发慌。
不期与一双眼睛直直对上,甄柔心中猛地一跳。
只在这时,熊傲壮硕的身躯挡了过来,他骑在马上,态度恭敬,“少夫人,前方场面不太好,您可先放下帷幔。”
阿玉如何也不放心甄柔独身赴瘟疫肆虐的衮州,终是说服甄柔同意她跟来,这会儿正和甄柔同坐在车上,她刚才也被外面渗人的目光骇到,一听熊傲说的话,急忙劝道:“少夫人,熊将军的话准没错,别看了。”
阿玉兰心蕙质,性情温和,从小服侍甄柔之余,也跟着识文断字,身上自有一股淡淡的书卷气息。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即使着急时也是温温和和,就如她给人的感受一样,是一个温柔舒雅的女子。
被这样一个秀雅文气的美丽女子推崇信赖,熊傲黧黑的面上蓦地一红,他抬头望了望似火球一样的日头,只觉今日太阳格外灼人。
却就这恍神了一下,不妨队伍已到一个焚烧点。
这里黑烟滚滚,大火熊熊燃烧,数十具尸体被堆叠在火中焚烧。
一旁还有士兵正源源不断地抬尸体丢进火堆里。
甄柔主仆终于明白空气里呛人的恶臭味来自于何处了,都是这些尸体被焚烧散发的气味。
“唔——”阿玉率先受不住地干呕起来。
甄柔倒没有当场干呕,却也不忍的撇过头。
就在刚才,她看见了一个只着单袴的男童尸体被无情地丢进火堆,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那小小的身子,真的看不到一点儿的肉,只有凹起的骨头,还有已经看不见原来肤色的污黑皮囊。
这样的情形,让她根本分不清男童是饿死,还是染疫而亡,或是两者都有……?
甄柔不敢想下去。
在三月中旬的时候,阿兄甄明廷曾来信报喜,妾室衿娘平安生下庶长子,她想不出刚出生婴儿的样子,但看阿兄信中的描述软软一团,可爱极了,并言像这样无暇弱小的稚子,当是捧于手心百般疼爱,悉心抚养。
可是眼前这男童看上去不过三四岁,怎么就要经历这些!?
这该死的乱世!
还有这群权力熏心的野心家!
甄柔闭上眼睛,不敢多想男童的样子,她只能把满心震动转到这些割据天下的奸雄身上。
熊傲看着甄柔撩在帷幔上的手紧握成拳,许是太过用力,还在微微颤抖。车内的阿玉又是这样干呕难受,他懊恼了一下自己怎么就晃神了,随即忙解释道:“原来是拉出城外焚烧,可是后面染疫的士兵也不少,每日病逝的难民又多,只能就近焚烧了。”
“少夫人,您再忍忍,马上就出城了,外面气味也就没这么大了。”熊傲另安抚道。
甄柔深深吐了一口气,缓下心中震动,抬头问道:“我看他们个个一脸饥荒,可是衮州无灾粮救济?”
熊傲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壮汉,生的十分威猛壮硕,知道自己看上去并不悦目,甚至有些慑人,他索性就少露表情。
此时,听闻甄柔的问话,他却不禁一叹,道:“少夫人您可能有所不知,司州一州之内就拥有天下一半的人口,如今仅逃到我们衮州来的难民已快接近当地原著人口之多。在被太平教夺走豫州之前,薛家他们可是根本不管这些难民死活,甚至强制驱逐出境,才导致吴名揭竿而起。三公子甚是仁义,至今都还供他们每日两顿稀粥,可是难民数量太庞大,已将衮州这几年的存粮都快耗尽,如今也只能水多粮少,给刚才那些难民吊口命吧。”
说完,觉自己的语气太过悲观,他话峰一转,“不过如今医治瘟疫的药到了,赶紧发放下去,大家也有力气赶上今年的秋收,另外再种一季粮食,应该也能撑过去。”
听到熊傲提及瘟疫,再见队伍驶出城,当是马上就要到大营了,甄柔遂另问道:“不知夫君现在情况如何?”
熊傲语塞,下一刻脸上一喜,手指前方道:“大营到了,少夫人稍后看了就知。”
第二百八十五章 陪葬
想到沿途所见染疫者的惨状,甄柔心下不觉沉重。
还莫名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就是她有些不敢想象曹劲也是那样一副病患的样子。
无论前世听到的传闻,还是今生亲眼所见,曹劲在她心中简直和铁人无疑。
一身皮粗肉厚的腱子肉,数九寒冬的早上穿一身单衣晨练,那是连一个喷嚏都不带打。还有他们最初有交集那次,他有伤在身,正鲜血直流,却连吭都不吭一声……总之,这样强悍的人,真会奄奄一息的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来时路上,她也是真的担心曹劲,毕竟瘟疫在这个年代几乎等同于绝症,即使有医治的药材也不一定能药到病除。可是看着沿途的满目疮痍,她哪怕没有以匡扶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壮志,但生而为人,看着同胞饱受瘟疫折磨生亡,她实在无心思多想其他,或是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曹劲怎么可能会有事?即使得了瘟疫,曹劲也会强悍的挺过来的。
是的,于她而言,曹劲就是这样一个霸道的存在。
甄柔在心里如是安抚着自己。
只是腿上,不自觉紧握成拳的双手,以及手心里的冷汗,还是泄露了她此刻的紧张。
“是熊将军……!”
“他带医治瘟疫的药回来了!”
“快点放行!”
外面传来七嘴八舌的声音,每一个声音听起来都激动不已,欣喜若狂。
透过轻薄的帷幔,依稀可见车外人影幢幢。
他们一行上千人的队伍引起了众人注意,都向过拥拥推推的围过来。
“若是闲得慌!都给老子的去背砂石跑!别在这惊扰了少夫人!”熊傲石破惊天地一吼,帷幔外的人影立时鸟兽散。
闻言,阿玉愕然,“熊将军他……”嗫嚅半天,总觉不好这样说一路保护她们的熊傲,于是又止了话。
甄柔却明白阿玉没说出来的话。
自家庙第一次见熊傲,虽看他人生的五大三粗,面像凶神恶煞,但却言行颇为有礼,进退有度。现在又是怒吼,又是出口成脏,反差确实较大。
不过甄柔接受良好。
心道果然是曹劲的亲信部下,真是如出一辙,比谁都会伪装。
“少夫人,请下车。”熊傲声音又变得恭敬无比。
阿玉听得一愣,委实难以想象熊傲那样一个粗犷的壮汉,竟然比后宅的女人们还擅长于变脸。
甄柔却让这个小插曲淡去了心中的紧张,慢慢变得坚定起来,无论好坏,她都会尽最大努力陪在曹劲身边。
心中一定,甄柔走下马车。
日头已经偏西,远方的天际一片火烧云。
四下黄沙漫漫,白日的营帐星罗陈列,有穿着黑甲的士兵列队演练,也有热得光着上半身的士兵或三三两两走动,或近身搏击较量。
到底是女眷,这样数十上百的光膀子男子齐刷刷的出现在视线里,尤其是她们的出现,还引得士兵们都纷纷打量看来,主仆二人不觉赧然移开视线。
甄柔将目光投向前方两列甲位站守的大帐,问熊傲道:“三公子可是就在帐内?”
熊傲正要回答,只见帐帘一掀,一身素白布衣的肖先生迎出来,显然是知道甄柔一行已经到了,他脸上并无意外之事,然后向甄柔长揖一礼,道:“少夫人……”
心中还是急于知道曹劲现在的情况,甄柔不等肖先生寒暄完,已情急道:“肖先生,夫君可是在里面,现在可还好?”
看着甄柔一脸急切,肖先生眼中精光一轮,往后瞥了熊傲一眼道:“尚可,夫人可进去看。”
甄柔早就想进去了,当下点头,步履匆匆地行向大帐,待到门口,却忽然止步,吩咐道:“阿玉你不用进去了,你先随肖先生他们去军医处,先将医治瘟疫的药熬了。还有……”
正欲将来时反复请问罗神医如何照顾染疫者所需之物交代下去,又想还是先看了曹劲情形再说后话。
如是语声一停,甄柔径自掀帘而入。
帐内一片沉静,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床榻看去。
帐内光线不亮,就一盏油灯放在一旁的长案上,却仍能一眼就清楚看见着里衣躺在榻上的人就是曹劲。
想到一身文韬武略傲立于世的曹劲,就这样病恹恹的躺着,不定医治瘟疫的药对他没效,他就可能这样一直长眠下去,甄柔不由心生怜悯,放轻了脚步缓缓来到榻前,不顾地上未置干净的坐席,她就跪坐了下去,仔细地看着他。
黑了,也瘦了。
大概病中也没精力打理自己,嘴上和下巴都冒出了一茬胡须来。
长得好的人,再邋遢也是好看的,曹劲似乎就是这样。
正所谓一白遮三丑,谁黑了会好看?还胡子邋遢的。可甄柔偏在曹劲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别样的英俊之感,就好像深埋在地下的美酒,有着时间的沉淀,散发着醇厚的酒香。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甄柔细细望着之下,情不自禁地伸出纤细的手指,轻柔滑过曹劲的睡颜,额头、眉眼、鼻端、嘴唇,最后下巴。
无可挑剔的五官,冷硬俊朗的线条,黝黑健康的肤色,怎么看怎么安好,甚至看起来比她这个未染疫的人还要来得康泰——
等一下……比她还要健康……
甄柔蓦地收回手,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兀自否定了。
若是假装的,为何大老远将她叫过来?
总不可能是想她了,又找不到好说辞将她叫来,于是只好装病不成?
这当然是不可能了!
看来曹劲身体确实精壮强悍,都感染上人人惧怕的瘟疫了,还只是瘦了一点,其它样子看起来比正常人还要好。
这样挺好,他应该能挺过去。
甄柔心下稍稍安心,又想着刚才那样触碰他都没有反应,手不经再次抚上曹劲的脸,呢喃自语道:“曹劲你一定要好起来,别让我成了寡妇。不然我还得再觅夫君……”
“不用担心。”犹言未完,昏睡不醒的的曹劲倏然睁眼,打断道:“我若死了,也会让你陪葬。”
第二百八十六章 质问
原以为陷入昏迷了什么也不知道的人,突然就这样睁开眼睛,还回应了你的话,简直与诈尸无疑,是人都要吓一跳。
甄柔惊得一下缩回手,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双目炯炯有神,黑亮极了,哪里有半分病态!
“你……”甄柔端量了一下,迟疑道:“夫君没有染疫……?”
曹劲坐起来,黑眸里精光闪烁,熠熠夺目。他拉住甄柔的手,声音醇厚低沉,带着浓浓的笑意,心满意足道:“为夫是病了,只是看见阿柔,就好了。”
是病了,而不是染疫了。
真是会咬文嚼字。
甄柔皮笑肉不笑地斜乜了曹劲一眼,道:“不知夫君哪里病了?”
这斜乜一眼的风情,端是销魂蚀骨,曹劲觉得自己魂都与了三分过去,他拉着甄柔的手放在胸口,深情道:“相思病,这里因思念阿柔病了。”
呵。
相思病。
甄柔怒极反笑。
她忽然极为怀念以前那个冷酷无情的曹劲。
还真不知道一个人转变能如此之大,他曹劲怎么就有那个脸说出什么相思病的话来。
厚颜无耻、巧舌如簧……甄柔觉得自己能想到一切骂人的话都能用到曹劲身上,可惜她词语太匮乏,想了一个遍都不及表达出对此刻的不满。自己一路担惊受怕的急急赶来,唯恐来晚了一步,他就……结果到头来只是一场骗局。对了,还有,难怪问熊傲的时候,熊傲也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真是有一样学一样,他们不愧是一对好上下级,看来是见自己被捉弄好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