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幻被他灼热的目光看羞了,轻抿薄唇转了话头。
“今日我去了寒黛寺见方姨,她向我问你的情况。”
非明双手抱胸,懒洋洋地往帘帐上一靠,“嗯,你们聊得如何?”
暮幻想了想,问:“非明哥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恨过你父皇吗?恨他曾经抛下你娘。”
非明微微皱眉,沉思了片刻,道:“谈不上恨,但也谈不上亲近。他与我娘之间的对错,我不想去深究。但如果我是他,我不会让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
暮幻低垂眉目,“方姨今日同我说了一句话,我想了一路都没有想通。”
“什么话?”非明闭了闭眼,嗓音中透着些微疲惫。
“她说,只要有爱就会有痛。我不明白,爱与痛一定是并存的吗?我娘年轻时也是那么爱我爹,可我爹最后那样伤她的心,让她对爱那么绝望。方姨和你父皇,他们好像也是这样,是不是随着月久年深,世间所有的爱意都会变呢。”
非明默了一会儿,沉声问:“所以,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暮幻咬着唇,“我是担心……”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非明打断她的话,眯了眯眼,眉目间尽是温柔,“暮幻,相信我,我不会。”
“非明哥哥……”暮幻有些惊讶,捏着被角的指节微微一紧。
非明将手覆上来,“我不能说我娘说的是错的,但有件事你要明白,她的伤痛并非源自爱本身,而是因为爱错了人。我们都见过爹娘破裂的情感,所以才会更加懂得珍惜彼此。暮幻,你信我。”
暮幻望着他,再次迷失在他深邃的眼眸中。
时光漫漫,经历过分别,这一次的相遇,暮幻真切地感受到非明身上的变化。当初少年意气风发,如今他还是他,却更加成熟睿智,也更加坚定了。变的是经历,不变的是心意。
暮幻微微出神,愣了一下,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我什么时候说要与你……与你是那种关系……”
她羞于启齿,懊恼自己一个不留神,就把自己绕进去了。
非明撩起衣袖,露出红绳搭在她的手腕上,他勾唇坏笑,“红绳为鉴。”
暮幻被他挑逗得有些窘,拉了拉衣袖遮住自己手上的那根,“是吗?我怎么不记得自己给你绑过红绳呢?非明哥哥怕是记错了吧,莫不是我不在的日子,别家姑娘绑上的?”
非明眉眼盈盈,作沉思状,“是吗?那我得好好想一想究竟是哪家姑娘了。”
“你……”暮幻娇嗔,捏了拳头不痛不痒地砸在他的胸口。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腕贴在衣襟处,另一只手揽过她的细腰,身子倾下来,在她恍惚的瞬间,又一次低头啄在了她的唇上。
“但是这件事,只有恋人才能做。暮幻,你现在赖账是不是晚了?”
*
非明走了,暮幻香甜地睡过去,第二日起身的时候,唇上仿佛留着他的温度。
一早,碧落端着热粥进来,见暮幻气色不错,也跟着轻快起来。
“姑娘快些用早膳吧,大夫人那边派人过来传话,教习嬷嬷很快就要来了,让姑娘和四小姐吃些东西就过去。”
“好,我知道了。”
林家这次下了狠心要管束几个孩子的。一大清早,林羡就被林裴岩揪去了酒楼学着谈生意,找来教导两个姑娘的嬷嬷也是老早派了马车去接的。
乔氏找来的教习嬷嬷曾是先皇太后身边的人,一手将平宁长公主带大,宫里的嫔妃见了她都是要敬她几分的。
姜嬷嬷和乔氏的娘家有几分渊源,乔家老夫人一出面,姜嬷嬷听说是来教林家两位姑娘规矩立刻就答应了。
暮幻穿戴整齐,用好早膳,赶到前厅没多久姜嬷嬷的马车便到了。
姜嬷嬷生得和眉善目,与暮幻想象中严厉的教习嬷嬷截然不同。乔氏见人来了,立刻带着两个姑娘迎上去,暮幻和林妩给她请安,姜嬷嬷笑开,连连夸赞她们模样生的好。
乔氏扶着姜嬷嬷,“光模样生得好也没用啊,我们家这两个姑娘从小被惯坏了,不懂什么规矩,还得劳累嬷嬷多费些心。”
“应该的。”
姜嬷嬷坐在厅里喝了几口茶,与乔氏寒暄了几句,便领着暮幻和林妩去了后院学规矩。
整整一个上午,姜嬷嬷都在教导她们礼仪举止,从站姿抓到坐姿,又从坐姿抓到谈吐言行,累得林妩揉腿捶背。
暮幻也有些累,却能再坚持。她幼时林眠音也是找过嬷嬷来教她规矩的,却不如姜嬷嬷教得全,今日才知道这京中的贵女原来有这么多条条框框,自己所知道的不过是些皮毛。
她向来好学,听得时候也比林妩仔细些。
上午的教习结束,姜嬷嬷让下人上了饭食,让她们休整片刻再继续下午的课程。
林妩累得腰酸胳膊疼,一见到饭菜整个人都扑到了桌前,将嬷嬷教的规矩全部抛之脑后。
姜嬷嬷微微皱眉咳了一声,罚林妩再练一炷香的站姿。暮幻本也坐下拿好了筷子,见林妩被罚自己也默默站起来,跟着她一起练。
姜嬷嬷不动声色,眼里却有赞许之意。
下午的课程就松快些了,是学制作香料。
暮幻学得仔细,姜嬷嬷说得每一个字,她都细细记在心里。
林妩也因为不用再继续站着而叫苦,只是做出来的香料到底差了那么几分意思。
将要结束的时候,姜嬷嬷让人抬来一个木箱,其中瓶瓶罐罐放得满满当当全是香料。
“今日时间不够,只能先学这些,老身这里的香料除了熏香之外,还有许多是姑娘用在身上的香油。这姑娘家,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得细细养着才是,二位姑娘可拿上几瓶回去试试。”
暮幻和林妩点头,各自选了两瓶喜欢的。
送走姜嬷嬷,林妩浑身一松,刚学过的规矩全然抛之脑后,大大咧咧地往椅背上一摊,哀怨连连。
“累死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暮幻扶了她一把,“四姐姐,这样的日子才刚开始呢。”
林妩登时哭天喊地。
到了夜里,暮幻沐浴完毕,想衣进来替她擦拭头发。
暮幻忽然就想到了姜嬷嬷给的那两瓶香油,拿出来让想衣替她抹上。
暮幻生得肤如凝脂,丝滑白皙,腰肢盈盈不堪一握,高峰平原曲线婀娜,身子美得不像话,今儿个抹上香油浑身更是散着让人忍不住靠近的幽香。
想衣抹油的手推到深处,夏日单薄的衣衫将将掩住春光,她忍不住去想,自家姑娘这样的尤物也不知日后会落在谁的手里。
*
姜嬷嬷昨日临走前交代,要隔日才能过来,暮幻和林妩便又落得一日清闲时间。
暮幻练了一会儿字,忽又想起给非明的荷包还没有着落。她在屋里翻了许久,半天没有找到一块儿合适的布料。
林家是有自家绣坊的,衣裳服饰每年也是从绣坊里派人送来,极少留着布料在府里。
暮幻想着今日无事,林妩也一定憋得慌,便喊了她陪自己一块儿出门去挑选布料,林妩一听就乐了,立刻派人去备马车,一刻也不耽误地赶出门。
林家的制衣铺子生意兴隆,正巧最近来了几匹新料子,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抢着来定。
一进门,铺里掌柜一眼就认出来二人,赶忙将手里的活交给伙计,起身出来迎接。
“四小姐五小姐,你们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只要咱们铺里有的,小的通通给您拿过来。”
暮幻微笑点头,在柜上略略扫了一眼。
柜子的角落有一小匹上好的云锦缎,正好适合绣荷包,暮幻上前摸了摸质地,当即选中了它。
林妩“咦”了一声,“这么一小匹连做件衣裳都不够呢,你要这个有何用?”
暮幻羞涩一笑,两个浅浅的梨涡比蜜还甜,“这些足够了。”
暮幻让碧落替她收好布料,转身正待同林妩离开,一张熟悉的脸庞冷不防跌入眼底。
那是与她有着相同姓氏的少女——暮善。
暮幻下意识地往林妩身后躲了躲,林妩不明所以,“五妹妹,你这是干嘛呢?”
“别动。”暮幻拉住她的手臂,“四姐姐你先帮我挡一下。”
林妩闻言不动了,眨了眨眼睛呆站在原地。
当年暮恒之犯错被抄家,男眷流放,女眷收官为婢,而暮家人丁单薄,路途中暮恒之和柳氏双双离世,最后留下来受苦的也只有暮善一人而已。
暮幻从没有想过要去打听暮善的下落,只知她被收官为婢,竟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遇见。
暮善瘦了许多,穿着粗陋的下人衣裳,弓着腰身,任由身边人趾高气昂地差遣。
那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少女,年纪与暮善相仿,生得娇艳明媚,一看便知是生在富贵人家的女儿。
暮幻问掌柜,“那是谁?”
掌柜看了一眼,“那个是丞相洛家的女儿,洛遥。前几日被皇上赐婚给嫡皇子了。”
暮幻点了点头,原来是去了洛家为婢,瞧洛遥那娇气蛮横的模样,暮善的日子显然不好过。
洛遥对着柜上满眼的布匹指了指,“那个,那个,还有那个,本小姐都要了。”
伙计将她要的布匹取下来,她接过来,随手全部扔在了暮善怀里。
东西太重,暮善没有拿稳,险些将一匹掉在地上。
洛遥立刻一个巴掌拍在她头上,骂道:“蠢东西,什么事都做不好!再这样,回去就让人将你卖了。”
暮善低着头,眼里有湿意却不敢让人瞧见。
洛遥付了银子,拍拍手出了铺子,似是要再去下一家铺子,暮善就那样抱着一堆重物跟在她身后。
暮善走了,没有瞧见暮幻,想必她此刻也是不想瞧见暮幻的。
暮幻从林妩身后出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林妩问:“你到底瞧见谁了?干嘛要躲啊?”
暮幻摇了摇头,“没什么。”她叹了一声,“本就不是一路人,又有什么好怜悯的呢。”
第51章
从铺子出来,暮幻本想直接回府去的,但林妩一出了门说什么也不愿意那么早回去,硬是要拉着她将整条街的铺子都逛了一圈。
暮幻劝林妩回去晚了不好,一会儿乔氏找不着人又该数落她了。
可林妩自有一番歪理,美名其曰:苦难生涯之前最后的放肆。想到还要跟着冷脸嬷嬷学那么长时间的规矩,林妩登时觉得人生太艰难了!
“我才不回去,下次出来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呢。今朝有酒今朝醉,能逃一天是一天!天下女子那么多,为什么非得活成同一个样子呢?”
暮幻本想与她辩上一辩,然而不知怎的,忽然就觉得她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不知不觉就被她拉进一家铺子,从此踏上了一条疯狂采买的不归路。
因着出门仓促,暮幻和林妩身上都没带多少银两,于是林妩带暮幻去的都是林家名下的铺子。
自家的铺子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银子不用花,东西随便拿。
两人拿得爽快,殊不知平时林羡在自家铺里看中什么,掌柜们照样公事公办,先付钱再交货。
可换做是林家两个女儿去铺里,情况又是不同了。
不论是首饰铺,香料铺还是胭脂水粉铺,掌柜们一见到是自家两位千金,不仅二话不说奉上最上成的货色,而且分文不取,派伙计直接搬上马车。
若不是暮幻拦着,林妩只怕把整条街都给搬上马车了,街上百姓眼珠子都看直了,心叹林家宠爱女儿果然不是假的。
一趟逛下来,暮幻相中的东西也不少,其中胭脂水粉和香料为最。
姜嬷嬷那日给的两瓶香油二人都用了,发现功效很是不错,不仅养肤,浑身还散着幽香,于是都像开了窍般地拿了许多回去。
而胭脂水粉什么的,则是林妩为她挑的。
暮幻底子好,平日除了描眉甚少用这些东西,林妩却是大大不赞同她的想法。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暮幻这样天生的美人更应该好好地修饰自己,将京城里那些什么王宫贵胄家的女儿通通比下去。
暮幻被她说笑了,“什么呀,同为女子,各有千秋,哪有谁比谁更好的。”
林妩嗤之以鼻,“才不是呢?你瞧见刚才那个洛遥没有?”
一提到洛遥,暮幻脑中不知为何又浮现起暮善的脸。
林妩见她恍惚,咬牙道:“就是刚才娇纵跋扈那个?生的呢,其实也不错,就是性子太差,完全配不上她姣好的面容。她这性子,以后可有她吃亏的时候!”
暮幻些狐疑地问:“她不是被赐婚给嫡皇子晏瑨了?怎么还会吃亏?”
林妩不屑地哼了一声,压低了嗓音道:“你以为晏瑨是什么好人?我可听人家说,这晏瑨年纪不大,仗着自己是皇子,风流事可没少做。”
暮幻低低地嗯了一声,难怪之前非明让她远离晏瑨,原来其中是有这个原因。
提到晏瑨,林妩突然想到什么,打量了周围一圈,将暮幻拉上马车。
马车朝林府驶去,她才开口问道:“对了,你可知道皇上昨日下旨,封晏瑨和你的非明哥哥为王爷了?”
暮幻摇头,昨夜非明哥哥来的时候,并没有同她提起此事。
“你听谁说的?”
林妩回答:“我爹呗,昨夜偶然听到他和我娘提了那么一嘴。好像是晏玦封为逸王,晏瑨则是瑨王,二人又是平起平坐。”
暮幻淡淡“哦”了一声,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按非明哥哥所说,元玺帝重用他,一是真的对他心怀愧疚、想要弥补,二是想借着他来制衡朝权,适时地打压洛家。
或许历代帝王皆是如此,走得每一步,付出的每一分感情,都不再那么纯粹,即使对方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