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顾家依旧霸住政权,这都近乎放任了,这显然不合理,也就是说,皇帝既然有实力弄权,那么放着顾家不动,反倒是对勋贵耿耿于怀,这是有悖常理的。
她忽然想起昨夜里御华林里问过她话的那人来,那人虽然只字未语,但是透着强大的压迫气息,从昨夜知晓真相起至今,她还没来得及认真思索五皇子究竟是谁。
难道说,昨夜那人就是五皇子,也就是昔年通州谋害了她的五爷?!
如果五皇子就是五爷,那么昨夜他不肯出声,荣胤又表示过他应该在皇帝不远处长大,那他究竟会是谁?!
想到这里她抬头道:“姑母和表哥对京中权贵比我更熟,眼下我怀疑昨夜里劫持我的就是五皇子。
“我看此人行事作风老辣狠戾,还请表哥速去着人暗访一下,看看昨夜事发那段时间,哪家够份量的府上子弟不曾出没?我们得尽快锁定这个人!”
凌夫人也看向凌渊:“既是连话也不敢说,必然是京中常见面的人了,这种人留在身边十分危险,你是得赶紧去!”
凌渊对凌晏感情极为深厚,并不存在“严父”教子,当年面对他的离世已如承受过一场浩劫,今日乍闻真相,整个人犹如陡遭霹雳。
一腔情绪已理不清是愤怒是悲伤还是悔恨又若是愧疚自责,听得她姑侄俩这般催促,静立望着窗外这偌大祖业,又只能勉力抛去这些杂念,沉气点了点头。
长缨放下心,想起外头还有一大摊子事,说道:“冯伯父不知进宫不曾?荣叔不知道怎样了,我还得去趟王府,就先走了!”
说完她跟凌夫人福礼。蹲身时眼前一黑,差点栽在地上。
凌夫人手快架住了她,看她气短心慌,忙道:“你这可是自昨夜至今未食未眠?”
长缨吐气。可不是?打从昨夜起她不但未食未眠,还被人掐着旧伤威胁,连打了几场架又逃了命出来哩。
……
荣胤随太监进了宫中,直入了御书房。
殿里点着龙涎香,皇帝在窗前静立,看上去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荣胤躬身唤了声“皇上”,皇帝转过身来,凝眉打量他。
荣胤半垂首望着地下,任凭打量。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太监奉茶进来。皇帝端起其中一碗,递给他。
茶碗是景德出的铜红釉,莹润绵泽如浇灌好的果浆。
荣胤对着那碗边的光芒看了会儿,接茶谢恩。
茶是新出的明前龙井,算起时间来应该是今年的首道贡茶。
荣胤闻着扑鼻茶香,浅浅抿了一口,而后捧着碗起身。
皇帝看了会儿他,负手走到帘栊下,说道:“给大将军设座。”
太监搬了椅子进来,荣胤谢恩坐下,倒是十分平静。
皇帝道:“听说昨夜里沈长缨在城南失踪,乃是被人劫走,而跟随她的两个护卫却被发现杀死在顾家,这么说来,顾家有暗杀准晋王妃的莫大嫌疑?”
荣胤沉吟:“沈将军已经回来,顾家究竟是不是凶手,还待五城衙门与三司进一步彻查方有结果。”
皇帝走到御案后,在椅上落座,而后看过来:“慎已今年什么年纪?”
“属蛇,虚岁四十一。”
皇帝点点头:“你十五岁中的武状元,此后从军为将,为国尽忠,也是看着朕从风浪里走过来的了。
“顾家竟敢劫持沈将军,这既是无视朕,也是无视朝纲王法。慎已,不如就由你去替朕将顾家绳之以法,如何?”
第349章 江山是你的
话听到这里,荣胤微微地抬头看了上方一眼。
四年前的事情一经暴露,沈长缨与凌渊有反应是必然的,皇帝不但因此被动,还将面临杨肃倒戈,使他功亏一篑的可能。
而眼下他荣胤明显是知情者,皇帝恼羞成怒捏个什么罪名先把坏事者的他给灭了,也可以想象,所以他是抱着赴险的准备进来。
但眼下皇帝却提出让他帮着灭顾家——
诚然,有昨夜那两具护卫尸体,加上杨肃昨夜造成的声势,皇帝借势把顾家懵头打一记是顺理成章的做法。
可皇帝不可能到如今还猜不到昨夜带走沈长缨的人是他,既然猜到,那为何此时不但不曾下手,反而还授意他去拿顾家?
那秘密一旦传到杨肃耳里,他将面临的是四面楚歌的境地,他绝不应该还有心思打顾家的主意。
荣胤深思片刻,说道:“等三司有了定论,臣自当奉皇上旨意行事。”
“可朕等不及三司定论。晋王自幼养在宫外,朕自觉亏欠他良多,昨夜顾家如此狂妄,令朕愧疚难当。
“倘若沈长缨不是武功傍身,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则多半回不来。朕要你即刻带兵捉拿顾廉!”
“顾廉是国舅,又是内阁学士,位高权重,仅凭疑似死在顾家的两个护卫就捉拿他,恐难服众。”
“你敢抗旨?”
“臣不敢,只是王法如此,况且捉拿钦犯也不归五军都督府所管,臣去捉拿,于法亦不合,还请皇上恕罪。”
倘若这么做得通,又何须等到今日?
顾家门生在朝堂几乎占据一半,纵是他拿下顾廉,天下士子也将会对朝廷口诛笔伐,难道到时候再学秦皇来个焚书坑儒不成?
皇帝没有这个实力,也没有这个魄力,到最后也还是得如之前立储一般,妥协顾家。
因而勋贵这么多年来才不肯站队,毕竟谁知道谁会赢到最后?
皇帝眼下降旨让他去拿顾廉,目的哪里是在顾家?他这是要借刀杀人!
他拿下顾家,顾家族人在朝中振臂一呼,皇帝能抗得住,便能把顾家给灭了。
若是抗不住,那就把他荣胤给推出来挨刀,两者随便死一个,都称了他的心。
他做的这么圆滑,旁人谁又能拿到把柄说荣胤是他皇帝蓄意要除的人呢?
“你该好自为之。”皇帝目光深深,自案头奏折底下拿出道折子来,递了过来。
荣胤接在手里,翻开一看,眉心也禁不住地跳了跳。
折子上写的是俞家兄弟的口供,竟将他当日在荣府如何处置俞氏的细节说得清清楚楚。
他抬头看着皇帝,皇帝神色依旧,让人看不出来他深浅。
“皇上,东阳伯求见。”
太监碎步进来,躬身禀道。
皇帝目光转凛,看向荣胤。
“约好的?”
荣胤垂首:“臣不明圣意。”
皇帝凝眉抻身,片刻道:“传。”
东阳伯稳步迈入,见到殿里荣胤全须全尾,即向皇帝躬身行礼:“五军府收到辽东传来军报两封,恭请圣览。”
皇帝接过来,瞄了两眼,又看向下方。
……
一刻钟后东阳伯与荣胤相互走出殿门,直到出了承天门,又过了金水桥才停下来。
东阳伯余悸在怀:“什么情况?”
荣胤面色凝重:“回去再说。”
御书房里安静下来后,傅容也自后头走出来,透过窗户看了眼外头,与皇帝道:“荣胤明显是知情者,有这样借刀杀人的机会,皇上为何放走他?”
皇帝望着手里军报,说道:“朕已经赔上了一个凌晏,要是再把荣家和冯家也算上,就有些划不来了。”
傅容眼底有微光:“皇上还是更看好子澶。”
皇帝面色有些复杂,片刻道:“当然不是,你是朕看着长大的。可你终究上位有些困难,眼下顾家未除,实在经不起折腾。”
傅容隐有苦笑。
皇帝道:“你笑什么?”
“笑孩儿活该一辈子藏在暗处,当子澶的铺路石。”
“容儿……”
“父皇当年说会一视同仁,”傅容静静道,“可是子澶已经有了封号,有了根基,有了支持他的爱人和友人,他能堂堂正正站在太阳底下和世人面前,而我至今连一声父皇也没有资格喊出口。”
皇帝捏着军报的手缓缓攥紧。
屋里变得像子夜一样安静。
傅容缓缓躬身:“臣告退了。”
“容儿!”
傅容停下来。
皇帝道:“江山是你的,接下来的事情父皇交给你,你去办。”
傅容转身,一张绝艳的脸的晨曦下微微绽放:“儿臣知道父皇最爱我。”
皇帝望着他,也扬唇了。
……
杨肃回了王府,离开了长缨,也并没有觉得心情安定。
这王府也是皇帝赐的,他是皇帝的靶子和工具,那这晋王府真正的主人又是谁?
他这么多年,究竟是在为谁做嫁衣裳?
谢蓬回来的时候他坐在门窗紧闭的承运殿,光影随着殿门开启而泄进来的那刻,他仿佛还游离在梦里。
“发生什么事?”谢蓬捋着袖子在脚榻上坐下,忙了整夜的他声音嘶哑,“怎么没去沈家?”
杨肃拧着眉头,垂眼未语。
谢蓬似乎也不想说话,背抵着胡床,看着小臂上一道口子,信手抽帕子将它包了包。
“我记得在查吴侧妃的案子时,曾经查到派去辽东的徐耀跟吴彰有过多次接触,当时你和长缨都对皇上有些疑惑,是这样吗?”
杨肃忽然出声,声音听上去竟然更加沙哑。“加上孙燮被贬的事,你说实话,是不是疑心过皇上?”
谢蓬与他对视良久,怔然道:“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杨肃没解释,只倾身望着他:“说说你对皇上的看法。”
谢蓬嗤地笑了一下,看到桌上有冷茶,端起来喝了两口润喉,说道:“皇上那是你爹,我能有什么看法?我敢有什么看法?”
杨肃没说话,但脸上布满了凝重。
谢蓬倒是诧异了,想了下:“别的看法也不敢有。但如果你说的是吴彰那事的话,我就说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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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0章 他只爱他自己
“我总觉得让徐耀去跟吴彰接触这事,透着不寻常,不知道皇上想掌控什么,我也不敢瞎猜,不过,昨夜里你跟着荣胤到了城西北,御华林那里起了打斗,我跟他们交手的时候,发现动手的人招数有些似曾相识。”
杨肃敛目:“什么意思?”
“长兴的事你还记得吗?”谢蓬道,“当夜在程啸府里出现的那几个人,后来被人暗杀在小树林里,你我昨夜遇到的那些人,似与那些人是同样来路。”
杨肃骤然回想起来,当初在知州府拿住程啸逼问账册的那伙人,被长缨找到时结果却成了尸体,而杀他的凶手后来也一直没有锁定是谁。
“这么说来逼迫程啸,要从他手里拿到账本的人就是皇上,”杨肃情不自禁下地站起,“可是我原本就是前去拿账册的,他又为什么非要整这一出呢?”
谢蓬仰首:“当年皇上既然暗示过你当皇储,其实我觉得就应该将他的计划跟你交底才是。但不管是程啸那件事,还是吴彰这件事,他都没有告诉你的打算。
“有些话也许不该我说,但我觉得,经过昨夜,有些时候你也应该长个心眼。毕竟古往今来,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容易感情用事,你不要对天家的亲情抱太多期望。”
杨肃咬着唇角,眉头皱得生紧。
谢蓬头抵着床栏,眉眼里也浮出些许黯色。
“这些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杨肃手扶着帘栊,指节变得青白。
“我怎么没说过?”谢蓬撩眼,“我早就说过你太重情,是不行的,你能为着沈长缨不顾一切,难道还会对你的父皇生不起血缘之情?
“你若是一意孤行,很多时候就很被动。”
“长缨不一样。”杨肃倔强地纠正。
谢蓬睨他,半日道:“我知道。”
他早就知道了。
杨肃凝眉站了会儿,转而拿了件袍子换上,说道:“我去趟沈家。你跟我出来一下。”
谢蓬跟着他出门。佟琪要跟来,被杨肃摆手留下了。
两人出门到了王府外,杨肃半路又停下来,对着街头默站片刻说道:“刚才我跟你说的所有话,你一个字都不要往外透露,包括佟琪他们。
“我这边出了点状况,从现在开始,你帮我好生盯着顾家和东宫,千万不要让他们在这个时候出来搅和。”
“出了什么事?”谢蓬不由郑重。
杨肃看了他一眼:“我先去见长缨,回头我再跟你细说。”
说完他打马前行,转眼就没入了人流。
……
傅容出了宫,直接回了广威侯府。
傅敏在门下撞见他,诧异道:“大哥昨夜没在府里睡?”
傅容心思正恍惚,闻言停步:“你怎么知道?”
“你这不还穿着昨日的衣裳么。”傅敏脸上带着了然的微笑。
大宁的广威侯世子颜美如玉,又以讲究挑剔闻名,一日里会客要更衣,吃茶要更衣,弹琴捉棋要更衣,隔夜了还穿着头天的衣裳,太明显了。
傅容定立了有三息,道:“昨夜铃铛出事,我去那儿了。”
说完他拂了拂衣袖,跨过门槛回了自己的鸿音堂。
太阳下走进来的缘故,偌大而华丽的屋子显得异常幽暗。他立在帘栊下将衣裳脱了,叩叩门示意人抬水进来。
脱下的衣裳被搭放在椅背上,他回想起先前的回话又忍不住出神,他是傅家的“嫡长子”,本用不着跟人解释行踪,但他仍是失态了。
门被人轻叩响,他下意识往窗外看了眼,老二傅颖站在门外。
他沉了口气:“进来。”
傅颖快速跨进门,打量他面色,说道:“听说荣胤被宣进宫了,昨夜救走沈璎的人看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