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缓慢抚摸过桌上月白色的玉质桌角, 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反问对方:“原来风长老这么看得起我, 或许我就是因为贪恋未来呢?毕竟玄青镜是天上地下, 绝无仅有的宝物, 四境都想要,我也不例外。”
风疏痕闻言并不回答,他喝了一口茶水,沉默着,却给楚月灰以无声压力。
最终,少女抬起头,浅笑嫣嫣。
“风长老,今天非要问出一个究竟吗?”
风疏痕道:“我很好奇,你将它从杳杳身边带走,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想知道这个理由究竟是什么。”
楚月灰看着他,沉默而了一会儿,最终勾起嘴角。
她慢慢地站起身,月白的裙摆拂在石阶上,擦出轻柔的声响。
望舒宫主就这样走到了云水宫大殿的一侧,然后伸手开启机关,石壁顿时发出隆隆的声响,最终显露出藏于山石之后的法宝来。
“这块石头来自于宙海,它能够感知到未来,先前杳杳和林星垂都不大会使用灵力,于是便只能窥得一点天机,但是我用起来,却是得心应手。”楚月灰抚摸着镜面,语气平静地说。
她道:“而且四境之中,也唯独只有我能够彻底驾驭它。”
随着少女指尖的移动,玄青镜的镜面犹如水面,倏然散开波纹。
“先前我窥见了林星垂的死,但是却没有在意,那个时候我用得不好,只能看到几个片段,或者是某种颜色,并无法将它与实际情况结合起来,”楚月灰声音清淡地说,“不过昨日,我忽然看到一个有趣的画面。”
风疏痕问:“什么画面。”
“一尊琉璃盏。”楚月灰回身,“同样来自于宙海的宝物。”
提及此物,风疏痕一直平静的眉眼忽然动了,他看向少女,目光之中有警觉的神色:“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杳杳,她在创造新的琉璃盏。”
在楚月灰看到的画面中,杳杳阅读了很多的书,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最终将那个宙海琉璃盏,制作成了一盏新的灯。水红色的灯身,铁色底座,幽幽亮着,香气冷冷,似乎能照见人的魂魄。
“你知道这盏灯是干什么用的吗?”楚月灰轻柔笑着。
风疏痕的脸色倏然变了。
楚月灰看着对方,一字一顿地说:“以命换命,以魂续魂。”
“你是说,杳杳要用它?”风疏痕问。
“我猜是吧,不然她也不会费尽心力,将琉璃盏制成灯。”
楚月灰笑了起来,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复杂悲切。
她道:“杳杳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这一路走来有多少人为她颠倒生死,她不会忘记的,该怎样偿还,她自己都清楚。”
闻言,风疏痕猛地起身。
他抓着斩雾的手指骨节泛白,正微微颤抖。
恐惧蔓延而来,抓住了他的心脏。
“不过我并不建议你询问她,”楚月灰却忽然说,“她若是真的用琉璃灯聚魂也就罢了,但倘若她没有这个意思呢?那么你将提醒她去做这件事,推动未来的人,就成了你。”
风疏痕的脚步一顿,站在了原地。
第二次,这是第二次他感受到恐惧,第一次是风霭死去。
这一瞬间,他仿佛感觉到自己又要失去杳杳。
为什么?
“事到如今,风长老还不回去吗?”楚月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要留下玄青镜了。”
她道:“因为世上之人大多不敢面对即将发生之事。”
她道:“而我,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
风疏痕赶回去的时候,杳杳正看着弟子们练功。
见他来了,少女露出一个明媚的笑靥,灿烂艳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风疏痕看着她,站在不远处,没有走上来。
“怎么啦?”杳杳问,她侧头对弟子们说,“你们先练着,正法长老或许有话要和我说。”
弟子们都是年轻的少女,闻言便嘻嘻哈哈起来。
这段时日,昆仑的正法经常往桃源跑,而且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明眼人都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他们并不明说,弟子们便时不时将杳杳打趣一番。反正这个坞主素来脾气好,他们也并不怕她。
“从云水宫回来了?”杳杳问,顺便一摊手,“我镜子呢?”
风疏痕看了她一会儿,似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然而寿命消减并非外伤,就算她真的这样做了,也没有人可以察觉到。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楚月灰不肯归还。”
“哈,”杳杳笑起来,“我早就猜到了。”
她抓住风疏痕的手,二人相携着往回走:“那就算了吧,就当送她了,反正我对未来也没什么兴趣,你说呢?”
“……”风疏痕轻轻“嗯”了一声,“随你。”
“你今天好奇怪,”杳杳好奇地看他,忍不住伸手扯扯对方的面颊,敢对昆仑正法动手动脚,整个四境恐怕只有她一人,“为什么这样低沉,难道是因为桃源的宝贝丢了?我还没说什么呢。”
风疏痕看着眉飞色舞的少女,张了张口,却问不出。
他很想问对方,你是不是用自己的寿命,替那些死去的人聚魂了?
你是不是已经做好了一切的打算,你是不是已经放下了一切?
那我又该怎么办?
可风疏痕不能问,他也不敢问。
他胆怯,恐惧,生怕问出之后,杳杳是因他提醒,才去散魂续/命的。
“我是在想,”在沉默了良久良久之后,风疏痕才缓慢地说,“在想我们之后的打算,想询问你的意见。”
杳杳一愣,随后说:“你将风家人都带走了?”
风疏痕点头。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做这件事,风家在他之后没有什么出色的小辈,而他本身也并不打算将太上元君的那个秘密流传下去了,承担天命则是承担风险,所以这份风险,留在他这里就好。
至于飞升究竟是不是一个谎言,这就需要后人去评判了。
风疏痕将风家其他族人带去了青城山,让他们在那里如普通人一般生活。
或许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又将有后起之秀,用出昆仑寒剑。
“那我们也走吧,”杳杳兴奋地说道,“我在桃源憋了好久了,早就想走。现在我给她们安排一下任务,然后我们就去天下四处游历,想回的时候就回,不想回就不回,怎么样?”
风疏痕看着少女的模样,半晌,笑着点了头。
“好。”
“我要去雪谷,上次去得匆忙,我都没有来得及好好赏雪,”说起玩,杳杳有无数的奇思妙想,“还有东海的鱼我也想看,顺便可以去看看大伯,不知道这么长时间了,他娶亲了没有,族中喜欢他的漂亮女妖可多了。”
风疏痕摸了摸杳杳的头,温柔地笑:“还可以去无尽海,我还没试过出海。”
“有道理!”杳杳道,“或许我们能看到更多的玄鲸。”
他们二人牵着手,走入了桃源的禁地——那棵桃树生长的地方。
无论四季,这棵桃树永远盛放着,在树根的地方,盘踞着一条龙骨,像是守卫者一般,保护着这里。
杳杳走了过去,和桃核随便聊着天,声音很轻,像是当年抱着那只毛茸茸的大猫一般温柔。
“你在这里乖乖的睡觉吧,灵佼现在越来越厉害了,她竟然拿得起桃枝,而且还学会了桃源春景……不过,不会有人比我更厉害的,”她笑得十分得意,“所以抽空我还是要回来一趟,起码要把心法写下来,对不对?”
风疏痕抚摸着少女的指尖,将她抱进怀中。
“杳杳,”他说,“我们可以做很多的事情,不急于一时,还有那么多的时间,不是吗?”
杳杳意识到对方的无措,问道:“你怎么了?”
风疏痕摇了摇头,感觉她的手有些凉。
见他不答,杳杳干脆俯身,将龙骨上的泥土拂去。
而后她用脸靠上去,轻声道别:“那么桃核,我们要走啦,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百年。”
“但是我会回来的,一定。”
第123章 花与剑11
杳杳和风疏痕用五年时间, 走了很多地方。
四境之外, 有着更广袤的天地,有比雪谷更冷的冰原,有比东海更辽阔无垠的虚无海,有四季如春的榕花郡, 还有云山雾绕的寻冥川。
天下太大了, 有的时候他们并不御剑,而是像普通人一样慢慢走, 以免错过什么不常见的风景。
女儿一心和昆仑正法在一起,妖主纵然是千般万般的不乐意,却也没办法说什么了。毕竟他也自顾不暇呢——成年的大妖不婚不育,长老们催了几十上百年,都快要急死了。
他们接连进谏, 每天十封折子,大致意思是:我们没有否认杳杳玉凰山太子的地位,只是人家现在忙自己的事业去了, 短时间看起来也不会继承妖族王位,照羽大人您行行好, 多少生一个。
妖主高龄叛逆,不胜其烦,一怒之下跑去了东境,把这件事抛给了东境王。
名曰:你不是娶了妻子吗, 你生, 王位归你家!
玄避:“……也行?”
杳杳在外, 自然不会知道东南两境的事情,她出来玩一趟,觉得这种四处流浪的生活不错,可以持续过下去。
时日飞隙,日月又去。
转眼又是一年冬。
“这里就是方壶?”杳杳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他们乘船出海,在海上漂流了近两个月的时间,终于到了这座传说的海外仙山,“看起来真的和四境不太一样。”
他们在码头上买了方壶的服饰,在这个地方,无论男女皆穿虹绡,风疏痕一身墨色的长衣,杳杳则是五颜六色地穿了满身,面上挂轻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虽然是冬日,但是方壶却不太冷,杳杳挽着风疏痕四处看,很好奇。
“这里真的是仙山吗?街上走的都是仙人?”
风疏痕摇了摇头:“听闻他们说自己的祖先是天上人,但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纵有仙人血脉,也淡得不能再淡了吧。”
他道:“方壶应该只是一座海外岛而已。”
“原来如此,”杳杳看着建在海崖边上赤色如虹的房子,“他们的建筑也挺有意思的,我们过去看看?”
风疏痕笑道:“走。”
街边集市上有很多海中宝物制成的饰品,杳杳走了没一会儿,就被一串朱色的珠串吸引了,这一串和巫南渊手上的很像,大约来自于同一种海中妖族。
“姑娘真是好眼力,”方壶人说起话来,和四境官话不同,不过也能听得懂,“这可是从鲛人宫里搜罗出来的好宝贝。”
“鲛人宫?”杳杳道,“为什么要去他们的宫里?”
商人看她一副惊讶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宫里有不少好东西啊。”
杳杳道:“去抢吗?”
“……”商人惊呆了,“小姑娘,你不知道什么叫以物易物吗?”
杳杳:“……”
风疏痕在旁边围观了整段对话,大笑不止,连忙解释道:“我们自四境来,那边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皆是以货币交易,并未想过和鲛人做生意的手段。”
杳杳一脸委屈:“我也没想到他说的搜罗不是搜刮。”
商人道:“唉,你们这些外乡人,多来方壶走走吧,我们这里又不是什么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
“过来很不方便啊,”杳杳道,“我们可以出海,可以御剑,但是寻常人呢?”
商人点点头:“这倒是。”
说罢他仰起头看向天上:“什么时候才能每个人都会飞呢?”
杳杳笑道:“再过两千年吧。”
她在码头的集市上买了珠串和一对贝壳耳饰,而后与风疏痕两个人进入了方壶的城中,这个传说中的海外仙山,缓缓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与四境人不同的服饰、建筑、长相,每一样都让杳杳感到新鲜。
而且这里人喜欢坐着奇珍异兽上街,他们的坐骑多为妖兽,很多都是四境之中看不到的稀有品种。
有一种叫做壤毕的动物,看起来像是狗,但是身材却和熊差不多,有一双鹰似的眼睛,獠牙森森,长了一条狐狸模样的大尾巴,通体黑色,十分威风。
杳杳在街边看见了,似乎正巧是方壶的游商在出售。
风疏痕见她看得走不动道了,于是道:“我们把它买下来?”
“是不是有些不方便啊?”杳杳嘴上这么说,可眼睛却始终看着壤毕,“这么大我们也带不走。”
风疏痕笑道:“实在不行,就将它放回山中。”
“真的?”不管是不是最后放回山中,最起码这几天可以和它玩,这么一想杳杳十分兴奋,眼睛亮晶晶地点头,“那买吧买吧,它也看了我好久了。”
游商不知道说的是哪里的语言,和风疏痕沟通了很久,两个人仍然互相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倒是那只壤毕,忽然用脑袋拱了拱白衣剑修的手臂,游商见状,便随便用手比划了几个数字,看样子是打了折。
风疏痕哭笑不得:“太难了。”
“看出来了,”杳杳伸手摸了摸壤毕的脑袋,“不过我们有新伙伴了!”
风疏痕点头,让她起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