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对于甄柔和周煜的婚事,在下邳不仅高门大户密切关注,就是布衣末民也多有留意,以为自己增添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知从哪里走漏了风声,甄柔与周煜的婚事黄了,衮州牧曹三公子已先一步下聘礼了,这类流言不到一天功夫就传开了。
周家乃下邳有名的百年望族,在当地树大根深,自是很快知道了整个事情原由。
家有儿子的人都知道,世上绝大多数君姑,都不喜欢被儿媳妇压一头。
甄柔家世远在周家之上,自己的儿子看上去又对甄柔十分在意,且还有薛世子在旁虎视眈眈,于情于理周母都不会喜欢甄柔这个儿媳妇。
却架不住儿子喜欢,周母无法,只有上门去提亲。
等见到长子抬了聘礼回来,又获悉了外面的传闻,周母并无任何遗憾,连受辱之感也未生出。
转过身,立马让家仆收拾了四下挂的红绸,连聘礼也逐一清点入库,仿佛已经知道这门亲事做不成了。
周母吩咐完这些,才来到小儿子周煜的院子。
天已擦黑,蒸腾一日的暑气有些消下去了。
也终于有了一丝风儿,只是晚风一吹,正前方屋里那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散得更远。
甫一踏入,周母就闻到了这股熟悉的药味。
降匪已经快半个月了,院子里的药味重没散过,不由又想起她生龙活虎的儿子,被奄奄一息抬回来的样子,周母心里极为难受。
在院门口的石阶上难过了片刻,听见正面屋子里传来骚动的声音,立刻又打起精神,勉强抑制住自己,对身边的仆妇说,“老天若有眼,应当保佑甄三娘早些远嫁曹家,让二郎也能好生寻门相当的亲事。”
说完,下了石阶,走过庭院,进了屋子。
屋子里,周煜中午从相府回家后,心里总是觉得不安。这会儿,听仆人报去送聘的兄长回来了,急欲知道相府发生了什么事,要强行下榻去问。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周煜和匪头单挑独斗时,是受了好几处伤的。
匪头用得长枪,手段狠辣,钻究过人穴位,专挑周煜身上的要害下手。
这样几枪下了皮肤、穴位上,周煜伤情比起筋骨还要重上几分。
他本就没好,中午的时候又强行披甲握抢去相府,这一动身上的伤口跟着裂开,伤势自是又加重了。
周煜才下榻,身上的伤处就是一痛,浑身的力气也不知哪去了,两脚站立不住,“噗通”倒了下去。
只是到底年轻力壮,又是行伍之人,右手先一步撑在地上,人也就只是单膝跪在了地上,没有完全栽倒。
周母进屋就见儿子这个样子,心疼得没法,赶紧跑上前去,却不及开口,周煜已经抬头,急切的问:“母亲,大哥回来怎么说?聘礼送过去没?”
一个半人高的油灯已经点着了,灯盘上的火芯捻得高,燃出很亮的光,就放在榻头边上。
周煜离灯很近,灯光一照,清楚可见他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眉宇间尽是强撑之色。
周母看得心痛,人却停在了屋中,看着极为虚弱的儿子,淡淡地“哦”了一声,道:“是回来了,不过聘礼没有送过去。衮州牧曹劲昨日就已经下聘求娶甄三娘了。”
说到这儿,见周煜人才站起来就猛地一震,身子晃动,好似下一刻就要倒下去般。
周母闭了闭眼,强忍心痛,继续往下说道:“曹、甄两家门当户对,想来不久两人就要成婚了。你就别再惦记甄三娘了,为娘会再为你寻一门亲事……”
虽气儿子怎么就突然迷障了,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但到底护儿心切,说到后来已忍不住走上前劝慰起来。
只是周煜已失魂落魄,听不见周母说什么了,耳边回荡的全是甄柔要另嫁他人的话。
蓦地,眼前浮现今日在相府,甄柔冷漠下逐客令的样子。
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了一个事实——甄柔不会嫁给他了!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周煜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只在这时,涣散的目光突然一明,看着门口说了一句,“不会的,我去找公子问清楚,不能就这样误会阿柔!”说着,就往门口大步奔去。
儿子身体都这样了,还穿着亵衣,哪能出去?
周母焦急道:“快!拦住二郎!”
屋子里有侍候周煜的两个男仆,和周母自己带来的一仆妇,他们一听赶紧随周母追了上去。
周煜身体已经强撑到了极限,白色的亵衣上有猩红血渍浸出,刚一把推开门口,人已头朝地的栽了下去。
“二郎!”周母哭喊了起来。
周煜让门槛绊倒在了廊檐下。
周母跨出门槛赶到,屋外高挂的羊皮灯笼下,周母脸上泪水纵横。
周煜倒在地上看得一默,可是他没法,只能嘶哑着嗓音道:“母亲,对不起,可我只想再见她一面……”
她是谁,不言而喻,周母仰天,半晌,闭眼妥协道:“现在太晚了,你精神也不好,明天吧!”
听到母亲允诺,周煜一下平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灯不动了。
而甄柔自是不知道周家发生的事,她正在收拾行李,第二天她就要回彭城了。
第五十三章 话语
在下邳住了大半年,临时说要走,有很多东西是需要料理的。
尤其是这一回去,她就是待嫁之身了,不能再东奔西跑,而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回到下邳了。
所以,甄柔在下邳最后一天的行程安排得很满。
当天夜里收拾行李,第二天要赶在出发前,去下邳王宫给外祖母辞行。
夏日昼长夜短,次日因为要起个黑早,甄柔几乎是才倒头睡下就感觉要起来了。
简单盥洗罢,就和曲阳翁主坐上去下邳王宫的马车,连早饭都是在马车上囫囵用的。
下邳王宫那边是早得了消息甄柔要来,又知甄柔的婚配对象变成了曹三公子,虽对此大感震惊,但见彭城都已落入了曹三公子的手里,什么震惊都不敢有了,一大早就宫门大开。
下邳王率一家大小,在宫门前迎接。
形势比人强。
形势,有时候不仅比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强,在这一刻更是让骨肉至亲都变得不一样了。
以前的甄志谦,如今的舅父……
甄柔看着前来迎接的舅父一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也没有精力去多想,与舅父一家寒暄拜别过后,径自去了外祖母下邳太后的寝宫。
上了年纪的人本就睡得少,下邳太后又惦记唯一的外孙女,甄柔过来时,她已经等了好一阵。
身子骨比冬天时已好上许多,今年开春就能下榻了,这会儿就坐着和女儿、外孙女说话。
这时天光还是青灰色的,寝殿里燃了昼亮的油灯。
下邳太后坐在一座屏风前的玉簟上,身前一长案,曲阳翁主和甄柔分坐长案两头。
等侍女上了清粥小菜、胡饼鸡汤等吃食,下邳太后摒退左右侍奉之人,倚在凭几上,慈爱笑道:“这么早过来,应该没怎么用早饭,昨夜我就让人把鸡汤炖上,你们母女陪我用一碗吧!”
鸡汤确实炖了很久,才端上案时,大殿里都是浓郁的香味,引人食指大动。
甄柔感念外祖母的关心,自不会拒绝老人的好意,而且本也就没怎么用早饭,遂笑应了。
看着女儿、外孙女都开始用了,下邳太后笑意跟着一深,这才低头用自己跟前那一碗。
大殿里有脉脉温情在流动。
只是这样的温情很短暂,早上的时间委实紧了,不过一碗鸡汤入腹,就要说上正题。
下邳太后放下汤匙,拿手绢拭了拭嘴角,看着甄柔道:“其实比起你和周二郎的婚事,我更看好你和曹三郎。”
甄柔扬眉讶异,道:“外祖母您……”
曲阳翁主一听,也不由放下汤匙,疑惑地看向自己的老母。
女儿和周煜的这门亲事,她可记得自己老母曾大力称好。
下邳太后迎着母女俩的目光,正色道:“我是言过周家这门亲事选得好,周二郎品性纯良,阿柔下嫁,他当会对阿柔一心一意。另外,他有胆识亦有谋略,即使有薛家小子虎视眈眈,也未必不能护住阿柔。”
听到这里,曲阳翁主不禁露出惋惜之色。
甄柔低头垂眸,看不清神色。
下邳太后见外孙女这样,直接话锋一转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阿柔没法,周二郎是她当时能有的最好选择!甚至再早十多二十年,只要周二郎能对阿柔一心,这也是一门好亲事。毕竟天下女子,没人不愿求一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郎君!”
“可是如今世道太乱,阿柔的家世容貌不再是一面好了,而是一把双刃剑!”
“之于周二郎,那就是悬在头上的利剑!他一旦娶了阿柔,未来的路必然比本来的路难走。这一次他会受重伤,就是一次教训!而未来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事发生。贫贱夫妻百事哀,人心经不起考验,更经不起现实磨练!要保有初心太难了,我不愿阿柔去赌未来。”
下邳太后的话掷地有声,甄柔却听得滋味难受。
是了,她是知道的。
周煜这次会受重伤多半与她有关。
若没有那一万余匪寇收编入伍,下邳兵力只能堪堪与彭城兵力相当。
这样一来,她和周煜的婚事乃至未来将不易了。
而只有多了那一万余匪寇,周煜才有绝对实力面对甄志谦。
所以,她铭感五内,从知道周煜强行收编一万余众而受伤时,就想用一生相报,生儿育女,白头莫离。
只是现在……
甄柔闭上眼睛。
真的好难,她已经无法面对周煜了。
下邳太后见状心里一叹,口中却道:“但是曹三郎不同,娶阿柔不会成其负担,反会因此添一大助力。”
听到外祖母提及曹劲,甄柔想到自己因曹劲那句“马家堪当大用”的话,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得不嫁的地步,就下意识地对曹劲反感,蹙起了眉头。
下邳太后眼底担忧之色一闪,继而深深唤了一声“阿柔”,道:“没有杂质、一心一意的感情是让人向往。但是婚姻和小女儿情怀不一样,男女的结合,要一加一大于二,这样的婚姻才会圆满。曹三郎求娶你,虽然更像是一桩政治联姻,但外祖母听你母亲说过,你于他曾有相救之情,想来他对你也并非无情。”
“阿柔,既然有这样好的开始,为何不继续沿此走下去?”
“无论现在什么心思,你只要记住一点,他将是你未来孩子的父亲,更是要与你过一生的人,莫要做出伤人伤己的事来。”
说到这儿,天已大亮了。
姜媪进来提醒,时辰不早,该走了。
再不舍外孙女,有再多的话要不放心地嘱咐外孙女,已经没时间说了。
下邳太后虽可以下榻,却到底身体不好,她只能一路送到寝宫门口,重重握住甄柔的手,依依不舍道:“回去想想外祖母的话,这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
甄柔低头,外祖母的手已长了老人斑了,却是那样温暖。
一如今日的谆谆教诲,尽是老人的一片慈爱之心。
甄柔隐约有些明白,眼睛不禁泛红,点了点头,道:“阿柔知道了,定谨记外祖母教导。也请您多保重!”
第五十四章 睡下
告别了外祖母下邳太后,甄柔坐上了回相府的马车。
车轮辘辘,车外已经开市了。
穿市而过,市上人声纷杂,如同甄柔此刻的心境。
她和周煜已经不可能了,如今只能拿外祖母的话告诉自己,她之于周煜就是悬在头上的利刃,现在这样对大家都好吧。
至于曹劲……
外祖母的话犹言在耳,她亦能明白话里意思。
是的,该收拾心绪,转变态度了。
好在路上还要耽搁几日,她还有时间好好想一想回彭城后与曹劲的见面。
甄柔心里正在沉思这些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相府。
大门口的广场上,肖先生及数十曹兵已恭候多时。
另外两百余曹军轻骑兵,则由熊傲率领在城外等候。
兄长甄明廷这次自是要一起返彭城,今日他也起了一个黑早,要安排走后下邳的各项事宜。现在也已处理妥当,和肖先生一起在大门外等着。
这是马上就要离开下邳了。
那么,和周煜的事是不能再拖了。
甄柔心下终是一定,下马车和肖先生见过礼后,带上阿玉,叫住兄长到府门一旁说话,道:“阿兄,你帮我还一样东西给周公子。”
从昨日到今早一直不见甄柔有所动作,眼看就要走了,甄明廷以为甄柔打算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