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说话,却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曹劲的眼中掠过一道机锋,然后拿着蓝布两手一左一右撑在桶边,俯身而下,鼻息近至可闻。
“阿柔,你是我妻子。”曹劲低声道,灼热的呼吸扑面而来。
甄柔一怔,紧抱身体的手缓缓松开,良久,终是低低垂眸,贝齿轻咬下唇,溢出一句低不可闻的回应,“我,知道……”
一语说完,她咬住下唇,眼睛紧紧地闭上。
感官却变得异常清晰了。
外面大雨还在噼里啪啦地下着。
房间内有水声哗啦啦地响着——她被从水中抱了出来,冷空气一下子袭上了身体,让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便感干净的布包裹住了她身体。
一阵天旋地转间,她离开了脚踏垫,耳边传来曹劲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睁开眼睛。”
甄柔深吸一口气,缓缓睁眼。
四目相对。
他得眼里似乎有漩涡,漆黑幽深地仿佛要把人吞噬进去。
甄柔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耳畔响起了曹劲低沉的笑声,有些浅淡,有些醇厚,好似刚开封的陈年老酒,让人头晕目眩,整个人就晕乎乎了。
“阿柔,已经迟了近一年,你别怕……”
她怕么?
甄柔不知道,只知道那句迟了一年,让她失去了一切抗拒,任他抱着自己躺上了床……
蓝布被扯下,沉重的身体覆上来,脸贴着脸,呼吸相交,她的意识也就这样模糊了……
屋外的雨声渐渐远不可闻,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样,滴滴答答,潺潺涓涓地流着……噗呲一声,灯芯突然一跳,一切尘埃落定了……是情深,是清浅,终还是意难平?千般心绪不过枉然。一点鲜红,浸染了她的整个世界,身与心,无力软绵着,只能任之由之……
噗呲噗呲,滴答滴答,身与身,摇摇晃晃,乍疾乍徐,且问几时休?
低矮破旧的木板床,吱吱呀呀,说不清道不明。
夜,渐深了。
雨,渐停了。
万籁归于静。
噗呲噗呲,滴答滴答,吱吱呀呀……声声缱绻,终是听不到了。
一室静谧,漫天漫地弥漫着慵懒的气息。
床很窄小,甄柔静静伏在曹劲的胸膛上,肌肤相亲之间,是粘湿细密密的汗。
头发半湿半干地披散在背上,也不知是雨水未干透,还是被汗水浸湿了。
甄柔素爱洁净,粘湿的汗让她难受极了,却一动也不能动的躺着,背上有粗糙的大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
从他右肩处微微抬头看去。
他正闭着眼,常笼着的眉心略微舒缓,薄唇轻勾,带出了一抹放松的淡笑。
抿了抿唇,犹豫着是否开口,曹劲倏然睁眼,目光如鹰,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口。
心中不由跟着紧张,想到自己眼下的情况,甄柔慌乱起来,“夫君……”甫一出声,就是清晰可闻的嘶哑。
甄柔一怔。
外面传来步伐整齐的脚步声,间或一些甲片摩擦的声响,随后熊傲的声音在门外道:“末将来迟,恭迎公子和少夫人。”
甄柔心下一松,旋即而来的却是羞窘,再也顾不得开不开口,甚至浑身的粘腻,从床上扯了那块蓝布,便要裹住身体下床,却不及动作,背上被一按,她便重新跌回了曹劲的胸膛。
“夫君……”甄柔焦急又暗含指责地唤道。
曹劲却闭上眼睛,手又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甄柔光滑的后背,半晌,才扬声道:“退下!谒舍外等候!”
他的声音极为冷冽,已不见适才的沙哑了。
“诺!”熊傲恭声应道,带着众曹军卫护退下。
是了,比起他们在院子里候着,自己只隔了一层薄薄的门扉穿衣,这样显然更为妥当。
甄柔看向已下床穿衣的曹劲。
面色如常,不怒自威,又是坐拥三军的主帅——曹三公子了。
外面有积雨顺着屋檐落下,一滴一滴透着凉意。
甄柔步出房门,伸手,水滴落入手心。
凉意,传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彭城
再旖旎的景象也有终了之时。
甄柔的心,在渗着冷意的雨水下,神台一明。
还是她的阿兄最好,知道她的马受了雷惊,让熊傲带了一辆有顶的轺车接她。
如是,她坐着车,他骑着马,在众黑甲曹军的护卫下回了县令府邸。
那一天晚上,因为已在那谒舍成了真正的夫妻,曹劲也顺理成章在她的房屋睡下。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就是这样奇怪。一旦突破了某种界限,两人即便道不出是情浅情浓,甚至心理还有某种防备,私下不经意的言行举止间,总会透出自己也不知的亲密和默契。
有了第一次,在第二天夜里的同床共枕时,便也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
甄柔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人有如此不同的另外一面。
白天的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到了夜里却成了如火般炙热,像伏天的太阳,可以把人灼伤,煮沸……一整夜不得宁帖。
好在次早就要拔营了,想到就要见母亲和阿姐,甄柔可谓兴奋极了,精神奕奕。
不过曹劲比她精神头更好,仍旧鸡鸣而起,到院子里打了一套五禽戏,便兀自收拾去了安排要走的事宜。
甄柔心里惦记着要启程的事,也没多睡一会儿,天一亮就跟着起来料理行李。
因着只是暂住,并无甚可收拾,就带上了县令夫人给置办的几套换洗衣裳,以及收了一个这半月来服侍她饮食起居的婢女。
比她都要小三岁,正是十五及笄之年,叫阿丽。
人如其名,俏丽活泼。
虽和柔顺的阿玉性子很不同,两人的身世却有几分相似。
五年前,一场疫病要了这个小县城三分之一人的性命,阿丽的父母兄弟都在这场灾难中相继去世,为了下葬亲人自愿卖身为奴,被路过的县令夫人看中,如此成了县令府的一名婢女。
甄柔本不想收阿丽,但听阿丽并无亲人在了,自己一个女子在军营中也确实不便,又喜阿丽的性子活泼,这才受了县令夫人的好意。
不像姜媪和阿玉她们,习惯唤自己为娘子。阿丽自见她第一眼起,就知道她是曹劲的妻子,是以阿丽便以“少夫人”唤她。
回彭城的一路上,就听阿丽叽叽喳喳像个小麻雀一样,少夫人长,少夫人短,新奇的指着车窗外的风景说个不停。
这时,阿丽终于从车窗外探回了脑袋,凑到甄柔跟前,交耳道:“少夫人,婢子看来看去,发现这些骑马的将军里,就属大公子最好看。”
甄柔正坐在车窗旁摇纨扇,听到阿丽的话,不由“扑哧”一笑。
自己一本正经的说,没想到甄柔却好笑起来,阿丽顿时急了起来,忙道:“少夫人,就大公子长得好,和其他人看起来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甄柔听着阿丽一口一个“不一样”,自然知道阿丽想表达什么。
阿兄相貌清秀俊美,甚至还带着几分文弱气,举手投足都是世家公子的做派,看上去甚是温文儒雅。
可曹劲麾下的大将,不是五大三粗的大汉,即便是生得一副相貌堂堂的样子,也多半是英武俊朗之类。
这一对比起来,阿兄这等斯文秀气的美男子,自是看起来格外出类拔萃,极其不同了。
看来阿丽这小女子,比较中意文质彬彬的男子,不过这也是他们徐州女子多数爱慕的类型。
思绪闲闲的散发着,正想拿这话打趣阿丽,一解旅途的无聊,未料阿丽忽然手托着下巴,思忖道:“其实除了大公子外,常跟着大公子身边的那位年轻将军,也颇英俊!”说时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忽闪忽闪,圆圆的脸上也飞上两抹红,神色间尽是害羞的情态。
甄柔未注意到阿丽的羞赧,她自己的神色也不觉一晃。
阿兄身边的年轻将军,不用问,便知是周煜。
她不由想到出发前一日,兄长告诉她的一些人事调动。
是万万没想到阿兄会推举周煜成为镇守徐州州界的大将,与薛家的地盘隔界对峙。而曹劲竟也答应任用周煜了。
如今,曹劲已留了一将率一万五千众曹军,和当地收编的五千败军镇守边界。然后等周煜随他们一同回彭城,参加一些会议后,再由曹劲正式任命,便会走马上任了。
这无疑是好事,对周煜是一种历练,更是一个被提拔的好机会。
只是总觉得……
说不上来,甄柔摇着纨扇,也轻摇了摇头。
看来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许是她还差太远吧。
眼下这样,对大家都是最好的结果。
想到周煜前程无忧,并未因为与她曾定亲的事有任何耽搁,甄柔多少安心了。
随着离彭城越来越近,甄柔所有的心思都放下,心心念念只有即将相见的母亲和阿姐。
抵达彭城的那一天,是农历七月二十日的一个下午。
彭城的文武官员和百姓们早已闻讯,城门外一早就推推拥拥挤满了人。
已是众所知周了,他们彭城城主之妹,从逆军手中施计逃出,导致意图侵占他们徐州的薛军被识破奸计,最终败于曹军之下。
曹军大获全胜,意味着他们的城主也是胜利者之一。
在这个汉朝廷无法作为,天下各自为政的年代,都期盼着各自所在的州郡兵强马壮,至少无人敢侵略。
如今背靠北方最大的势力曹家,他们又刚一平了徐州,可谓给众人投喂了一颗定心丸。
留三军在城外驻扎,曹劲及众将领率三百铁骑入城。
听着车辆旁百姓简单而质朴的欢呼声,甄柔强压着迫切的心扉,终于在一路夹道欢迎之后,抵达了甄府大门外的广场上。
母亲是尊贵倨傲的,所有的情绪总是压在她美丽端庄的外表之下。而阿姐本就极是温柔,如今又遭逢前半生最大的苦难,此时怕是情绪低落。如此想来,她们应该都不会迎出府外吧?便是迎出大门,也该是矜持的站着……
心里这样想着,却还是忍不住探出了车窗,翘首以盼。
“阿柔!”正要举目望去,曲阳翁主激动的声音骤然响起。
第一百三十八章 寒梅
人的情绪会传染。
甄柔也很激动,“母亲!”兴奋地循声招手。
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甄柔还是嫁那么远?而且出嫁尚不到一年,就被陶忌给挟持走了,如何让当母亲的放心?
曲阳翁主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径自迎了上去。
甄柔也赶紧就着阿丽的搀扶,忙不迭跳下车。
方在地上站定,便一把被曲阳翁主拉住,上上下下仔细看了起来。
广场上侍立的将领,多是有母有子的人,因为他们都要行军打战,刀剑无眼,沙场无情,没有人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否还能有命回来。
是以,家中老母每一次在他们出征和归家的时候,也是这样情难自禁,他们自能更深刻体会这种母亲和孩子之间的感情。也为了以示对曲阳翁主的尊敬,当下无不翻身下马,然后静默而立,等待这对母女一叙情谊。
看着阔别近一年之久的女儿,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人并没有想象中的又瘦又憔悴,虽然脸上比以前黑了一分,看上去却精神劲儿更好,眉宇间也添了一许成熟。
可是当母亲的人就是这样,既希望自己的孩子大了后能成熟些,但真看见孩子不在自己身边时乍然成熟了,下意识便会认为孩子吃了太多苦,才会突然变成熟了。
终归到底,就是一颗慈母心肠,舍不得自己的孩子。
曲阳翁主便是性子再好强,这一番看下来,眼眶还是忍不住一红。但到底见甄柔没有受伤之类,心下的大石算是落下来了,理智也跟着回笼了,忙松开拉甄柔胳膊的手,以扇遮面掩去自己的哭意。
一时,母女俩都平复了情绪。
甄柔看着曲阳翁主以扇遮面的样子,露在扇外的眼睛已不见往日的凌厉,只是泛着红,眼角隐有泪光闪烁。
她忙仰头望天,止住泪意,持着纨扇在腰间深深拜下,“母亲,女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曲阳翁主深吸口气,双唇在扇下微微嚅动,半晌才拿开纨扇,语气平缓下来道:“你自来孝顺,我很放心你。只是你和三公子一路舟车劳顿,确实幸苦了。”说时,目光似不经意地瞥向了一旁。
府外的广场上一片安静,只有她们母女在叙着情,曲阳翁主的声音虽不大,却不妨一众人听见。
曹劲眼睛微眯,侧目看了一眼似乎母女情深的两人,他沉默了一下,方及上前,腰间的配件和甲胄上的鳞片发出沉沉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