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样也好。
既然有缘无份,还是不要再有任何牵扯,这对大家都好。
如此,甄明廷即使觉得对不起周煜,也没有插手他们的事。此时听得甄柔主动提起,到底更关心自己的胞妹,忙看了一眼不远处等着的肖先生,暗暗左移了一步,挡住肖先生的视线,方压低声音道:“拿来吧,我会让人带给他的。”
甄柔点了点头,侧首看了一眼阿玉,轻声道:“把今早我让你收拾的玉簪给我。”
阿玉依言而行,从衣袖里的暗袋中取出一方长形漆盒。
甄柔接过漆盒,将它打开。
这时,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了,阳光斜照上相府大门,被门旁高大的古槐摇碎一片斑驳金光。
而在点点金光之下,那漆盒里正是一支断成两截的白玉簪。
周煜送过她许多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唯有这白玉簪寓意深远,正如曹劲去年她生辰送的那支发笄般。
有些事她只是不愿去深想,但并不代表她不知道。
年轻郎君送未婚女郎发簪,其意太过不言而喻了。
甄柔最后看了那一眼那白玉簪,旋即“啪”一下合上,递给甄明廷道:“阿兄,就是把这支发簪还给周公子,告诉他去年我二八生辰时,曹三公子已送过一支给我了,我很喜欢。”
“阿柔……”
甄明廷是男子,看着手中周煜送的发簪,他能体会、也看到了周煜对甄柔的上心,此时倏然一听甄柔让转告的话,不由觉得太过了,男人最难堪莫过被心仪之人拿来和情敌相比还不如人,遂不赞同的低斥了一声。
甄柔置若罔闻,只低垂着眼睑,继续说道:“若他不信,就让他去查,是否有其事”
话顿了顿,蓦然抬头。
金光透过交错的槐叶缝隙,直直映入眼里。
甄柔眯着眼,又道:“若还不信,就告诉他前年冬天,我曾去过衮州小沛,在那里与曹三公子结识后私定终身,所以才敢冒着得罪薛家的风险退婚。只是后来久不见曹三公子提亲,为了激怒曹三公子,因此才另寻人定亲。如今曹三公子终于来提亲了,这要感谢他半年来陪我演了这场戏。不过还是祝他早日另觅佳偶,早结良缘,以防曹三公子真误会了我。”
一口气说完,甄柔觉得整个人都为之轻松了。
轻轻吐了一口气,甄柔快步走出槐树下,不容兄长说出任何一句动摇她决心的话。
甫一步出树荫外,还未热起来的阳光顷刻罩在身上,似乎有驱散一切晦暗的力量。
甄柔回身,望着还立于槐树下的兄长,嘱咐道:“这是为了大家好,阿兄一定要带到。”
说罢,再一次不等甄明廷回应,甄柔走到车厢尾部,就着赶过来的阿玉搀扶,登上前往彭城的四马大车。
曲阳翁主已坐在车厢里了,甄柔坐进来一会,到底有几分不放心,遂靠着车壁,微微推开一线车窗,见甄明廷正和一人在槐树下交头接耳,想来是在安排人转告给周煜。
该做的,能做的,她已经做了。
现在只等回彭城见曹劲,然后待嫁了。
甄柔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睛。
不一时,马车稳稳启动,踏着下邳城百姓的议论声向彭城而去。
浩荡的队伍,以及明显曹军的铠甲,没有人不知道这是曹家来接甄三娘子回彭城待嫁了。
同样的,也没有人知道,在队伍煊赫而行之时,一人驾马飞驰追来,却刚出城不到十里,被十数人重重拦下。
伤势未愈,强行闯出不得,跌下马匹,只能无望地看着队伍渐行渐远。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时当正午。
烈日炎炎,前路遥遥。
远行最难熬的时节,就是农历六七月间了。
春秋两季不冷不热,又是一个万木复苏,一个秋高气爽,都是适合远行的好天气。
冬季虽是天寒地冻,行路缓慢,却有冬衣御寒,火炉保暖。
到了炎夏,路上却难存冰块这等稀有物什消暑,只能顶着蒸腾的暑气赶路。
甄柔素爱洁净,比起炎热,她更不耐每日都是一身汗沉沉得难受。
偏生这天本就热,她又呆在蒸笼似的马车里,即使什么也不做,一天赶路颠簸下来,也能生出一身汗。
不过这样行了一两日,身体的疲倦和不适,让她没有精力再多想其他,每日到驿舍就是沐浴更衣,然后倒头便睡。
如此七八日下来,待到彭城时,看着斜阳夕照的城门,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静。
是以,在众人,包括她自己,因着曹劲大张旗鼓的下聘求娶,以为曹劲多半会来接她,却一直到回府,乃至收拾妥当后,还不见曹劲任何消息,甄柔依然还能平静得沉住气。
又待到入夜,仍是如此,甄柔索性任由倦意睡了。
第五十五章 架子
许是舟车劳顿,房中又有消暑的冰块,不免一觉酣然。
又或是想着睡足休息够,次日才有精神应对曹劲,总之这一觉,甄柔睡得极沉。
夏季白天时长,人的身体随了四季变化,自然也醒得早。甄柔一夜好眠后,天亮了,就醒了。
醒来时,精神气儿果真很好,就是一身骨头睡得有些酥了,手捏着肩膀坐起来,掀起床幔一看,虽然隔了一扇屏风,但依稀可见窗上金辉夺目。
心内知道时辰该不早了,不再耽搁,拿起枕头旁的铃铛摇了摇,唤人进来。
房门外早安排了人候着,听到铃铛声,姜媪一径推门而入,身后便有阿玉带着三、四个侍女捧了脸盆、巾帕等物来。
此时,甄柔坐在床榻上,那捧盆的侍女便走到跟前跪下,高捧脸盆。
阿玉和一个侍女一左一右挂起床幔,姜媪上前与甄柔挽袖。
甄柔把手伸进脸盆中盥沐,一捧温水泼到脸上,人彻底清醒了,随口问道:“我起来晚了吧?”
姜媪递去一条大巾帕,答道:“不晚!和平时差不多。”
答完,方想起甄柔这样问,是惦记给陆氏请安,遂又补充道:“翁主见您路上少眠,便让婢去给大夫人告了一声,晚些再过去看她。”
甄柔拿帕子拭了脸上的水,偏头又问:“母亲已经起了?那阿兄呢?”
姜媪一一回道:“翁主今日起得比往常要早一些,不过还没用早饭,说等您醒了一起用。大公子也让人来话了,他去拜谒曹三公子了。”说到曹三公子时,窥了甄柔一眼,似有话要说,却只是接过帕子让侍女收拾下去。
甄柔发现了姜媪的欲言又止,目光一疑。
昨夜入府的时候,天已黑透。
这大半年来,他们是没有回过府,但两府一直有消息往来。
大伯母陆氏今年春分时,偶感风寒,后来就一直见不得风,咳嗽也总是不好。
是以,昨夜回府后,一来想着太晚,另外陆氏身体也不好,便在陆氏身边人过来招呼后,以为府中还算安好。
而且还惦记应对曹劲的事,又想大家近来赶路都累了,就打算第二日再问府中情况。
眼下看来并不是这样。
甄柔心里一掂量,等洗漱毕,侍女相尽退下,房中只有姜媪和阿玉时,问道:“姜媪,可是府中有什么情况?”
姜媪眉头深锁道:“府中除多了一些曹兵,倒无其他。只是今早婢去大夫人那里传话时,才知曹三公子并未住在府里,而是……”叹了一声,目含忧色,“……让家主和他一起住到了南郊外的庄园里。现在大公子就是去南郊拜谒曹三公子。”
甄柔不明所以,思忖道:“南郊……的庄园……?不就是云清寺的方向了。”
姜媪点头道:“就是云清寺山脚处!”
甄柔坐在梳妆台前,从头又仔细想了一遍。
虽然曹劲已控制了彭城,但这里到底不是他的地盘,在城外驻扎也说得过去,毕竟一旦有意外发生,城外自是比城中更易撤走。
此外,甄志谦身为彭城郡太守,势必要将他控制在身边,方好行事。
如此一来,眼下情况倒无甚疑虑处。
甄柔沉思着,无意识拉了一下梳妆台上的三层漆匣,恰好那一层格子里放置的饰品,正是曹劲送她的那支玉笄,去年秋走时被她留了下来。
乍然一见,不由一怔。
旋即发泄似地一下合上,手尚不及收回,倏忽又打开了匣子,取出玉笄,对正为她梳妆的阿玉,道:“替我戴上,然后去母亲那!”
阿玉依言而行。
如是,甄柔梳妆毕,执了一纨扇,就匆匆去寻曲阳翁主。
“母亲,让您等久了。”
来到曲阳翁主的院子,甄柔双手在腰间交叠,半侧着身子屈膝了一礼,就径自走到对案坐下。
甫坐定,就道:“母亲,曹三公子带着伯父住在南郊庄园里,现在阿兄已过去了。”
曲阳翁主吩咐了侍女摆早饭,才不徐不疾道:“姜媪已经给我说了。就先让你长兄去吧,我已差人跟着打探了。至于你……”停了一停,“未婚女郎本就矜贵,如今又是我们势弱,不到万不得已,还是静观其变的好。现在先用了早饭,等看过你大伯母,再视情况而定。”
甄柔点了点头,她知道母亲的意思。
是碍于她身为女子的弱势,为她以后嫁到曹家的日子着想。
不愿辜负母亲的一片心,也同样认为静观其变为好,于是先耐住性子用早饭。
一时饭毕,正要去看望陆氏,曲阳翁主派去打探的家仆就回来禀道:“……曹三公子未见,少主此时还在庄园外等候求见。”
话落,屋子里气氛顿时一沉。
曲阳翁主一向喜怒随心,当下忍不住一声怒骂,“好一个小子!”
感到主家怒气,连姜媪在内,一屋子七八个侍女立时匍匐跪了下去。
甄柔垂下眸来。
主动求娶,她作为当事人回来了,他却一言不发。
又甄家如今唯一能主事的少主亲自上门求见,他依然不见,其意已是昭然若揭了。
果然,那家仆接下来就道:“小的行踪应是被发现了,准备从南郊庄园回来时,就被一位自称肖先生的人拦住,让小的带话给三娘子,说是曹三公子事务繁忙,实在分身乏术。但三娘子您与曹三公子有救命之情,若是您亲自求见,曹三公子必会答应——”
“相见”二字未及开言,曲阳翁主已恨声道:“当真是曹贼之子!欺人太甚!”
母亲少有这般震怒,如此也只是疼惜她。
甄柔深吸了口气,起身坐到曲阳翁主身边,握住她的手道:“我记得您说过,手握大权的男人,容不得拒绝和忤逆。他曾亲口向我提亲,我却还一意孤行另寻婚嫁,不就是忤逆么?您还曾说,既然决定嫁了,那就多少顺他意些,如今正好。”
“而且成了夫妻之后,迟早都要与他朝夕相处,就放心让我去一趟吧!”
第五十六章 惩戒
如此一番说动曲阳翁主,甄柔前往南郊求见曹劲。
阿玉随车,护卫随行。
四马拉车,一路疾驰,掀起尘土飞扬,卷过了人头去。
车外黄尘滚滚,车内颠簸至极,她的心却因早有准备,一路上倒还算平静。
待到抵达之时,方才感到气氛不对。
小小的庄园外,尽是持戈佩剑的重装甲士,分两班立于庄园大门处。
园内丈余高的瞭望台上,亦有重兵站岗放哨。
而方圆一里之内,赫然已成了曹军的校场,四下营帐遍布。
不远处擂鼓鸣金,曹军分营排阵操演,训练精熟。
甄柔卷起窗帷的手不由悄然紧握。
“阿柔,你怎么来了?”车尾传来兄长的声音。
甄明廷从外掀起车帷。
已经是午时了,兄长自辰至午,一直候在庄园外求见,脸上已见疲惫之态。
甄柔掩下眼底关心,让阿玉搀她下车,轻声反问道:“我和三公子乃未婚夫妻,怎么就不能来?”
甄明廷甩袖,一手后背,虎脸斥道:“胡闹!你快回去!兵营重地,岂是你一弱女该来的?就是要见,也当是他去城中府里见你!”
甄柔目光四下一扫,见左右两列甲士依旧目不斜视,仿佛未见到他兄妹二人一般,她看在眼里,却仍不愿在此与兄长多做解释,遂直接说道:“我能出府来此,是已得母亲首肯,阿兄勿再多劝。”
曲阳翁主性子强势,甄明廷一贯屈服其下。
他一闻言,坚持就去了一半。
甄柔见兄长已然踌躇起来,以扇遮面,徐行至庄园大门石阶下,扬声道:“彭城甄女求见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