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劲依旧骑马而行,见甄柔回了车厢内后,又探头望了出来,一路上还有女子目光扰人,他眉头一皱,终是唤了熊傲过来,吩咐加快行驶速度,尽快出城。
熊傲得令,驾马行至车前,指挥驾车者加速前行。
如是,三辆车,十名骑马护卫,不一会出了城,向北山径直而去。
大约因为马上就是新年,或见弟心切,是日披星戴月赶路,只为第二日中午抵达。
一夜在路上疾行,人困却被颠簸得无法深眠,这会儿正枕在姜媪胖乎乎的腿上打盹,就听见一个清润男子声音玩笑道:“兄长,当年你推脱亲事,说娶妻必娶当世佳人,弟特来拜见新嫂,感谢阿嫂终于让兄长不必做孤家寡人了!”
话音未落,曹劲的声音已严肃道:“叔初,此乃戏言!”
第一百一十三章 曹昕
兄长?
叔初?
又是唤兄长,又是叫曹昕的字,这是到了?
甄柔迷糊睁眼,有些昏沉的脑袋首先闪过此念。
紧接着听到曹劲那一声呵斥“戏言”,脑子里跟着又闪过一个念头。
曹劲居然曾说过“娶妻必娶当世美人”这种话?
甄柔愕然,顿时醒了过来。
这时,曹劲的声音又从车外传来,“唤少夫人下车。”
“诺。”阿玉恭敬应道。
想起曹昕在外面,又念及曹劲对他的重视,甄柔赶紧从姜媪腿上坐起,车尾的门就从外打开,一股冷空气直扑了进来,甄柔不由就了一个寒噤,便见阿玉立在车门外,“少夫人,到了,三公子和四公子在车外等您。”
甄柔定了定心神,搭着阿玉的手,缓步走下车。
“今日虽未落雪,但山风很大,给三嫂加一件披风,勿吹坏了身子。”甫一站定,那道清润的声音再次响起,甄柔知道这个声音便是曹昕了。
是男子中少有的清润嗓音,一听便让人心生好感,而且还如此周到体贴。
甄柔不由循声望去,却仅一眼,不禁一呆。
只见曹劲推着一个坐在原木轮椅上的少年静静站在雪中。
北山庄园,真的是建在信都城北的一座千峰万仞的高山之上。
四下苍松翠柏掩在皑皑白雪之下,一片琼枝玉树的世界。
古朴的庄园大门两侧,却种植了两行红梅。
红梅白雪,相得益彰,点缀人间。
那一红一白的清丽傲骨之姿,曾让她赞叹再三,道世间再无红梅于雪间绽放的傲姿了。
可是那少年比之一身傲骨的红梅,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年白衣如雪,人似洁瑜无暇,神似朗月入怀,虽坐在与之极不匹配的轮椅之上,却给人一种兰枝玉树的俊逸之感,端是风采出众。
从曹劲的五官相貌之中,甄柔知道曹昕多半相貌不差,毕竟两人是同母同父的亲兄弟。
却从未想到曹昕会是这样一位飘飘然有仙姿美仪的少年。
更未想到这样的一位出身不凡的少年竟是不良于行。
甄柔心中不由一叹,真是可惜了。
只在这时候,一个绿衣婢女上前,将一件蜜色斗篷递给阿玉,让阿玉为她披上。
身上一暖,甄柔骤然回过神,发现自己看曹昕出了神,实在太过失礼,忙向曹昕欠身一礼,谢道:“多谢四公子赠衣。”起身时随手拢了拢斗篷,发现身上这件蜜色斗篷,虽然半旧不新,却质地极好,一般人绝非用的上,而且此斗篷应该是一女子的衣物。
未听说曹昕已成亲了,难道是他养的姬妾么?
可是那姬妾之物予她用,对于自己的嫂子,却有几分失礼了。
此外……
甄柔不禁又瞥了一眼曹昕,他虽是弱冠之年,看上去却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仙姿傲骨,不染尘埃,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委实不像会养姬妾一流。
见甄柔目光落在身上的蜜色斗篷上,曹昕微微一笑,温和道:“三嫂,庄园里没有女眷,又来不及为三嫂新制,我便拿母亲留在此的衣物给你。虽是多年前的旧物,但是每年都有人浆洗晾晒,望嫂不要见谅。”
竟是阳平公主的旧物?
甄柔闻言吃了一惊,忙道:“此乃公主旧物,非我介怀,而是太过贵重,我恐弄坏。四公子请收回去,我并不冷。”说着,便要宽下斗篷,她虽冷,但长辈之物,尤其还是仙逝后的遗物,实不可冒犯。
曹昕见了不由一笑,满意于甄柔对生母阳平公主的敬意,他声音更温润了,“母亲衣物众多,你又是她的儿媳,不必如此客气。而且我既拿与你用……”犹言未完,突然一阵猛烈咳嗽,竟隐有几分撕心裂肺之势。
见状,甄柔宽斗篷的动作一滞,抬头,目含关切的向曹昕看过去。
只见曹劲动作极其娴熟地半蹲下,为曹昕轻轻抚背,一下一下,动作谨慎,目光专注。
一时,曹昕止了咳嗦,白皙的脸上却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向甄柔歉意道:“不好意思,吓到三嫂了。这斗篷——”
这次不是咳嗽,话才说到斗篷,就被冷声打断。
“好了,就这样。”曹劲站起身,直接打断二人的你来我往,看着甄柔便是吩咐道:“甄女,叔初让你穿,你穿便是,不过一件她的旧衣罢了,有何好贵重不贵重。”
言下之意,阳平公主的旧衣并不贵重,她可随意穿?
甄柔心中一疑,可这不是曹劲生母的遗物么?
而且人都走了十多二十年了,还每年定期浆洗晾晒,又岂会不贵重呢?
脑中极快地闪过疑惑,却也快得不及抓住,疑惑便是一闪而逝了。
甄柔只注意到曹劲的吩咐,她停下退斗篷的念头,柔顺地低声应是。
曹劲颔首,旋即目光便是转开,低头看向曹昕,低沉的声音在这一刻放得极为温和,道:“山间风大,刚才你就是说话时,让凉风入口,才会咳嗽的,现在回去吧。”说罢,不等曹昕回应,也未给甄柔说一声,复又站到轮椅后,便径直将轮椅转了方向,推着曹昕往庄园里走去。
态度霸道,不容置喙。
曹昕只好忙转头向甄柔招呼道:“三嫂,我已让人备了午饭,就是算着你们过来的时间准备,现在还热着,用了食也好暖和些。”
这山上和山下确实太过不一样了。
即使也未下雪,温度却要低上许多,尤其是山间的风极烈,刮在脸上就似刀子般。
甄柔确实感到自己又冷又饿,听到曹昕寒暄招呼的话,不由再次感叹其周到,于是加快一两步跟上,走在一侧笑道:“麻烦四公子了。”
曹昕摇头道:“三嫂哪里的话,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也不要再唤我四公子,唤我弟即可。”
又见二人交谈起来,曹劲眉头一皱,已是教训道:“路上有何话可说?回厅堂再说!”
曹昕显然极听曹劲的话,闻言立时闭上嘴,向甄柔抱歉一笑。
甄柔自不会再意,亦报以一笑。
然,看着一脸严厉兄长模样的曹劲,心中忽然涌出一丝异样,说不出清,也道不明。
这便丢了。
只是想,如今曹劲的长嫂和幼弟都认识了。
那么未来,认识的曹家人又会如何?可也如郑玲珑和曹昕一样风姿不俗,那曹家就真是藏龙卧虎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惹怒
其实甄柔心里很清楚,其他曹家人,即使要认识,也该是明年中下旬的事了。
而那时,曹劲也差不多该拿下徐州了。
所以,她不急,现在的心思更多放在甄姚的身上,当然多少还是对曹昕有一丝半许的好奇。
她发现曹昕是一个极其健谈的人。
不知道是因为曹昕真将她看成一家人,还是曹昕常年身体不好,曹劲又忙于南征北战,他一个人孤单久了,便待她很是热情。
一顿中午饭下来,又一个下午相处,她对曹昕及这个北山庄园竟都有了几分了解。
难怪曹昕身体不好,还会到离信都城五十里外的庄园修养,原来这里竟有温泉。
曹昕双腿有残,乃母胎所带,是以根本无法根治。
罗神医则说,温泉有疗万疾之效,虽不能治愈曹昕的腿疾,但多泡温泉却可促进其血脉流通,能缓解他双腿的萎缩麻木。
加之庄园建立在山上,可谓避暑圣地。
又是阳平公主身前修建,并常来此避暑,甚至逝后也葬于此地。
因此,每年冬夏两季,曹昕便会在此小住两三月,一来是为了养身,一来也可以为母守灵。
听了这些,本就对曹昕印象不错的甄柔,不由更加另眼相看,她认为有孝心之人,心也不会差到哪去。
虽然从曹昕口中知道了不少,却未听到阳平公主怎会葬在此地,而不是曹家的宗庙呢?
不过既然曹昕没听,她便是再奇怪,也不会多问一句。
她只是听从曹劲的安排,让第二天一早去阳平公主的坟上上香祭拜。
因为需要早起,昨晚又赶了一夜的路,当天晚上大家睡得都很早。
甄柔和曹劲自是继续分居,毕竟行百里半九十,都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也不差这一步了,总归谨慎些为好。
是夜,两人便在同一个院子的不同屋舍住下。
一夜无梦,安枕天明。
醒来时天还未亮,想再睡一会儿,但是心里惦记着要祭拜阳平公主,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又想着阿玉她们前晚也在路上颠簸了一夜,有心让她们多睡上一刻半会,便独自撩帘下榻,从一旁的衣桁架子上取了件棉袍披上,就绕过屏风,走到窗下,推窗而望。
一望之下,却是一怔。
外面的天还是深灰色的一片。
依旧没落雪,山风却很大,吹得廊檐下的风灯东摇西晃。
因着燃了一夜,灯油将尽,只剩豆粒那样大的光线了,模糊不清地笼在庭院上,照着曹劲高大结实的身躯。
他一身深灰色的短衣练武服,正一个人在庭中挥拳踢腿,似乎练着一套拳法。
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下都舞得虎虎生风,看上去极为熟练。
一时四肢距地,前三掷,却二掷,长引腰,侧脚仰天,形似虎。
一时四肢距地,引项反顾,形式鹿。
然后又形似熊,似猿,似鸟,将这五禽之态,拳脚并用的走了一遍。
这个时候流传后世的五禽戏还没普及。
甄柔观察着,只察觉曹劲的动作有五禽之态,下意识凝神一思,想起《庄子》的“二禽戏”——“熊经鸟伸”,方知曹劲是在打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法。
对此甄柔并不诧异,虽然这还是她第一次看曹劲打拳,但才到侯府时,张伯已经将曹劲的生活作息逐一告诉她了,每日五鼓三点(早上六点),曹劲便会起来晨练,半个时辰后才食早饭。
可是现在不过才五更天罢了,曹劲怎么已经晨练起来?
念头闪过,但自知曹劲的事,她根本管不到,于是打算关了窗,只做不知。
未料尚不及动作,曹劲忽然动作一停,目光锐利的看来,四目就这样对上了。
看来没法当做不知了。
甄柔心里叹了一声,这便推门而出。
天将亮之时,是一日最冷之际。
甄柔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紧了紧身上的外袍,走上前欠身一礼,关切道:“夫君,前晚你骑了一夜的马,今儿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明日你又要返程赶路了,便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
声音柔和温软,轻声慢语间,尽是关切之态。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拳拳的关心?
曹劲看着这样的甄柔,却冷冷一笑,猛地捏住甄柔的下巴,目光在这一瞬间冰冷而陌生,薄唇也吐出刻薄之言:“既然一心要救你阿姐,你为何还要谄媚于我?看来你阿姐的事,不过是你欲擒故纵的手段。”说着,目光露出深深地厌恶,“你们这些女人当真是为了男人什么都可以不要!”
“夫君,你怎了?”甄柔下巴被捏得生痛,她忍不住吃痛了一声,“唔……好痛!”
呼痛声传来,曹劲一怔,看着手强迫仰起的这张脸,尽是错愕痛苦之色,他眼睛一闭,须臾,睁开时已经一片清明,道:“抱歉。”手缓缓松开甄柔。
只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
不用思索也知是被这里的侍女看见了。
甄柔灵光一闪,只当曹劲渐松开她的下巴,是把她下巴狠狠一甩,她作势往后跌了一步,然后不顾疼痛,拉住曹劲单薄的晨练服袖子,小声地快速说了一句,“我知夫君先前是在做戏。”
如此一语,揭过曹劲方才的异样,更化解了两人未来相处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