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曹劲仿佛这一番能言善辩的人不是他,已然又是一派铁面无情地负手而立。
却徒留众人听得一愣,好似今日才真正认识曹劲一样,委实难将他们那位英武勇猛的世子和刚才深谙说话之道、为自己妻子讨回公道的人联系在一起。
甄柔是曹劲的枕边人,早在三年前就见识过了曹劲鲜为人知的另一面,还时常被噎得哑口无言。可饶是她比在场所有人都早有准备,却还是听得忍俊不禁,简直忍了又忍,才让自己没有当场笑出来。
什么是好在卞夫人明事理,所以一见到君候来了,立马从纵女行凶变成严厉惩戒?还转变之快让人佩服——这分明就是极尽讽刺之能,嘲讽卞夫人表里不一。
尤其是一句此乃卞夫人之本能,毕竟优人无尤,真是骂人不带脏。
《国语》记载:齐襄公时,有优伶自言:“我优也,言无邮。”邮,通尤,过错之意。
是以,优人无尤,即是伶人说话没有过错。
但这貌似宽容,实则是世人已在心中断定了,不要将伶人之言,当一回事。
追其原因,不过是伶人乃贱籍,因为太过低贱,自然优人无尤。所以读书人、君子之流正好与其相反,因其清贵,当君子一诺值千金。
而伶人为何被定为贱籍,乃伶人自幼所学就是如何以声色动人,加之他们无论男女,往往都是姿容秀丽,又多伴于达官显贵,乃至天子的身边。他们以身色侍人,又极会察言观色,然后就能很轻易魅惑于主上,从而进谗言佞语,以达成自己的目的。如此,若不将之定为贱籍,不将他们的话当作做乐时的戏言,岂不是天下都要乱套?
故,所谓优人无尤,更深一层的意思,就是伶人只是一个声色侍人的玩物,低贱至极,他们的话除了谎话就是佞言,不可信之。
也众所周知,卞夫人出自倡门世家,伶人那一套自然也就是卞夫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如是,曹劲这一句话实是极狠,可谓是直接骂卞夫人是一个声色侍人的低贱伶人,尽是满口的谗言佞语,怎可信之?
然后话锋一转,就指出卞夫人果然出尔反尔,口口声声让姑嫂二人道歉,结果转眼把二人带下去,实打实的伶人做派。
第三百五十一章 护妻
甄柔是第一个反应过来曹劲骂人不带脏字的。
众人则在意外过曹劲如此能言善辩之后,也逐一反应过来了。
然后,便是竞相沉默,目光难掩诡异地睃向曹劲。
这岂是他们一开始以为的深谙说话之道,曹劲嘲讽刁钻之能简直堪比文学会上那些极具鬼才的文人秀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骂人不带脏不说,还让人找不出反驳质疑的地方。
另外倒真有一点,若不是曹劲提醒,他们的确忽略了——都去震惊卞夫人对亲生女儿的严惩,以至于忘了姑嫂二人还要给甄柔道歉。
现在经曹劲一提及,思绪就不由随曹劲的话想了下去。
姑嫂二人的惩罚是当着曹郑面定下来的,其实这跪祠堂三日的惩罚就已经逃不掉了,卞夫人却让二人立即领罚,委实有些画蛇添足了。而卞夫人显然不是会多此一举的人,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卞夫人此举是为了帮姑嫂二人躲开向甄柔当面道歉。
其实有了这等严惩,姑嫂二人向不向甄柔道歉已经无差,可让道歉是卞夫人亲口说的,现在又想趁所有人注意不在的时候,就此将道歉的事躲开,这将他们当什么了?尽在她卞夫人的掌握之中么?
看来当真如曹劲所言,优人无尤。
也难怪要将他们伶人定为贱籍,这等满口谗言佞语、只知道惺惺作态的人,果然不可信!
没有人喜欢被人当傻子一般的愚弄,众人心下顿时冷笑连连,也越发冷眼旁观起卞夫人该如何应对。
众人如此,何况曹郑?
正所谓擅弄人心者,最忌讳的亦是为他人所愚弄。
曹郑虎目精光一闪,他危险的眯了眯眼,对曹劲担心他才赶来的话不予置评,只对曹劲刚才那一番极尽嘲讽告状之能,乃至后面不着痕迹挑起包括他在内的一众人等对卞夫人的不满,他颇为玩味有意思地看了曹劲一眼,然后道:“世子既然过来为妻声讨公道,那就正好与老夫一起将今日之事弄清楚。将让世子夫人受罪的人都找出来,到时让她们一起道歉。”说罢,径自走到基台上的主位坐下,一派要为甄柔讨回公道的样子。
曹劲丝毫没有被曹郑揭穿的羞愧,甚至不避嫌的走到甄柔身边,与之并肩而立。
卞夫人听到曹郑那一句将所有让甄柔受罪的人都找出来,她心里登时就咯噔了一下,满腔被曹劲讥讽的怒火,仿佛三九天一盆冷水泼下,冷了个透心凉。
她能走到今时今日的尊荣地位,全部仰仗于曹郑,所以她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态度,却不能不在意曹郑。
当下再顾不得曹劲的话了,忙向曹郑道:“君侯,是妾急于让她们小惩大戒,忘了向世子夫人道歉一事。现在就让妾将今日之事与君侯逐一相告。”到底当了有二十来年的君侯夫人,即便心中急惶了起来,脸上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从容之态,让人不由觉得可是误会了卞夫人。
曹郑却置若罔闻,只对甄柔道:“世子夫人,有老夫在,今日你受的委屈,尽管说出来。老夫绝对会为你主持公道,不包庇任何一个人。”说到最后一句,语气陡然一沉,显然意有所指。
这哪里是要将今日之事弄个明白,分明已经偏心到胳肢窝了,直接断定甄柔受了委屈,要向卞夫人和姑嫂二人讨回公道。
甄柔身为当事人,对曹郑的维护感受最深,心里只觉不可思议,她知道曹郑对她充满了善意,如一个宽厚的长辈,却没想到在和曹郑妻女对峙的情况下,曹郑竟还是问都不问直接站在她这一边,而且这中她感受不到任何刻意为之。
那么,曹郑到底为何对她的看重会凌驾于其妻女之上呢?
心中不由再次生出疑惑,但一想到曹郑恐她为昨日之举所扰,居然连早朝也不去的赶回来,心里的疑惑终归被触动占据上风,为了不让曹郑为难,甄柔不愿揪着卞夫人她们不放,遂放弃这告状的好机会,只避重就轻地道——
“儿妇见府中侍从已够,昨日便将长宁公主当初送来的宫女遣送回宫。夫人为了府中声望,故望我与长宁公主道歉,但儿妇自觉无错,便不肯认错,因此与夫人有了争执,大妹妹和二嫂为儿妇违背夫人之意出头,方有适才君侯所见那一幕。”
一番话说下来,不但不肯多言卞夫人她们是非,而且为她们三人今日之举各添了一句解释的话。
曹郑有心惩治她们,故听完并未息事宁人,还是从话中找出茬来,发怒道:“为了府中声望,就让你给长宁公主道歉!?老夫看这才是不顾我曹门声望,我府世子夫人岂可与人低头!?简直荒谬至极!”
“还有今日若不是老夫未及时赶到,你们就要强压世子夫人向长宁公主道歉!?”说时冷冷看向卞夫人她们。
大概做贼心虚,曹郑此言一出,卞夫人三人心里都是一颤,曹金珠和李玉莲这对姑嫂更是脸上蓦然一白,一副惶惶之色。
曹郑高居上位,将姑嫂二人的神色看在眼里,他当下连道三声“好”。
卞夫人到底陪在曹郑身边三十来年了,对曹郑可谓很是了解,一听曹郑连声道好,再端不住一派沉着冷静,忙打断曹郑接下来欲脱口的话,道:“君侯息怒。世子不日将迎娶长宁公主之事人尽皆知,世子夫人昨日大张旗鼓将长宁公主送来的宫女遣走,此举落在他人眼里未免有嫉妒之嫌。妾恐世子夫人背上妒妇之恶名,世子也会因教妻不严有损威名,这才让世子夫人给长宁公主道歉。”
知道今早的事隐瞒不到,而且有了曹劲挑拨的优人无尤的话,卞夫人也不敢再在曹郑面前隐瞒什么了,于是也承认对甄柔的强制道:“洛阳汇集天下最出类拔萃的文人秀士,我曹门初来乍到,就落下这等口舌,妾实在担心此事再为这些文人抓住,又对我曹门口诛笔伐,是以一时不免过激,强行让世子夫人道歉,此时回想实在愧对世子夫人。”
不愧是卞夫人,在形势已如此不利的情况下,还能冷静地想到曹郑生平最恨,就是被天下文人痛骂“曹贼”一事,现在不仅将文人的怒骂提出来,还让人想到甄柔正是曹郑背负骂名的始作俑者之后。
然而,正如曹郑揭穿的,曹劲为护妻赶来。
既然如此,又岂会让卞夫人轻易过关。
只听曹劲道:“卞夫人道人人皆知我将迎娶长宁公主,可我怎不知自己要娶长宁公主?”
第三百五十二章 表态
一语哗然。
众人再看夫妻两人,皆是一派从容澹定。
他们顿时恍然大悟,难怪甄柔昨日敢如此张狂行事,今日又这般肆无忌惮,原来是早知道曹劲不会娶长宁公主了。
是了,好像传闻中,更多的是长宁公主芳心暗许曹劲,并未提及曹劲对长宁公主如何。会认为曹劲必将迎娶长宁公主,也只是出于惯性思维,毕竟最难消受美人恩,长宁公主不仅是一个难得的大美人,娶她的好处更是不胜枚举,尤其是在政治上的帮助不少,怕是个男人都不会拒绝。何况是醉心权势的曹劲?是以,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曹劲根本就不会娶长宁公主。
这样一来,那今早上对甄柔的说教,不就是笑话一场?
想到这里,席地而坐的人都不由庆幸,幸亏一开始存了观望再看看的念头,不然现在下不了台的就是她们了。
尤其是看到堂上站着的卞夫人及其女儿、儿妇三人,心中更是再庆幸不过。
除了高居主位的曹郑,堂上正坐的人,都与卞夫人她们三人在身份上天然对立,见三人现在更难以解释了,心下不约而同地生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快意,暗自猜测三人听到曹劲这个正主都说不会娶长宁公主了,这会儿估计心里才最是难以置信、懊悔不迭吧。
正如其他人所想,卞夫人她们三人早已彻底慌了,简直后悔莫及,都知道这下是真的遭了。曹金珠毕竟还是一个未经事的侯府女公子,饶是平时看起来再沉稳端方,此时也经不住慌了神,率先犹自不肯相信地叫道:“世子怎会不想坐拥齐人之福,何况那还是嫡长公主!我知道了,世子一贯仇视母亲,为了在父亲面前陷害我们,所以才故意这样说。”
听到曹金珠的指责,曹劲连多回头看一眼曹金珠都不曾,已决然道:“我此生只有甄氏一个妻子,现在不会娶长宁公主,以后也更不会再迎纳其他女子。”
曹劲语声沉缓,逐字逐句道出,却犹如重磅落下,听得所有人都是一震。
原以为今日的大反转已经够让人吃惊了,没想到真正令人震惊的还在后头。
面对众人震惊又不可思议的目光,曹劲却依旧神色从容,只在甄柔惊喜地看过来时,他温和地对望过去。
甄柔看着曹劲不掩温柔的黑眸,心里又是意外又是惊喜,虽在私底下她提过这样的期望,曹劲也有过类似这样的许诺,可到底只是私底下。
许是前世的薛钦真的伤到她了,连青梅竹马十数年的情谊都抵不过权势的诱惑,让她对于曹劲的话下意识地不敢全信,万一有朝一日曹劲需要与人联姻就可实现他的天下霸业,这实在太诱惑人了,她心底下还是觉得曹劲难保会改变主意。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曹劲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诺他们之间不会有第三个人,这样堂而皇之的公之于众,犹如给予她一颗定心丸,也为她抵挡了接下来的压力。
“夫”字天出头,不仅意味丈夫大于天,更意味丈夫当顶天立地,为妻儿撑起一方天地。
天底下已为人妻的女子,应该都盼望着有一位能为自己遮风挡雨、支撑天地的丈夫吧,甄柔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只知道若不是现在场合不对,没有乌压压一堂的人,她觉得自己大概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曹劲,不过到底还理智尚存,她只情不自禁地凝望着曹劲,脸上眼里都是抑不住的喜色。
在场就曹郑和曹劲这对父子俩,余下的都是女子。
这个时候的女子,所求很简单,不过寻一良人恩爱到白头,可当嫁人之后才知是奢望。
像李玉莲凭着家世,看住了二公子曹勤十年,如今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曹勤纳了两妾,而且两妾都即将产子。
她们听到曹劲竟主动说只会有甄柔一个妻子,再看两人又一次旁若无人的凝望,那对望间的脉脉情谊,再是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
原以为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少女时期的一个梦,嫁人后便该梦醒了,结果这并不是梦,只不过是她们没有遇到那个人罢了。
既然天下大多数女子都不曾遇到,那为何又要让甄柔遇到,还偏偏出现在她们的眼前,对方还是曹劲这样手握重兵的男人?
这一刻,在场的女人们都让两人相视的一幕刺痛了双眼,或根本就是让曹劲的话扎到了心里去,都极不是滋味。
她们也在这时才明白,难怪之前甄柔会大言不惭地说什么绝不会为曹劲纳妾的话,怕是私底下早得了曹劲的许诺吧。
曹郑亦是意外,他知道曹劲十分看重甄柔,却未料到一贯冷心冷情的曹劲,居然愿意为甄柔做到这一步,何况他父子二人的野心太大了,绝不是一个女人在身边就够的,并且曹劲至今只有一个女儿,实在太不足以传承了,不由皱眉道:“世子,君子一诺抵千金,你可知道自己说的什么?”
听到曹郑如此问曹劲,在场的女人们不由一喜,仿佛看到了刚才一幕不过笑话。
男子在浓情蜜意时,一时情动是有可能许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诺言,却往往等不到红颜老去,当初的良人已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啼,山盟海誓也转眼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