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的时候,外面飘起了雪。
随着风雪而至的,还有曹昕的消息,他受寒发烧了。
如是,只能披上斗篷去看,却未及进门,就在熊傲进屋通禀了一声后,她便被打发了回去。
是日一直到深夜,始终不见曹劲回来,也未听见曹昕的消息。
甄柔委实有些受寒疲乏,是以终归不敌困意睡了。
夜,渐深了。
风雪,也渐大了。
北风呼啸,树梢作响,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动静。
只见门扉“吱呀”一开,一个高大魁梧的黑影走了进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意动
曹劲就这样走了。
在交代完这两件事后,便带着曹昕连夜走了。
他们走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底了,永安三十四年的新年就在眼前。
娘家远在千里之外,夫家好似没有她这个人,曹劲更是走后再无音讯。
如是,在信都城外的北山庄园,甄柔度过了前世今生两辈子第一个只有她自己的新年。
也许对于生长于繁花锦绣中的贵女来说,这种远离尘嚣的庄园生活太过冷清难熬,尤其还在一年最为热闹之际,可谓更度日如年了。
而于甄柔,因为经历过前世三年在庄园的沉寂,这一日日的清冷日子最是容易过去。
何况还有身边的人要靠她生活,这日子自是该怎么过便怎么过。
这次随侍来庄园的人,除了姜媪和阿玉,还另外有两个侍女一个仆妇,一行六人也照样过了新年。
至于这庄园里,自然还有其他人。不过他们过年有例可循,又世态炎凉,没有人愿意去巴结被遗弃在庄园、还未正名的少夫人。却也不敢像侯府的下人们那样薄待,是以该有的物什一样也不缺。
在这些供给无忧之下,这一个新年并不寒碜。
除夕守岁到半夜,第二天大年初一,阿玉在院中拿松柴、柏枝、豆萁、百叶刺等添了一满火盆燃料,火焰燃得又高又红,喜庆极了。
“娘子,婢燃爆竹了,您快捂耳朵。”阿玉朝廊檐下大声喊道。
紧接着竹节成抱的扔进火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瞬间响遍每个角落。
焰火、爆竹,年年都是一样的,但眼前燃爆的这些总觉特别火红,应该是一个喜兆吧。
甄柔望着庭院中熊熊燃烧的松枝爆竹,默默期望着。
终于等到二月杏花满树白的时候,春天的燕子从南方飞回来筑巢了,曹昕也重又回到了这座北山庄园,带来了曹劲出征徐州的消息——这正式拉开了永安三十四年的序幕。
和前世一样,新年刚过完,曹劲就率领了十万大军,在青州与徐州的交界向徐州牧陶成宣战了。
带着勃勃野心和杀兄的血海深仇,曹劲的攻势猛烈而凌冽。
面对来势汹汹的曹军,陶成很快溃不成军。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曹劲就从青州南下,一路攻占了徐州的琅琊国、东海郡两郡,现在陶家只剩最后一块根据地了——徐州广陵郡。
战事也随之进入僵持阶段。
徐州广陵郡边境接壤扬州,而扬州正是薛家的势力范畴。
为了不让曹家继续做大,也为了在曹家与他们之间留有一块缓冲地带,薛家自是毫无疑问的大力支援。有了薛军的粮草兵力支援,陶成也有资本继续负隅顽抗。
战事僵持下来的消息,是三月中下旬传来的捷报,展眼到了四月梅子黄熟,最让她翘首以盼的消息却始终不见影。
彼时,雨淅沥沥下了几日,这日终于雨过天晴。
甄柔蠢蠢欲动,再在屋舍里待不下去了,心中实在烦闷又焦灼。
刚走出院子来,就见姜媪带着一个仆妇在忙活计。
她们前方一个大缸,仆妇拿着木棍搅拌,姜媪则怀抱一个瓢,不时从瓢里舀一勺物什添进缸里。
甄柔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正在给蒸烂去核的梅肉加盐。
“姜媪,你在做梅酱啊!”甄柔百无聊赖的问着。
姜媪又往缸里添了一勺白盐,停下动作,答道:“这不一直下雨,趁着天晴,婢赶紧把梅酱做了。等过几天五月份了,天气热起来,给娘子拿梅酱兑水喝,最是解渴。”
是了,都要五月份了!
冬衣换成了夹衣,如今又换成了薄衫,阿姐那边怎么还没消息……
甄柔不由又焦了起来,好看的黛眉拧在一起。
姜媪还是不知甄姚的事,见甄柔焦虑的蹙起眉头,便以为是为了梅酱的事,忙道:“娘子,您别担心。婢今中午就把梅肉拿出来晾晒,要不了几日就能晒好,不会耽误娘子给大少夫人和四公子送去!”
闻言,甄柔这才记起来。
旬日前,郑玲珑让人送了当季的青梅过来,她当时就给送梅的人承诺,要做了梅酱回礼。因为当时收青梅的还有曹昕,她便也应了做梅酱的事儿。曹昕还为此将收到的大部分青梅都给了她。
这几日她满脑子都是甄姚的事情,倒把这事儿给忘了!
甄柔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道:“看我这记性,怎么把这事忘了,多亏姜媪你还记着!不然到时怎么交差!”
姜媪笑道:“大少夫人和四公子都和娘子交好,娘子便是把事忘了,他们也不会怪罪的。”说到两人,心下不由一叹,夫家不认可,三公子又这样,幸亏还有他们与甄柔交好。
说起郑玲珑和曹昕二人,甄柔亦是没有话说。
自这些日子以来,郑玲珑不避嫌的常让人捎些时令水果、花卉等小物什,偶尔还有只言片语的安慰及徐州的战况捎来。
而曹昕则更是纯良,因为曹劲对她的冷落,曹昕隔三差五会来寻她说话,说了许多信都和侯府的情况,当然最多的还是说曹劲,告诉她曹劲是怎样一个好兄长,让她不要对曹劲灰心等话。如此一来二去,两人也相熟起来。
刚想到曹昕,院门口忽然传来辘辘的车轮声。
转头就见一个护卫推着曹昕走过来。
甄柔忙迎上去,还不及寒暄,曹昕一见到她,立马拿着一卷尺牍向她招手,笑道:“三嫂,有你的家书。”说时将尺牍递了过去。
甄柔手发抖的接过尺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家书。
终于有阿姐的消息了么?
甫念及此,甄柔顾不得人在外面,忙一把打开尺牍,快速地阅览了一遍,良久,目光只怔怔落在“归家”二字上。
这一刻,眼睛好似被什么捣了一下,酸涩的没法,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阿姐,她上个月底已经平安回到彭城了……
喜极而泣却吓到了一旁的曹昕。
以为甄柔的娘家出了事,曹昕安抚道:“三嫂可是你家中有事?过几日父亲他们就要到此避暑,若实在有急事,我替你说情回去一次,毕竟现在兄长也在彭城,到时你们一起在回来也可。”
回彭城……见阿姐……
甄柔听得一怔,心中涌出意动。
第一百一十九章 雪恨(上)
可意动终归只是意动。
哪怕此刻恨不得插上双翅,一刹飞到彭城。
可实际上,她只能咬牙拒绝曹昕这个极其诱人的提议。谁让她没有肆意而为的资本呢?
不过眼下的结果已足够她欣喜若狂了,悬在心中半年之久的巨石也终于落下。
虽然遗憾不能在阿姐身边安慰,但知道阿姐已经平安归家,这比什么都强。
阿姐今年也不过二十岁罢了。
人生还未走到一半,何愁不能再来?
涅槃重生,路虽艰辛,但终究有一线生机。
阿姐要走她的涅槃之路,她也该继续自己的路了——而她的路,便是曹劲之妻,曹家的三少夫人。
没了甄姚的事悬在心上,甄柔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拒绝了曹昕的提议后,甄柔给甄姚去了书信,除了捡一些自己的近况相告,自然是长篇累牍的安慰之言,然后走曹劲的路子捎去彭城。
如此一番,甄柔便将所有注意力放到了徐州的战况上,还有即将到来的五月——曹郑要携妻妾至此避暑。
为了迎接曹郑一行人的到来,庄园上下人等提前半月就忙碌了起来。
尤其是进入五月,暑气蒸郁,虫类繁生,易染疫病,霍乱、疟疾等各种传染病频发,是以这月历来有恶月之名。而在这个物资匮乏、普遍缺医少药的年代,往往一场疫病便会要去成百上千人的性命,严重者上万计。庄园又建在深山之上,可谓蛇虫鼠蚁之类的温床,自是多了几分大自然赠予人类的危险。
且常言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坐拥北方最大势力的曹郑?
五月才到,苍术、白芷、艾叶、大黄、降香等各种杀虫灭蚊、可预防疫病的中草药源源不断地送上了庄园。
如是,整个庄园都忙于封窗闭门,在密闭的室内焚烧这些药材,又用艾酒雄黄酒一类遍喷屋舍门墙,以达净空气、燥湿除虫之效。
弄得甄柔和曹昕都不得不闭到外面来。
彼时又正是午后,烈日当空,白晃晃的阳光照在地上直叫人眼晕。幸亏北山这里群峰环抱、密林幽深,确实是一处绝佳避暑胜地,气温比山下低不少,跪坐在树下只觉得通体生凉。
正好有郑玲珑和公中送来了端午应节的物什,甄柔便和曹昕相约在园中一处临水的柳树下设案置榻,一起过目下送来的各类大小物什。
许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多少都有些娇惯,又受家中长辈兄长爱护,二人都怠于庶务,对怡情有趣之物兴趣浓厚。从郑玲珑送来的纨扇,竟闲谈到了礼乐上去,只听曹昕说道:“古时,凡受聘、朝飨、游宴送别等,无不唱歌,以此达情。将《诗经》三百篇都能弹奏而歌者,更是不知凡几。哪里像现在到处兴兵而伐,口口声声为了匡扶天下,实则都是汲汲营营之辈,所作所为与秦时焚书之举有何不同!?”
秦时的焚书之举,使之前的所有乐书、乐章、乐谱都荡然无存,以至今时今日所创作的音乐,终无定准。
如今天下打扰,各自为政。
每日不是你想吞并我,便是我想兼并他,战火连天,确实毁坏了大量经史子集,倒是符图谶纬之类神学,因为各军阀为了造势,时常被用。
只是两者虽有关联,但扯在一起,言语之间却有一两分牵强,更多是表达对当今各路野心勃勃的军阀痛斥。
不过这话曹昕可以说,她甄柔却不能说。
毕竟他们曹家就是当今势力最大的野心家之一,四处兴兵而伐,强占地盘。
甄柔听不而言,只是端起案前的梅子水饮了一口。
这梅子水,正是用半月前姜媪亲手做的梅酱兑水调制,里面又加了白豆蔻仁、檀香、少许饴糖,消暑解渴,清爽润口,一旁又有湖风拂面,甄柔不由惬意地眯了眯眼。
曹昕常年体弱多病,一个人离群索居,又生在权贵之家,还有两位兄长呵护,心性不免一直保有少年人的纯粹洒脱,却也较常人更为神经敏感,说完就发现甄柔沉默了,这便意识到自己因为长兄曹勋死于疆场,一时情绪过激。
这时见甄柔正饮梅子水,便顺口转移话题道:“明日阿虎也要和长嫂同来,三嫂的梅酱性温爽口,到时送些过去,想来阿虎必定十分欢喜。”
对阿虎虽只接触过短暂一个月,但阿虎人如其名,生得虎头虎脑,委实让人心里欢喜,甄柔不由放下梅子水,正要接话,只见一个护卫从外而来。
“什么事,说吧。”见是传战报的士兵,曹昕问道。
护卫单膝跪地,向柳树下对案而坐的两人禀告道:“四月二十五日,三公子和甄大公子联手,围攻广陵郡。陶军大败,陶成、陶忌父子在三百骑兵掩护下,逃往扬州。”
话音未落,曹昕“啪——”地一下重重打上轮椅把手,恨声道:“居然让陶家父子跑了!”
甄柔一默。
前世陶家父子战败后,就是潜逃入扬州,被薛家人收留。没想到今生有兄长合力攻之,仍是如此。
护卫知道自家大公子死于陶氏父子之手,死后更遭曝尸凌辱,遂忙又补充道:“虽然陶家父子潜逃,但三公子已血洗陶家及其族人共男丁一百一十三口。”
此话一出,两人皆怔。
曹昕脸色一白,但余光触及一旁的甄柔,苍白的嘴唇却又扯出一抹笑容,说道:“我们兄弟三人自幼失母,手足情深。兄长一定是报仇心切才如此……对了,还长兄之死有内鬼,兄长可能是为了逼陶家人说出内鬼……才会这样。所以,也不是兄长心狠手辣。”
为了斩草除根,历来都是如此。
只有女眷,因为这个时候人口稀少,又常年战乱死伤众多,为保持人口繁衍生息提倡女子改嫁。而一旦改嫁与夫家无关,所以女眷常能幸免于难。
甄柔点头,道:“我明白。”
曹昕松了一口气,却不及说话,只听一阵刺耳的木轮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