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渊脸色转寒。他掷了扇子:“给你一个月时间,下个月郭蛟会送你北上。”
“侯爷——”
“我是你表哥!”
长缨怔住。
凌渊胸脯起伏,垂下眸来:“出去。”
屋里很快响起衣袂窸窣之声。门庭静了很久,他才将目光自桌面抬起。
园里清风依旧,但如今她连句表哥都不肯叫了。
郭蛟上来添茶,觑着他脸色:“咱们也不适合跟太子硬碰硬。要不,就先依了姑娘的?”
太子毕竟是皇储,虽说勋贵们都跟皇帝亲近,但来日皇帝归天,这江山还不是他杨际来坐?倘若此时闹得太僵,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凌渊眉宇晦暗,长久地没有作声。
郭蛟知他烦心,也不再打扰他,折身退出门去。
到了门槛下,后方又有喑哑声音传过来:“她必须走。”
郭蛟立在门下。
凌渊道:“杨际又不傻,怎么可能这时候还会把精力浪费在她身上?一旦凌家与她脱离关系,他付诸的心力将如流水。
“所以他宁愿杀霍溶,给我做个顺水人情,直接拉拢凌家。可我凌渊怎么能被他玩弄于股掌?”
要帮她跟霍溶解除关系也好,要让她来日还能进凌家也好,一切他都不愿假手他人。
郭蛟闻言退回来,眉头紧皱:“太子与皇上这么斗,他们究竟分别想取得什么结果呢?”
凌渊扇子望着上方的墨竹:“一个想早日承继大统,一个想废储另立。”
郭蛟想想当下几位皇子,眉头仍是纠结。
目前的皇子里没有任何一个可与太子抗衡,不出手或许还能保得平安,一旦冒头绝对陷入水深火热,废储另立多么不现实。
但皇帝禅位,太子承继大统,顾家必然又将把持朝政,便又将再度重蹈外戚掌权的覆辙。
这朝局,无论怎么看都让人没有信心。
……
长缨出了凌家,心里如同塞满了棉花,还是湿的那种,让人压抑得很。
她不认为凌渊会不知道问题出在他自己这边,只要他与她保持距离,杨际不可能还会在她身上浪费心力,他也没有必要再针对霍溶,所以他还要把她调去吉山卫是没有道理的。
他这么做,最终招来的还是杨际的注意,受害的还是霍溶。而他明明知道却还成心这么做!
她怎么能让霍溶来陪她下这趟这狱?
她回头看了眼门墙内,凝紧了双眉。
她不会回吉山卫,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回去。
她回想起当夜霍溶负伤归来时的戾气,他知道是宫里的人,只怕多半也猜到是太子下的手了,那么他又会怎么做?
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要与宫闱保持距离,与她保持距离,还是说依旧如故为宫里卖命?要固执地留下那纸婚书?
即便不为他,宋家这里于她虽不算至关要紧的一步,但能够改变宋逞的轨迹,对将来的她乃至杨肃甚至都大有裨益,她已经在宁氏那里撕开了口子,也必须坚持下去。
不管怎么说,凌渊让她下个月走,那就是还有一个月时间,不见得她就真要被逼上梁山。
“太阳这么晒,站这里做什么?”
身后忽然有声音,平稳不失温暖。
她转身,看到霍溶在面前,穿着家常袍子,双手随意搭在腰间,垂眼望着她。
他额间有点薄汗,带着点气音,像是从哪里奔跑过来的样子。
长缨气血浮动,没想到他会来。
“跟我来。”
霍溶弯腰牵起她,往家里去。
门下与谢蓬迎面碰了个正着,长缨立住,霍溶道:“谢蓬。这是,我夫人。”
谢蓬被这称呼愕了一下,立时注视起长缨,察觉到霍溶锐利眼光,才行了个礼,让开了。
进了房,长缨埋怨:“什么夫人?”
霍溶捏她的脸:“霍夫人。”
长缨抚额,闷声坐下来。
霍溶端来切好的鲜果到她面前,帕子擦擦手道:“凌渊想调你走?”
这片刻间,长缨已经做好了应对准备:“吉山卫是少擎他们家掌着的,这样挺好。”
霍溶看了眼她,把手里一份文书抛过去:“这是宋逞与顾家近来在京分别就海运之事的动向,听说你近来跟宋家女眷有接触,兴许对你有用。”
长缨接过来翻了翻:“你怎么会得到这么多消息?”他又怎么知道她用得上?
“谢蓬带过来的。他从京师来。”霍溶打量她:“你既然想结交宋逞,眼下离开岂不是功亏一篑?”
长缨猜想这个谢蓬便是他近来才到的那个朋友。她注意力停留在他后半句上。
“我又没说立马就走。他给我的时间是下个月,所以我还有时间。”
她垂头细看着文书上所列条目。
霍溶望着她头顶沉吟,时间不是问题,只要她不想走就行,调令的事他可以解决。
他道:“你结交宋逞做什么?”
“多条人脉总归有益无害。何况我这种在朝中没什么根基的人。”
听起来真是合情合理。但眼下要紧的事情不是这个,而是凌渊。霍溶坐上她对面的椅子,靠住椅背道:“杨际当年是不是跟凌家求过亲?”
长缨抬头。
霍溶看她这模样便知猜对了。
杨际冲着长缨来,凌渊应该知道杨际图的是什么,但凌渊还是选择了要这么做,大约是不惜利用杨际的意图来逼退他。
他拿了块桃子,道:“杨际图谋的是凌家的势力,不是我霍溶,你安心呆着,做你想做的事情便是。”
长缨合上文书:“你没必要沾惹我。聪明的话,就该立刻和我划清界线。”
当然最好的局面是他和凌渊统统都离她远远的。
但凌渊这边由于她的目的在凌家,因此跟凌渊一刀两断是不可能的。
因为她不见得能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要保凌家,将来必须还得凌渊乃至是凌家上下跟她配合。
“我不聪明。”霍溶道:“我要是聪明的话,三年前就不会让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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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戳死我就死心了
长缨抿着唇,别开目光。
她不知道他对当年那半个月究竟有多念念不忘,每每总不忘跟她提及,弄得她真像是始乱终弃似的。
话题到底是没办法再往下继续了。
她无意识地接过他接到面前来的桃子,咬了一口。
但她又不觉得他有跟凌渊对着干的底气,凌渊动了真格,他是没办法拗过一个重权在握的侯爷的,她也不想霍溶去跟凌渊起什么冲突。皇帝器重他,也不会放任他会跟自己的大臣对着干。
她又想起他的伤来,看过去。
他侧对着这边,正右手抵额,专注地吃着果子。
侧颜落在长缨眼里,挑不出一丝毛病。
认识他这么长时间,倒是也没曾认真看过他。这男人皮相骨相都极好,放在哪里都是被追捧的对象。
别怪程家小姐和黄慧琪缠着他,放在三年前没出事那会儿,说不定她也有可能会对着他眼里放光。
可惜她已经过了犯花痴的年纪。
她想了下,决定先把婚书的事略过去:“凌渊那里你还是尽量不要去招惹他吧,你斗不过他的。
“还有往后我们也少见面,太子势力大,这种情况下他做出什么激烈举动都是有可能的。你就算是本事高强,也没有必要以卵击石。”
霍溶没吭声,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长缨等半晌,他没回应,便忍不住想去戳戳他。半路却被他捉住手指,当成果子轻咬在两排牙齿间。
他捉住这只手往下挪,指着自己心口处:“你该戳这里,索性戳死我,我就死心了。”
长缨有好一会儿没能回上话。
霍溶把玩着这根手指头,指甲干净整齐,指根手指莹白莹白的,触感微凉,像玉琢的。
他把手松了,面上又平静自如,仿佛做了件再光明正大不过的事。
长缨无语了很久。
面前这人眉梢眼角,话里语里全是笃定,她都不知道他怎么时时刻刻都会这样笃定,仿佛他的人生就是一张早就烂熟于心的棋局,无论怎么走,他都有信心走到最后胜利的那一步。
管速行至门下,看到屋里又连忙退出门槛,咳嗽起来。
霍溶道:“进来。”
管速进来:“沈家那边五爷回来了。紫缃在外头等少夫人。”
长缨站起来,少擎回来了?
……
沈家已经准备开饭,在长缨去往霍家这段时间里,少擎已经洗漱完,在房里擦头发。
长缨迈进门,问道:“有什么情况?”
少擎将头发随便一绾,说道:“不去不知道,杭州海患比我们想象的严重。我潜伏在杭州知府与在码头日夜查探,发现光是前来骚扰的贼船就有七八艘之多。
“另有零星倭寇也会时不时来闹腾两下,城里也被他们祸及了,但这种往往在卫所将士手下撑不了多久。
“顾家跟太子的痕迹也搜罗到一些,你看看。”
他拿出一卷纸塞给她。
长缨信手翻了两下,只见大多是些无关痛痒的罪名,便是有两桩问题大的,也缺乏足够的线索可在短期内抓到确凿把柄。
凌渊给她的只有一个月时间,显然是无法顾及了。
“回头去六扇门里催催那几个人审得怎么样了?”看完她跟周梁道。
翌日原本要去码头巡视,但因为霍溶给了宋逞在京动向给她,便哪里也未曾去。
看完之后思绪又回到昨日凌渊话上。
先撇去调职的事情不说,杨际曾经瞄上过她,这是值得深思的事情。
凌晏舍命要保的卢恩与霍溶当初要保的钱滁都是詹事府里的人,而詹事府在经历那次动乱之后,杨际便想要再纳妃充盈后宫,钱家出事未久凌晏也出了事,事情都发生在那关头,也令长缨无法不深想。
凌晏不愿把她嫁进东宫,后来她就果然没有被收入东宫,她背负忘恩之名离开了凌家,而后虽然历经了磨难,但这从点上说,她至少还保有了自由。
她没有被动地卷入政斗漩涡,也得以还能进入军营,得到了如今的成就。
那么,凌晏当初选择让她来当这个“凶手”,难道是有深意的吗?
如果是,那么岂非可以证明,他当初在阵前突然暴怒,是真的在求死?
长缨心血翻涌,如果他是真的在求死,那么原因呢?
总不至于只是为了摆脱杨际让她脱离凌家?
……
继程啸一案之后近来朝中议得最热的便是复通海运一事。
宋逞是大儒,在士子之间颇有影响力。振臂一呼,近来这事便闹得朝上朝下沸沸扬扬。
杨际与东平侯世子顾廉刚在前殿议过事,冯素就低眉顺眼地进来了:“殿下,有淮安来的秘信。
“日前派去刺杀霍溶的侍卫全军覆没,至今没一个人回来,彭燮怀疑是遭了毒手,连夜遣人送了信来。”
杨际提着的笔顿下,冯素便转身把来人带进了殿。
杨际看完信,凤眸转寒:“霍溶不过是个昭毅将军,如何能敌得过十二名之多的宫廷侍卫?没有一点线索留下来,他也没有去查查因由?”
来人道:“查过,毫无踪迹,甚至霍溶一切如常,都看不出来有遇到过刺杀的模样。
“侍卫们到达湖州后是自主行动的,因此就连我们大人也不知具体何时何地下的手。若不是他们行动前有信传回淮安,我等连他们是否有过行动都不知道。”
杨际执信沉吟。
冯素道:“江南匪患多,会不会是动手之前先遭遇了什么意外?”
杨际不置可否。看了眼来人,将信折起来:“南康卫近期如何?”
“卫所里没什么消息传出来,凌渊与沈璎也按部就班,没发现有什么多余的接触。霍溶与沈璎要密切些。
“——对了,”说到这里来人抬头,“凌渊前阵子去了趟杭州微服巡视,虽然很快回来了,但回来的时候身边护卫少了两名。”
杨际双目微阖,神色明显又寒了些。
来人下去之后,冯素转到杨际跟前:“霍溶不除,那凌渊便无法对沈璎再起心思,不拿沈璎绊住他,他只怕要盯上海面。殿下,要不要即刻再派人南下?”
杨际捋袖:“这事太蹊跷,人可以派,但不急着再动手。”
冯素垂首。
“眼下要紧的是杭州。”杨际缓声,“吩咐下去,暂且让他们低调些。”
第173章 他想亲眼目睹
周梁去了衙门回来,直接把赵捕头跟前的衙役带回来了。
说是已经审过那日打斗双方,除去对汉子侵吞财物的数量有分岐之外,基本确认汉子所说无误。
倭寇们也是近来被浙江都司的兵马打击得久未捞到大头,这才铤而走险进入湖州作案。
一问人数也不算很多,不算很大案子。
“要不要查?”周梁问。
这种小案子,查的话其实得不到什么实际利益。
长缨想了想,又问了句宋家那边情况。
“照头儿吩咐的做了。不知道宋三爷会怎么样,但话是肯定传到他耳里了。”
宋寓不是宋家四房的长子,与二哥宋寰感情最好。既然话已经传到了宋寓耳里,那把这动静弄大点便有必要。
她便道:“咱们不查,宋家便不会觉得有什么要紧。你去衙门把案档转移过来,再去跟谭将军报备一下。”
目前行凶的人都抓到了,再往下查,只能顺藤摸瓜把这伙倭寇全部端掉。
但他们老巢在杭州,不在南康卫辖内,要查就得跟谭绍请批公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