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风疏痕不慌不忙,拖延了所有人的时间,就是为了让她发现此处。
一念至此,杳杳立刻道:“绯宫何在?!”
照羽身侧倏然出现了一个长发逶迤的青衫女子,神色阴森森的,仿佛某种冰冷潮湿的爬兽,下颌和锁骨处甚至长有鳞片。
杳杳下令:“破他伪装!”
蜀山掌门原以为自己占了上风,本还在暗中自喜,此刻陡然发生的转变却让他猝不及防。
听到杳杳一声令下,他立刻抽身后退,然而剑风起,竟阻了他的退路。
导致蜀山掌门并未能作出任何反应,只觉得那叫绯宫的女子倏然近身,一张无限美颜又诡异的面孔放大而来,而后在他面上轻轻一吹——
紧接着,他自以为完好的伪装顷刻间片片碎落,露出了本来面貌。
这个转折让所有人都有瞬间的无措。
在场众人有人见过他的面貌,立刻认出:“无声起?!”
三字一出,不少人的脸色都变了。
此人罪行累累,多年前便掀起过仙门罪事,甚至是四境的战争。在照羽尚未统领东南两境时,东境大片广袤的土地,便是由这无声起所在的金殿魔域所控制。
然而他失踪已久,很多人原以为此人作恶多端,早已被惩戒死去,却没想到是被关押在蜀山禁地之中。
“竟然是这狗贼!”蓬莱掌门看来与此人积怨极深,长剑出鞘犹如龙吟,“看来事实已无需多问,杀了他便是!弟子退后,我亲自来!”
见状,鸿元苍山等门派的掌门也不再多说,纷纷掠阵起势,对上了无声起。
仙门之主同时动手绝非常见之事,弟子们也不可擅自插手,于是所有人纷纷退回了乾元殿内,静观其变。
风疏痕燃了符纸,发觉明月孤的元神看到无声起的瞬间,眼中忽然流露出一种刻骨的情绪来,像是恨,又不完全是恨。
她嘴唇翕动了两下,缓慢抬起手,像是想要触摸这个人。
“这一战,需交给厉音柔,”风疏痕低声道,“前辈先去歇息吧。”
听他如此说,明月孤轻柔地点了点头,随着符纸燃烧成飞灰,她身形逐渐变淡了,而后犹如一缕烟雾一般,消失在了厉音柔的身上。
明月孤一旦消失,厉音柔立刻猛然抬头,神智清明。
“这个人,我来杀!”
说罢,少女手中三枚符咒拈起,直指无声起的胸腹。
此人冒充蜀山掌门多日,然而什么都能骗人,唯独剑意和剑法不会,可是半年时间以来,竟未有除去厉音柔外的另一人发觉他的不对,可见其城府极深。
若非厉音柔与明月孤能默契的按兵不动,一直等到摘星宴才发难,恐怕也会遭他毒手。
然而无声起纵然不如蜀山掌门剑法高超,但也绝对是一位合格的修者。
只是与众人不同,他是一位少见的魔修。
所以在三门掌门围攻之下,他还能勉强脱逃。
可厉音柔念着平日里师父的好,下手愈发招招致命,招式间竟然隐隐冲开了蓬莱掌门的剑意,纵然没有明月孤的意识加成,厉音柔也是蜀山非常出色的弟子,手下雷霆万钧,毫无滞涩。
无声起躲过她灌注风雷的一招,低低冷笑:“你却不如你师父善良。”
“我师父就是太善良才会被你蒙蔽!”厉音柔几乎声嘶力竭,“若非你骗她,她又怎么会自戕!如果不是我看到了那一幕,保留她的元神,现在便无人能揭穿你的阴谋了!”
她三张符咒齐燃——
“无声起,你冒充蜀山掌门究竟是什么目的?!”
他从喉咙中逸出一丝诡异的笑,而后疾退几步,哪怕是燃着的符咒已经将他的衣袍点燃也毫不在意,身后已是万丈悬崖,但无声起仍在后退!
“我要送四境一份大礼。”他道。
说着,无声起又退了一步!
然而就在他即将坠入深崖的那一瞬间,一股剑风犹如铜墙铁壁一般立在了他的身后,竟把他几乎下坠的身形猛地向上抬了抬。
无声起一怔,厉音柔如影随形的三张符咒分别贴在了他胸前三个穴位上!
他下意识扯去两张,然而第三张却没能来及。
瞬间,那张符咒直接炸开!
轰一声巨响,无声起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胸腔几乎似是被由天而降的铁锤砸穿了一般,他立刻吐出一口鲜血来,在脑海一片轰鸣声中,看向了剑风的方向。
杳杳沉默地站在不远处,绡寒泛着冷光。
她一剑,便又直接阻开了无声起的去路。
后者刻毒地看着杳杳,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
然而趁着无声起捂着胸口,暂时不能反抗之际,三位掌门再起,蓬莱掌门看准时机,竟然直接将他按在了剑下。
“你这祸害!”他骂道,“此次混入摘星宴究竟为何?!”
无声起却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很快就会知道。”
厉音柔走上前一把抓住对方被火焰熏黑的道袍前襟,怒道:“我师父全心全意地信赖你,将你从禁地救出,却落得自戕又背负骂名的下场,你今日必须死!”
“这不妥,”黎稚此时开口,上前劝慰道,“蜀山长老们此次并未跟随,此人可以暂且关押到昆仑的水牢中,等蜀山人来,大家商讨后,再做定夺。”
厉音柔眉头紧锁:“但他害死我师父!”
“没有人无视他所犯罪孽,”黎稚道,“但此刻绝不是自行处理的好时机。”
听闻此言,风疏痕轻笑出声。
杳杳立刻察觉到了这声笑中的讥讽。
无声起喘了口气,随即又吐出一口血。
蜀山现在已无掌门,但是既然昆仑剑峰峰主如此说了,其他门派也不便再有意见,厉音柔思忖片刻,只好咬牙答应了。
而后她看向风疏痕:“风长老,我——”
风疏痕抬眼看她。
“能否让师父的元神与我同在?”
此乃逆天损身之外道,她话音未落,周遭修士们便齐齐不赞同起来。
“她的元神会暂时停留,”在一众并非善意的目光中,唯有风疏痕耐心解释,“但终将离开,明月孤前辈身死,这是无法逆转的,你唯有节哀。”
厉音柔沉吟片刻,最终认真道:“多谢风长老。”
说完,她行礼一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观了这样惊心动魄的闹剧一场,乾元殿外的众修士们都有些回不过神来,此刻发觉妖主仍在此处,于是纷纷夸奖起了杳杳。
“刚刚那一剑真是犀利,稳、准、狠皆不差,哪怕元君在也要称赞一句!”
“下令时更是果决,小小年纪,未来不可限量!”
“剑法超然,五行术流转自如,这百年间还未有如此天资的双修者。”
照羽并不理会,而是似笑非笑地伸出手:“杳杳,来。”
她抬头,不解地抓住对方的手:“爹?”
“有些事要对你说,”照羽道,他看了风疏痕一眼,淡淡道,“晚上杳杳在我那边,你不必等她回正法峰了。”
他虽然在笑,但笑中却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杳杳回首看向仙门百家的表情,发觉他们均是神色各异,古怪至极。
第39章 胜者摘星15
“要我回玉凰山?!”杳杳不解地皱起眉, 她将茶杯放回桌上:“爹, 我在这里呆得好好的, 为什么要回家啊?”
“今天一事,你看出了几个问题?”照羽并不正面回答。
杳杳一怔。
问题?
今天的事有什么问题?
不就是洗清了明月孤的冤屈, 将无声起关押了吗?
见自己女儿一副茫然模样,照羽并不意外。
毕竟她自小被保护得极好, 又心思纯良豁达, 并不愿意将人往坏了想,所以察觉不到,也是正常的事。
妖主笑了笑,剥了一小碗炒好的瓜子,递过去。
“第一,明月孤身为丹修, 竟能轻而易举启动禁术,释放重犯,证明蜀山已无看管禁地的人才。”
“第二, 厉音柔被元神所控制, 各家掌门都看出了端倪,但却无一人打算代弟子瞧瞧这对手的情况,证明这些仙门均在怕事逃避,妄图息事宁人。”
“第三, 昆仑虽为摘星宴东道主, 却不愿出头解决此事, 反而是被你那个小师叔将了一军才不得不承下来, 证明峰主之间军心涣散,各自为营,并无人可以拿主意。”
照羽脸色冷凝。
“这样的仙门百家,已不适合你。”
杳杳虽然起先没有想到,但照羽这样一说,她却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这段时日间她发现各峰之间关系古怪,以及正法峰尴尬的位置,还有对很多事避而不谈、遮遮掩掩的峰主。
想到自己初到昆仑时凤川的热闹繁盛景象,杳杳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与照羽口中对仙门百家的失望结合起来。
其实自己老爹说了这么多,中心思想不就一个吗:修真界要完。
她想了想,说道:“可是昆仑弟子下山时,仍被人爱戴尊敬。”
“杳杳,你难道指望一只蚂蚁可以窥见树冠上的虫蛾吗?”照羽反问,“四境普通人平日里面对的是什么,他们从何得知仙门盛衰?”
看着女儿眉心微蹙的模样,照羽伸出手抚平那道痕迹。
“大厦崩塌,我亦难回天。”
杳杳沉默不语。
她身处桃峰,师父和小师叔就如同一把看不到的伞,将一切恶意挡住了,杳杳虽然见过一些,但却从未放在心上过。
此时想想,都是先兆。
很多事情早有端倪,比如横跨两境的昆仑却臣服玉凰山,比如他们在桃峰时的种种不公待遇,比如黎稚在试剑会时对风霭的缄口不言。
瞬间这一年中的事情丝丝缕缕串在一起,杳杳心思电转。
她忽然想到铸剑室的那个空缺,峰主、长老所有淘汰下来或是生前最后一把剑都会挂在那里,然而却无风霭的。
小师叔打造的那把,应当就是他兄长的剑。
杳杳忍不住道:“是不是风霭过世之后,仙门百家便像现在一样了?”
妖主点头,提起故人,他眉宇间浮现出极为复杂的情绪。
“就算是吧。”
杳杳从未见过照羽如此,不由得好奇:“那风霭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言难尽,”照羽回答道,“我从未见过他那种人,不讲理到极致。”
在妖主描述下,杳杳发觉,风霭是个几乎公正严明到冷酷的正法长老,他鲜少流露出自己的情绪,从来都是冷静而缜密的。比起人来说,他更像是一个神,用自己的骨髓和血肉,无私地守护着昆仑神山。
“所以我始终没办法相信他死了,”照羽抬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喃喃自语,“他怎么会死?”
杳杳好奇道:“当年他有什么旗鼓相当的对手吗?”
“能被他称之为对手的,就只有你爹我了,”照羽叹息道,“风霭不只是昆仑的全部,更是整个仙门的支柱,也是因为他的离世,四境变得越来越无趣。”
“那——”杳杳眨眨眼,试探性地凑过去,“东境王呢?他好像也很厉害。”
照羽听到这三个字,脸上露出稍显惊讶的神色,他转而笑盈盈地问:“看来你出门这一年,听了不少事情。”
杳杳:“嘿嘿。”
“他没什么值得说的,”妖主把玩着杯子,淡淡道,“东境王是药谷前谷主的旧识,但其真实身份是烛九阴,能让人起死回生。”
“不过他很早就死了,就是因为那无声起在当年挑唆四境仙门围攻他。烛九阴现世乃不祥之兆,修者必杀之,但这些人自己没本事,便推崇风霭去杀。风霭为守护四境,自然无法推辞此事,二人正面对抗,都受了重伤。仙门百家见此,纷纷围上去,捡了风霭的剩,将东境王诛杀。”
回忆起往事,照羽并无喜怒,但语气中却有淡淡的缅怀。
“他是个好人,只是我没能妥善处理此事。后来东境王和药王谷前谷主葬在一起,就在禁地里。南渊认识,若你想拜访一下先人,可以与南渊一起去。”
杳杳道:“他们和爹关系很好吗?”
照羽笑道:“一言难尽,算不得好。”
“但也不能说不好?”杳杳试探性地问,“他们应该都是好人吧。”
照羽犹豫了一会儿,却并未点头:“只能说南渊养得还不错,还有你身上这颗游香,便是他二人送的。”
闻言,杳杳一惊。
“那我岂不是——岂不是将南渊师父的遗物,又扔回他口袋里了?”
照羽似笑非笑,并不答话,欣赏女儿骤然转变的脸色。
“我得赔罪,”杳杳道,“他一定生气了,居然还在安慰我。”
“暮春时的祭祀节日,你陪着南渊去禁地的墓室看看吧,这么多年了,他独身在药王谷中,怕是也没去给东境王和师父上过坟。”
杳杳立刻点头:“一定。”
她回味着照羽刚刚的话,忽然笑嘻嘻地说:“爹,你不是总说要用烛九阴泡酒喝吗?”
照羽笑道:“用那傻子泡酒?我玩笑的。”
“这人傻了点,不过本事是一等一的高,当初和风霭正面对上,硬是又撑了三年未死,他们谁也杀不死谁,所以我也对风霭的死存疑。”
说到此处,妖主目光中有淡淡的焦灼。
“杳杳,回家吧。”
父亲很少用如此低落的语气说话,杳杳心中一阵难受,但却隐隐抗拒着,她忍不住攥紧了手指,脑海中皆是对方刚刚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