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许是书房里没有放消暑的冰块,现在又到了一日最热的时辰,她的手心里捏出了一层粘汗。
到底前世今生两辈子,都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即使重生的命运轨迹迫使甄柔殚精竭虑,让自己快速成长起来,但在面对她在意之人生命的时候,眼底仍不易察觉地露出了一丝紧张。
曹劲见甄柔开始不安了,他终于开口,应允道:“我会命人去查,若他真是一将才,自会留他重用。”
甄柔闻言一喜,却不及笑意漫开,曹劲忽然唤了她一声:“甄女。”
甄柔笑意一停,疑惑地看去。
曹劲目光深幽,定定地望着甄柔,沉声道:“我可以不动他,但是你,我不能再纵容。”
甄柔一怔,回过味来,笑意彻底消失于唇边。
是了。
从他向自己提亲,并给自己考虑机会,到现在强娶自己。
这件事已经说明了一切,曹劲根本不容忤逆。
周煜,怕是他原来就没打算处理,否则怎会让自己三言两语就说动了?
若他真是让自己轻易说动改变主意之人,也就不会在她都已经和周煜过大礼的时候,硬生生拆散他们,让一切按他的意思来。
而刚才提及周煜,想来也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她才是今日谈及的正题。
这一番心思转得极快,甄柔几乎一刹那明白过来了,她也不闪躲曹劲的目光,正面迎了上去。
“如今我甄家已为三公子控制。有什么想说,不必拐弯抹角!”本就心中怒气难平,现在又知被戏耍了一道,甄柔可谓是新仇旧恨一起,也不再与曹劲虚以委蛇,直接开门见山道。
虽不忘敬称,语气却甚为不好。
曹劲却反是赞道:“确实冰雪聪明!”
甄柔不以为然,只是冷冷看着曹劲。
果不其然就听曹劲接下来说道:“但是太善变了。”
善变?
甄柔觉得曹劲的话就是莫名其妙,她紧咬唇,恐一开口,就忍不住启口反讥。
曹劲看出了甄柔眼里的不平,他依旧不徐不疾的道:“甄女,我今天就将话说明白,从送你玉璧做信物起,就决心娶你,你也确实极适合为我妻,所以无论你如何恼我恨我,我都要娶你!可我不能放任一个心有怨恨的女人,安于我卧榻之侧。所以,我要你以家族至亲命运起誓,从今往后对我绝无二心!”
打蛇打七寸,她最在乎的就是家族至亲了。
甄柔如何愿意?
她蹙眉道:“三公子不像是信佛之人,何必这样。”
曹劲直言不讳道:“我是不信这些,但是你信。”
甄柔一怔,说不出话来。
她因重活一世,极为笃信神佛。
甄柔想了一想,继续交涉道:“其实以我自己起誓也是一样。”
曹劲听而不语,只是目光深幽地盯着甄柔,态度显而易见。
甄柔咬牙,终是在曹劲的目光下,妥协道:“我以家族……”刚起了头,声音就是一颤,她骤然闭眼,心一横道:“至亲命运起誓,从今往后对你绝无二心!”
曹劲满意颔首,道:“好了,以前的事我既往不咎。”
甄柔闻声睁眼,还是指出了这个事实,“其实你不是不放心周煜,是不放心我。”
曹劲不置可否,眉眼间已恢复了平日的肃然之色,郑重道:“我许诺你的令兄一事,我也会信守承诺。现在用午饭吧。”说罢,拿起适才用了一半的胡饼开始进食。
见状,甄柔缓缓低头,无声苦笑了一下,食不知味地用那一碗已有些冷掉的米粥。
如是,一场关于甄家未来、乃至徐州未来的谈话,就这样在一顿午饭中商定了。
午饭后,不等甄明廷来接,甄柔独自回府。
是日夕照,甄明廷再度前往南郊庄园,直至深夜方离开。
又第二日,曹劲亲送甄志谦回甄府,并作为未婚女婿,与甄氏一族众人过会亲宴。
也就在宴席上,甄志谦以年迈力不从心为由,将家主之位让于甄明廷。
第五十九章 送行
徐州从来都不是甄家独占。
徐州辖郡、国五,县六十。甄家所占不过一郡一国,县二十四。
其境内一大半地盘另在陶家手上,此外徐州的南部还有薛家虎视眈眈。
曹劲兵行神速,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以求娶甄柔为由,迅速带兵控制了甄家大本营。
他这步实在走得太快,各方势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曹劲介入徐州。
不用想,曹家下一步绝对是整个徐州。
大汉各方势力自不愿看到曹家进一步做大,尤以薛、陶两家为最。
不论其它,仅陶成杀了曹勋,两家已是至死方休。
至于薛家,更不会坐视曹、甄两家结盟。徐州本是曹家和薛家两大势力之间的缓冲地,一旦曹家控制了徐州,两方势力必将发生倾斜。与此同时,甄家以前一直交好他们,甚至差一点两家结亲,现在甄家却与他们决裂,改与曹家结为秦晋之好,这让他们颜面何存?
一时间,各方势力聚焦徐州彭城,薛、陶两家更是蠢蠢欲动。
这样之下,为了夜长梦多,曹劲与甄柔的婚事只有尽快为好。
不过时下婚嫁之风崇尚奢侈,何况还牵涉两家结盟之重责,婚期再快也要等到两三个月后。
曹劲自不会亲自料理这等细碎的繁文缛节。
又因这桩婚姻,不仅是甄柔和曹劲两个人的事,更关系了各方政治角逐,且肖先生又一直极力促成,是以商谈婚期的事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甄志谦被架空了,又有长兄为父一说,甄柔这边就由甄明廷代为商议。
他两人几番交涉,终于将婚期敲定,定在了九月初六。
甄柔从甄明廷那里听说了婚期,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有些怅然若失的伤怀,又有些尘埃落地的感觉。
兜兜转转一年,她到底还是要与曹劲联姻。
早知如此,她这一年的汲汲营营又是为了什么?
甄柔忽然对一切都有些恹恹无所谓了。
直到一日与曲阳翁主用晚饭,好几日不见兄长与她们一起用餐,遂问道:“母亲,婚期不是已经定了么?阿兄怎么这两日一直不见人。”
曲阳翁主把甄柔自知婚期后的懒心无常看在眼里,于是道:“你伯父任家主十多年,底下势力盘根错节,岂是那么容易接手?大郎每日都是早出晚归,你当然见不到他人了!不过经过这一年来的事,他确实转变很大,现在总算知道一家之主的责任了,也能一展所才。其实说来,大郎的这些转变,你倒是功不可没。”
说完这些,曲阳翁主便不欲多言,有些事还得甄柔自己想明白,她能做的只有稍加点拨。
晚饭过后,夕阳西下,炙烤了一日的大地终于有了一丝风儿。
甄柔带着阿玉,轻摇纨扇,缓步走在池塘边。
寻了一方石墩坐下,看着池塘另一边的天际,浅浅的只有一线晚霞。
出神的望着,心里却为曲阳翁主的话波澜起伏。
是了。
这一年来也并非一事无成。
阿兄夺得家主之位,虽然依靠了曹劲相助,但这也是因为阿兄现在有了谋取家主之位的实力。
更难得的是,阿兄已经振作了起来,重拾了他的抱负,并为之一展所才。
至于她自己,总是努力过了,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至少不会后悔。
甄柔这样告诉自己。
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没有盼头的日子太可怕了,她前世已经历过一回。
更重要是母亲和兄长都在前行,她自也不能落后太多。
甄柔想到了她重生时的心愿,过好她的小日子,不让母亲和兄长再为她操碎心。
不觉间,夜幕四合,最后一线晚霞也消失于天际间。
甄柔却觉心明亮了起来。
她望着黯下来的天空,双手缓缓紧握,目光透出坚毅。
妻总比妾好。
曹劲又是将一切摊开了的男人,他的要求透彻,自己目的同样明确。
做一对明白的夫妻,又何尝不可?
就在甄柔打起精神的时候,曹劲也该走了。
他来彭城已有小半月,如今各方势力都盯着这里,他自要回衮州自己的地盘坐镇。
走的这一天早上,甄柔随甄明廷一起到城外送行。
甄柔和曹劲的联姻,早已是满城皆知。
穿街过市的路上,看到甄府的马车,道旁的人少不得议论纷纷。
布衣百姓想的简单,只求能远离战火,丰衣足食的生活下去。
他们知道曹家是卧于北方的猛虎,如今统治他们的甄家与其联姻了,等于多了一个依仗,可谓乐见其成。
城中尽是一派喜气洋洋,皆称二人乃天作之合。
更有甚者,一路追随高喊恭贺,感恩甄柔的远嫁联姻。
甄柔高坐车马车里,感受到来自城中百姓的善意与仰慕。
她撩起窗帷一角,看向道旁拥拥推推的百姓,不觉一笑,心中底气渐足。
她会怀揣大家的祝福走下去。
如此一番,来到城外时,曹劲早已整装待发等着了。
二万黑衣甲士随他回衮州。
甄明廷应是得了曲阳翁主的嘱咐,知道甄柔嫁曹劲已是定局,两人多相处才是对甄柔好。是以,与曹劲叙礼过后,手在唇边握拳,咳嗽了一声道:“阿柔在车上等你,我与肖先生说会话。”
以前偏见太深,何况周煜才是他看中的妹婿,更是他视作兄弟之人,让他对曹劲改变态度,多少还需要时间。
甄明廷这一番语含带牵强的话说完,转头就与一旁的肖先生交谈。
曹劲对此并不在意,手勒缰绳,驾马缓行到车外。
“三公子。”阿玉随车在外,见曹劲驾马来了,强压初见时留下的恐惧,恭敬揖礼。
甄家从主到仆都在适应这个变化。
曹劲没理会阿玉,勒缰而停,目光径自看向了窗帷。
一只纤纤素手撩起窗帷,美貌佳人抬头望了出来。
云髻峨嵯,一只白玉发笄戴于其间。
曹劲目光从发笄上掠过。
上一次,在南郊庄园见面,他见甄柔戴过,那时她有求于他。
这一次,她仍戴了,又为何?
第六十章 暂别
甄柔自车中撩起窗帷,目光望了出去。
农历六月的大伏天下,即使还在上午,太阳光已强烈的投下来。曹劲身形魁梧,高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骏马之上,一人一马立于车前,太阳光尽拦于身后。
一片阴影就这样笼罩过来。
甄柔眯了眯眼,须臾,才看清楚曹劲。
今日,他披甲佩剑,头戴一红缨兜鍪,充溢凛然之气。
心蓦地一跳,气息太过霸道强势,下意识就抗拒地要往后仰避开。
人的喜好习惯,是潜移默化培养出来的。
在甄柔两世生命当中,最亲近的异性就是甄志谦和甄明廷,乃至薛钦,他们都是气质温文尔雅之人。就是今生短暂接触过的周煜,虽也少入军营,却未真正上战场厮杀过,只让人觉得英气而已。
这就是她接触过的异性,而从小受的教育,也教会她欣赏异性的类型,甚至于她脑海中的未来夫婿,就是一位气度温和的世家公子。
年轻时风度翩翩,中年时美髯白肤。
婚后与她下棋调音,游山玩水,得一儿一女,如此相敬如宾一生。
然,这恰与曹劲正好相反。
无论外在,还是性格。
是以,做好的一切心理建设,在试着接纳之时,就出现了莫大偏差。
好在到底经历了许多,甄柔克制住避开的动作,向曹劲展颜一笑,尽量释出善意道:“三公子,伏天赶路易受热毒。荷叶性凉,有清心凉血、祛暑祛湿之效。用荷叶煮粥、煎水,都是极好的。小女让人采了一些荷叶过来,稍后让阿玉交于伙头兵,望三公子路上保重。”
凡事都有开头。
有道万事开头难,关切的话勉强起了一个头后,不觉已自然地说了下去。
说完,甄柔心里顿时松泛了不少。
看着强压不自在的甄柔,曹劲的眼里却闪过一丝满意之色。
少女的声音似莺啭清脆悦耳,柔和轻缓地说出关切之言,虽知是出于形势的转变,却亦让人,尤其是男人感受到一种温柔小意在。
即使他从不在意祛暑这些旁枝细节,更不会将此在心上,但是没有男人不喜欢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温柔体贴,何况还是如斯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