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柔走上前,隔着一张长案,坦然迎向曹劲的目光,道:“夫君,在你带江平离开后,我就已经料到结果可能是这样。而这不是薛钦在意我,是他另有蓄谋。”
人在第一时间的反应往往最能体现其心底真实情绪。
曹劲思及甄柔刚才不经意露出的神色,还有眼下的话,心中已然有了判断,本应是让人满意的反应,可看着甄柔如此冷静到冷情的样子,尤其对象还是曾经的青梅竹马,并且两人感情还一度极其深厚,他不由挑了挑眉,在案前坐下后,复又问道:“你真这样认为?”
一句反问,语气终于有了些许起伏。
好像不相信她的话,却似乎又像……
说不出那种感受,甄柔也没心思多想,她亦在案前坐下,郑重道:“夫君,我确实这样认为。”
“若真心在意一个人,便只会盼望他好。”甄柔犹自不知的带了一丝向往的肯定说了一句,转眼却是讽刺一笑,另外道:“可是薛钦,他明知我已嫁人,却用这样的方式介入,这不是让我夫妻失和?令我丈夫对我心存芥蒂么?所以,薛钦根本不在意我,而是另有蓄谋。不过目前,我暂时只想到他欲先让你我夫妻失和,继而影响曹、甄两家结盟,最后便是整个徐州的稳定。”
听着甄柔言辞凿凿的说来,曹劲目光一深,忽然不置可否道:“你可想过,就是因为在意,才希望你我夫妻失和,如此才能确保以后再得到你时,你心中不会有其他人。”
她都说成这样了,以为曹劲会就着薛钦的蓄谋继续说下去,未想到曹劲竟将主意留在这上面。
甄柔不由一怔,旋即心中一动,凛然表态道:“我和他绝无可能,如果有一天落入他手,一旦断定无法逃脱,我宁可自缢,也绝不会在他身边苟且偷生。”
说到此处,话顿了顿,想着周煜的事,也是为了取得曹劲的信任,她直直地望入曹劲的眼睛,一字一顿犹如誓言道:“夫君,时天灾人祸不断,各地更战役频发,女子合离,寡妇改嫁,虽是时下风气使然,却更多是为了人口的繁衍生息,是以天下上至当权者,甚至当世鸿儒,都极为推崇女子再嫁。然,我甄柔只认定并只忠于这一次婚姻。”
说话的这一刻,甄柔内心深处清楚的知道一件事。
曹劲是一个感情内敛的人。
或者说是一个多疑,并且防心极重的人。而多疑和防心重,也是一个上位者多数会有的一种性格。
要取得他的信任,非一朝一夕可以达到。
尤其在曹劲似乎对女人天生有一种偏见之下,要获取其信任,应是不易。
那么,她只有一次次向曹劲表态,无论是作为或者是言语,总能一次次加深曹劲的信任。
古之圣贤庄子不也是曾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如此一番话说来,甄柔因为甄姚及家中这一系列事的分心,终于回笼了心思——对于曹劲的态度,她又恢复到一开始的对策,也是从始至终未曾改变过的。
甄柔就这样望着曹劲,那双乌润的美眸之中,毫不掩饰地袒露出,一个妻子对其丈夫的忠诚。
被如此一个女人这样看着,又如此的表态一番,是男人都不免动心相信,尤其是两人才有了世间最亲密的分享,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
可是想到甄柔一直以来的冷静,曹劲微微眯了一眯眼,神色莫测难辨。
就在甄柔心中打鼓发响,怀疑自己这一步走得太过急功近利之时,终于听到曹劲回应道:“阿柔,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忠诚。”
说完这一句,见甄柔眼睛发亮,曹劲挪开目光,只想着甄柔对曹昕的救命之情下,自己不久前的许诺,既然甄柔现在已表态了,他自是少不得有所回应。
曹劲思忖一二,道:“当初因为甄二娘子之故,你拿出当初那个承诺要求我。后来方知一切是为了救甄二娘子,答应的事情自然不攻而破。所以,我还欠你一个要求。”
心中一直惦记这曹劲那个许诺的事,只是一直不好问,却没想到今天却阴差阳错将此确定下来了!
甄柔强压下心中惊喜,道了一声谢,又想今日二人难得说开,不如就此将甄姚的事说了。
“夫君,我还有一件事想征求你的同意。”甄柔咬了咬唇,请求道。
两人成婚也有一年,这之前又几番交涉,甄柔除了在甄姚的事上求过他,几乎再无其他事。看来现在也多半与甄姚有关。
曹劲也不含糊,直言道:“为了甄二娘子?”
没想到曹劲知道,甄柔诧异了一下,点头道:“阿姐身上有顽疾,我想请罗神医为她医治。”
得到准确答案,果真是甄姚,曹劲眉头一皱。
甄柔看的心中一紧,离开信都前,曾听闻曹郑如今头痛顽疾欲裂,几乎日日离不开罗神医,若再让罗神医分神与甄姚求治,确实恐曹郑那里不好交代。
当初一口应下甄姚,也是想着自己在曹昕的事上表现,应能让曹劲愿意一帮。而且还有曾经的那一个许诺。
可到底这事不利于曹劲,又有挟恩的意味在,便是让她面对曹昕也觉无颜。
那么难道放弃甄姚的救治?
甄柔立马否定,正想着心一横,拿刚才曹劲过明话的许诺要求,就见曹劲眉头终是一松,然后沉吟道:“甄二娘子毕竟才救过你的命,现在我请罗神医为她医治,也是还了她这份恩情,从此两不相欠。”
不欲多谈甄姚,曹劲就此结束话题,“就这样,下个月启程回信都,将她带上!”
第一百六十章 九月
如是,甄姚去信都求医的事定下来了。
当天晚上,也不知是过了晚饭点太饿,还是饱睡了一场,醒来可谓好事连连,让她的胃口大开,一下食了两小碗粟米饭。
没有过河拆桥的做法,从曹劲这里得了好处,转过头就走了的道理。
是夜,甄柔没有再去姜姚的床前守着,和曹劲一起住在了他们的房间。
大概夜饭用的太晚,又食得过多了一些,晚上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秋蝉在树根墙角高一声低一声的吟唱,甄柔了无睡意的躺在床内侧,呆呆望着床顶,身边是绵长均匀的呼吸。
人生的际遇真是不可思议。
两年前的春天,在宗庙遇到孤立无援的曹劲,她当时简直觉得如有神助,自己正不知如何改变命运时,上苍就将这样的曹劲送了过来。
于是,那时只想着救曹劲,博得家族投诚的机会。
哪里能想到会有今天?
她竟然和曹劲相安无事的躺在一张床上。
真是世事难料,只希望以后的日子家人安康,她和曹劲继续相敬如宾相处下去……
这样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着,以为今夜会是辗转难眠,不过到底接连好几日没安睡过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夜无眠,安枕天明。
轻晓起来时,曹劲已在庭院里晨练。
临近天亮时分,应该落了一场小雨。
庭院里的方砖上还有些微湿。
走下石阶,深吸口气,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芬芳。
树上早起的鸟雀叽叽喳喳叫着。
四周的草木被雨水清洗过,呈现一种鲜嫩的绿。
虽时序已入秋了,这个早晨却到处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样子。
甄柔只觉神清气爽。
见到曹劲一套五禽戏打完,甄柔从容不迫地自阿丽手上接过温湿的帕子,走上前递了过去,“夫君,擦一下汗吧。”她起来时,阿丽已打了洗脸水过来,梳洗时问了曹劲的去向,便让阿丽准备了温水和帕子。
山上太阳见得早。
清晨的阳光亮亮昭昭洒下来,照在不施粉黛的白皙玉颜上,那扬起的笑容和雨后的山间小院一样,充满了清新和自然,让人心旷神怡。
曹劲一怔,片刻敛下目光,落在递到眼前的帕子上。
多年来一个人晨练惯了,素来都是自己冷水一洗。
盯着甄柔递来的帕子,曹劲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正欲说不用了,只听甄柔兴致勃勃道:“夫君,以后晨练时我陪你吧?”说着兀自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脸惬意道:“早起空气真的很好,精神都跟着好了不少。”
曹劲凝立不语,余光瞥见低头侍立一旁的阿丽,还有端着早饭正走过来的一应侍人,他默了一默,接过甄柔的帕子。
本只想随意在脸上一抹,当温湿的帕子覆上脸庞,脸上的毛细孔为之一松,让人不由舒服地喟叹。
曹劲下意识将帕子摊开平敷在脸上,稍停留了片刻,方将帕子取下,然后想到这一分舒适,又念及经过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后,对甄柔的想法,终是“嗯”了一声道:“嗯,晨练时你一起吧。”说时将用过的帕子递回给了甄柔。
这时,侍人已陆续端了食盘进屋,曹劲遂另外道:“先用早饭吧,马上就要启程了。”说着已跨步回房。
甄柔将帕子给了阿丽,看着走在前面的曹劲,手在袖中暗握成拳,迎着阳光露出一个轻浅的微笑。
后面一定会更好的。
这一个早晨,是二人隔了这诸多事耽搁以后,终于一起用早饭了。
一起用时,虽没有一个人自在,但为了以后的日子,甄柔还是希望少些变故,这以后自己及身边人的日子能相对安定。
许是这一年发生了太多意外,日子几乎都处于各种变故之下,在陆氏和甄姜下葬之后,接下来的日子总算是平顺了下去。
当十八岁生辰,就进入九月了。
将曹劲审问江平的结果,省去薛钦对她在意的臆测,只说是薛钦想挑拨她和曹劲的夫妻关系,进而影响他们两家的结盟,这让甄姚一颗心落回了实处。而没有波动情绪的事影响,又期盼着下月去信都求医,甄姚的伤好得很快,大半个月就康复的差不多了。
至于江平,虽没有再审出其他,但从薛钦派人以战败求合之际,一再表示欲望可以放了江平,足以可见江平此人的重要性。
然,战事刚平,两方都需要休养生息,以免他们内斗成伤,被其他势力捡了后手。
此外,徐州初定,需要稳定,更是不能再经战乱。
如此一来,自是只有接受薛家的求和,作为诚意也就只能放了江平。
心里存了厌恶,当甄明廷将这些事给甄柔说时,一脸嫌恶的冷笑道:“阿柔,真让你说对了!薛钦根本就是想破坏你夫妻和睦!亏我还曾经怀疑过他真心,才会甘愿派了江平来,结果别人早有后招!”说着怒气上升,一拳砸在案上。
知道兄长甄明廷的怒怼,多少是因曾经看重薛钦,却发现识人有误之故。
甄柔一笑置之,不愿再火上浇油,更不愿谈及薛钦,当下转移话题道:“阿兄,矜娘现在有六个月身子了吧?”
没想到甄柔突然问及矜娘,甄明廷一愣,旋即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但面对自己嫡亲的妹妹,无什么可隐瞒。
甄明廷叹了一声道:“阿柔,是我纵容她了,让阿姚难受了。不过她矜娘性子单纯,很容易被人牵了走,估计上次也是受了身边侍女的话吧。”
听到这一番话,甄柔心下了然。
兄长对矜娘有感情了。
既然要离开了,就把能做的事做了,只希望家族和睦。
甄柔心思一转道:“阿兄,矜娘毕竟是未来侄儿的生母,一直在外也不好,就将她接回来吧。本来阿姐也不怪她,再则阿姐后日就要与我一起去信都了,等她回来怕是得明年了,到时什么也过去了。”
到底是二十好几的男子,终于要有自己的血脉了,如何舍得一直在外。有了甄柔这句话,母亲曲阳翁主那里也好交代了,甄明廷当下兴奋道谢。
甄柔亦不由一笑。
如是诸事毕,到了九月初十,就该启程离开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抵达
离别总是充满了伤感。
尤其是这一别之后,不知何时再见。
甄柔最不舍的自是母亲曲阳翁主。
儿行千里母担忧,甄柔正是要去那千里之外的信都,曲阳翁主又如何舍得?
可是那里才是女儿的家,再是不舍又能如何?
一时间,母女俩心中都充斥了离别的伤感。
已经送到了甄府大门口,曲阳翁主作为长辈,没有再远送出城的道理。
府门外的广场上,又是一片黑压压的黑甲曹劲,一切已毕,只等启程,再多的不舍之言也只能化作保重。
曲阳翁主看着女儿不舍的样子,她微微撇过头,等眼中的泪意又逼了回去,才回首道:“走吧,别让三公子久等了。”语气平淡,似乎已经从离别的伤感中恢复了。
可是母女连心,生为女儿,又一直在母亲言传身教的教诲中长大,那里不知曲阳翁主不过是表面坚强了。
然而,就是这样总是压下一切情绪和软弱,强撑着坚强的表面,为他们兄妹撑起一片天的母亲,更让人心疼。
甄柔忍不住拉起曲阳翁主的手,道:“母亲,我记得您说过,您和父亲曾相约等儿女大了,你们就一起走遍大汉的山山水水。如今女儿已嫁,阿兄也快有子嗣了,如果以后你还想走走,就来信都找女儿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