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薛钦从颓废的情绪中回神，尔后就是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向甄柔看去。
见甄柔难掩紧张不安地看着自己，大概是认清了今生的现实中他仍难成就霸业，这一刻他脑海里只想到梦境中甄柔葬身于火海时自己如何痛彻心扉，以及之后的深深悔恨，这让他忘了来时路上对甄柔的痛恨，恨甄柔帮了曹劲，不过这一切也只是自己为失败找的借口。
薛钦心里哂笑了一下自己的行为，就觉说了也无妨，也改变不了大势已去的事实，于是回忆了一下，如实相告：“梦境中，我父王因你烧了二十万大军的军饷雷霆震怒，但那日婚宴广邀了众多宾客，是以鉴于你父的救命之恩，我父王暂时未对你们甄家做什么，甚至表示只当还当初的救命之恩，未予追究，只是断了与甄家的盟约。甄志谦却十分惶恐，不再让甄家自立门庭，忙改投我薛家门下。”
不予追究，只是断了盟约？
仅断了盟约，就能让甄志谦惶惶不可终日，这不是逼甄志谦直接投于其门下么？
甄柔抿唇，道：“我自焚于你们薛家，在我母亲和阿兄看来，你们便是有血海深仇的仇人，若投到你们门下，对他们而言就是屈辱。””
“这我不清楚。”薛钦点头道：“但以我对他们的了解，确实会这样。不过你应该记得，当时曹劲正领军攻打徐州，我们不可能放徐州落入曹家手中。却不等我们派兵进入徐州，令人想不到的是，曹郑居然亲自带兵从衮州小沛进入彭城，兼并了你们薛家的地盘。有曹氏父子联手攻打徐州，很快整个徐州都落入了曹家的手中。但令人意外的，陶家一样被赶尽杀绝，你们甄家却得以体面的存活下来，虽然少不了一番权利交迭，但也只是让甄志谦让出了甄家的位子，由你阿兄接手。而这对你们甄家并无任何影响。”
听到家族，还有她的母亲阿兄都全身而退，甚至和今生一样好好地活下去，甄柔几乎忍不住要喜难自抑了。
一直压在心头的重石，还有那浓浓的愧疚自责，终于能放下了。
甄柔强压下心里的狂喜，问道：“我母亲和阿兄可好？”
薛钦奇怪地看了甄柔一眼，不明白甄柔为何对梦境如此在意，不过转念一想，梦境是那样真实，真实到都能混淆自己的记忆，何况是对甄柔呢？
而且他们的梦境一样，说不定那梦境真是他们的前世。
于是薛钦又回忆道：“你阿兄那时视我为仇人，他无法与我抗衡，便选择投靠曹家。”
说到这里，薛钦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忽而颇有些呢喃自语地奇怪道：“按理道，曹郑应极不喜欢你们甄家，却不论梦境还是现实，对你们兄妹都颇为照顾，可以说得上十分不错。梦境里甄明廷和现实一样，在曹家的扶持下，最终成为徐州太守，并娶曹二娘子为妻，成为曹家的东床快婿。”
“曹银珠和我阿兄？”实在太难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甄柔不由咦出声来。
薛钦却自嘲的笑了一声道：“看来你们注定和曹家扯上关系，立于不败之地。不错，他二人不仅成婚了，而且还成了一对恩爱夫妻，生儿育女。”
甄柔闭了闭眼，让自己暂时将这个消息放在一边，示意薛钦继续说下去。
薛钦也不多耽搁，就顺着甄柔的意思，道：“至于你母亲，大概对你的去世伤透了心，在曹家兼并徐州后，她便心如止水，去了下邳王宫服侍你外祖母，待等下邳太后寿终正寝后，她就隐居到你曾待了三年的乡野庄园独居。”
第三百九十二章 自刎
薛钦三言两语，就将前世里曲阳翁主的后半生道尽了。
前世那一场大火，的确烧得干净，烧得痛快，却还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是的，她就是一个不孝女，自己是可以那样决绝地走了，可留下的母亲该怎么办？
早年丧夫，母亲为了他们兄妹，还可以收拾了所有的悲伤，拒绝不知凡几的男子求娶，坚强地将他们兄妹养大成人。
然而，当一直放在手心娇养长大的女儿却突然走了，还是葬身于火海之中，连尸骨都未留下，这种惨烈的中年丧女，母亲怕是再难以走出了吧……
尘封的记忆顷泄而来，她想起了前世被大伯父甄志谦强制送往建邺为妾的那一天。
一向活得洒脱的母亲从没有那么无力过，但是悲伤过后，母亲还是那个给予她庇护的母亲，擦干了所有的眼泪，送她登上马车，用一双红肿又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告诫她，道：“阿柔，你一定要好好记住我的话。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你暂且忍耐待在建邺，我一定会接你回来的，到时你还是母亲的娇儿。”
那时大伯父甄志谦就在一旁，听到母亲说要到建邺接自己，当下就过来阻止母亲再和自己说话了。
想来母亲当时已察觉自己存了死志，才会说出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话，并且还给了自己一丝妄想，说一定会将她从建邺接出来。
可她真的做不到苟且偷生，更做不到自欺欺人，在庄园里自欺欺人的活了三年已经够了，她无法再骗自己，等成了薛钦的妾之后，她还有重新回到彭城的机会。
所以，她只能让母亲失望了，当一个不孝之女了。
但一想到母亲自她死讯传来后，就心如死灰地了却余生，一个人孤寂地住在那个乡野庄园里，甄柔心里一片涩然。
其实比起整个家族受到牵连，母亲和阿兄不得善终，薛钦所言的结局已经是再好不过了，但理智虽告诉她这已经最好的结局，比她能想到最好的都好太多了，可是情感还是无法抑制地难以承受。
母亲的恩情，无论前世今生，她都难以报答了。
前世，她是让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不孝女。
今生，她是一个不能承欢膝下的远嫁女。
可是即使她现在再愧疚难安，却终究无力改变——她虽是女儿，却更是妻子和母亲，她无法离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重新回到母亲身边尽孝。
当真是养儿方知父母恩，越是知道，越是愧疚。
甄柔深深地垂下眼眸，她这一点很像自己的母亲，软弱的一面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坦露，是以她没有再和薛钦说什么了，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只垂眸看着脚下的路，缓缓走出这座深宫院子。
“阿柔。”才一跨出院门，曹劲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
见甄柔在和薛钦见面之后，一副垂头丧气模样的走出来，曹劲黑眸微沉，走到甄柔跟前。
曹劲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但那熟悉的声音，让甄柔鼻端一下酸酸的，她顾不得院门外把守的黑甲士兵，她抬起头，一看到曹劲，眼睛就不受控制的一红，鼻音厚重道：“夫君，我好对不起母亲，我现在好想见她。”
“对不起你母亲？想见她？”曹劲愕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可看着眼前一副泫然欲泣样子的甄柔，他确定并非自己听错。
虽然有些没头没脑，但因为对不起曲阳翁主伤心，总比为薛钦牵动思绪来的好。
曹劲默了一默，点头道：“好，满满都要四岁了，还未见过她外祖母，我们也该带满满去拜见一下了。”说着却颇有些为难的皱了皱眉，旋即却道：“曾听你提过，岳母是不愿意来洛阳的，那就等我这边安排好了，再带你和满满回彭城一趟。所以，你现在想见岳母，我是无法办到的。”
女人天生感情充沛，容易被一些事物影响，有时在某个点上会有些莫名的情绪，但等过了，或者宣泄出来了以后，人也就理智清醒了。
甄柔怎会不知道现在根本就无法见到曲阳翁主，不过是看到曹劲，情不自禁地将心里的感受说出来，大概也是想得到曹劲的安慰。
现在听到曹劲一本正经的思考此事的可行性，甄柔不由破涕为笑，“夫君倒是会安慰人。”
看到甄柔笑了，曹劲放下心来，却仍旧郑总道：“我并非安慰你，君候给了我两年时间，那么也请你给我两年时间，到时我定先带你和满满回一趟彭城。”
两年么？
现在确实不能走。
马上就要对陶忌的太平教用兵了，更是已经到了天下大唯一的关键时候，而且曹郑这里极为不好，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曹劲。
若一切顺利，两年后天下唯一，那时虽已不再是事事紧迫逼人，但也是百废待兴，曹劲只怕会更忙得分身乏术吧，却还许诺先陪她回去看母亲。
所以，母亲，您看到了没？
前世她虽那样惨烈的结束了生命，但重活的这一世她是幸运的。
如此，不再经历中年丧女之痛的母亲应该能好好度过余生吧……
甄柔深吸了口气，望向曹劲道：“夫君，谢谢你。我好了，我们走吧。”
说罢，就要和曹劲一起离开这里，却听身后传来侍卫的厉叱，“楚王，你要做什么！？还不快放下剑来！”
放下剑！？
怎么回事！！？
难道薛钦还幻想着反抗！？
一瞬间，甄柔脑海闪过几个念头。
也在这时，甄柔跟着闻声回头，只见身后院门大开的庭院里，薛钦一身白衣下脚上的铁链还在，束缚双手的铁链却已不再，此时还正拿着一把长剑举在自己的颈项间。一旁的两名侍卫，一人手中拿剑，一人却是手无长剑。显然薛钦现在手中的长剑，是趁侍卫给他取铁链时，趁机从侍卫身上抢过来的。
一眼看过去，甄柔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薛钦这是抢剑自刎！？
念头闪过，甄柔随之对上薛钦看来的目光。
见甄柔看过来，薛钦满意地一笑，然后目光温和地望着甄柔，无声道：“对不起。”
语毕，薛钦缓缓闭上眼睛，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之前，他手下一用力，雪亮而冰冷的长剑划过颈项。
“锵”地一声，长剑落地。
人亦倒下，鲜血染红白衣。
他记起了，那就是他的前世。
前世今生他都倒在了争霸天下的路上，不过这一世比前一世好，临终前还见到他的女孩儿，还来得及说一声对比起。
若再有来生……来生……
思绪不及下去，他彻底陷入永远的黑暗当中。
“禀告将军，楚王已断气。”一旁的侍卫探过薛钦鼻息，向曹劲禀告道。
第三百九十三章 四岁
甄柔没想到薛钦这一世的结局会这样。
更没想到这一世会变成薛钦在她的眼前自尽，并在临终前向她忏悔了。
其实无论前世今生，薛钦都向她道歉过太多回，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一次应该是发自肺腑的吧。
还有天理昭彰，报应循环，也许真是如此。
说起来这还算为前世的自己报仇雪恨了，可亲眼看到薛钦自刎死去，她并没有大快人心的想法，当然也没有任何感伤，到底他们已经成了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
是以，等这一天从皇宫里离开，甄柔就没有再将注意留在薛钦身上了。
然而，让甄柔意外的是，薛钦的死竟让人联想到了她。
薛钦毕竟是楚王，他的死自然不会无声无息就过去了，其死讯不到一日就传遍了整个洛阳。
甄柔当时进宫见薛钦的时候，她没有任何遮掩行踪之举，就堂而皇之地在曹劲的护送下进了皇宫。
是以，世人都知道薛钦是在见过甄柔之后死的，而且还是在甄柔眼前自刎而亡的。
本来随着薛钦被押解进京，有关甄柔和薛钦的过去就被旧事重提，如今更因为薛钦在甄柔眼前自刎增添了传奇色彩。
一时间，薛钦成为世人眼中的痴情人。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忘了，最初是薛钦背信弃义另娶他人，他们只记得现在看到的，薛钦为了见甄柔最后一面，忍辱负重被押送进京。
而有薛钦这个痴情人在，甄柔自然成了绝情的那一个。
大家不由猜测纷纷，为何薛钦会在见甄柔之后立即自尽，难道不是甄柔对薛钦说了什么？
此外，甄柔此人也真有办法，居然能让曹劲那样的人陪她去见前未婚夫。
再加上这之前，甄柔才在上林苑狠狠下了一次甄姚的脸，让整个洛阳的命妇贵女们都知道到底谁才是曹家的女主人。
如此之下，甄柔顿时名声大显，成了谈之色变的狠毒妇人。
这个时候的人都重视自身的清誉，等外面的消息传来，甄柔身边的人不免愤愤不平。
就是心气平和如姜媪，都忍不住冷笑道：“分明楚王自己输了祖宗基业，不堪苟且偷生才自杀，这与世子夫人有何由？”说着就满是怜惜的看着甄柔，“翁主都常说世子夫人最是心软，如今却被说成这样，这楚王当真是阴魂不散，以前害的世子夫人饱受被悔婚的流言蜚语，如今死了都要累了世子夫人的名声才肯罢休！”
斯时还在伏天里，又是下午时分，外面日头正盛。
甄柔自幼被曲阳翁主养的娇性，苦夏又畏寒，中午还未没到就让人将细密的湘妃竹帘放下，隔绝了外面强烈的阳光。
当室内一片阴凉，甄柔才觉这伏天的日子能过下去。
既然如此受不住外面的日头，甄柔这个时候自是留在室内，又趁着满满午睡尚未清醒的当头，和姜媪她们先聊起满满四岁生辰的事，不知怎地就说起外面的那些流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