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枝枝低着头,轻叹一声。
这次若不成行,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殿下素日里忙忙碌碌的,哪儿有功夫带人出门游玩,也就年节之时朝中封笔,他方才有些空闲。
急匆匆的脚步声自门外响起,下一刻,便有人推开了门,粉裳的侍女站在门边行礼:“顾承徽,传殿下口谕,让您过去前殿。”
枝枝转过身,“何事?”
说话的口吻,却表达了她心中的欢喜雀跃。
侍女笑嘻嘻道:“殿下不许奴婢说,承徽过去便知道了。”
枝枝解开身上的棉衣,抖开一旁摆着的狐裘裹在身上,脚步轻快地朝外头走去,到前殿时,只看见一辆低调的马车,车夫和宫人站在两侧,却不见沈璟昀的身影。
女侍中急匆匆在她身后跟来,板正的声音也是难得的愉快:“承徽上车吧,殿下待会儿就去。”
马车外头看着朴实无华,没什么特殊的装饰,雕刻之类也并不显得繁华精美,就好似一普通富商,并无特殊之处,可到了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软绵绵的小榻,可供人歇息,还有绸缎绑的座椅,柔软舒适,行到不平坦的地方时,不会震荡,至于寻常的小几,多宝格等,便不必多言了。最惹人眼球的,却是里面装了一面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摞着书,都拿东西固定在上面,保证不会落下来砸到人。
枝枝从未见过有人在马车里置书架,只觉得好奇的厉害,伸手便取了一本来,低头看了一眼,是本论语,再看旁的,也多是儒生经典。
殿下看的书和他的人一样,方正刚直。
枝枝随手打开手中的论语,看了下之后,忽然缓缓瞪大了眼睛,又伸手揉了揉,似乎不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这分明是本论语,为何里面却是西厢?
殿下难道被卖书的人给骗了吗?还是下人自作主张,要陷害殿下……
枝枝想了无数个理由,最后默不作声地将书放了回去,这马车看上去并不是簇新的,被人用过数次,想来是殿下出门的时候常用的,那这上面的书,他自然是看过的,甚至这本“论文”,还加了书签。
若说殿下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枝枝舔了舔嘴唇,没法子欺骗自己。
沈璟昀素日磊落刚直的模样,也渐渐和床上那只禽兽重合起来,原来不是殿下在床上改了性子,而是寻常时候,压抑了自己的本性。
自觉窥得了天机,缓缓眨了眨眼睛,枝枝喝了口水,压下心里面的一丝隐隐约约的喜悦。
枝枝晓得,自己面对沈璟昀的时候,一直都是不安心的。殿下清明正直,心怀天下,是难得的真君子,而她是个靠着心机手段得到殿下垂怜的女人,殿下宠她疼她,可从未说过爱她。
她也不敢问。
可……可如果殿下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是不是就可以让他们的距离更近一些。
枝枝握着手中的杯子,慢慢垂下眼睛,希望……希望自己可以发现殿下更多的方面,发现他并非是个完美的男人,那样,纵然有着再多的鸿沟,她也不会觉得,自己完完全全配不上这个男人。
马车从闹市中行驶过,又穿过一片民居,最终停在一所民房前,寻常的屋室,寻常的院落,连民前搭着的棉被都万分富有生活气息。
在侍者的示意下,枝枝推门进去,看着庭院中一棵雪松,几枝病瘦的白梅,沈璟昀站在梅花前头,转过头来时,似乎便带着梅花的冷香气息,沁人心脾。
沈璟昀笑着朝她伸出手。
枝枝欢喜不已地走过去,却在三步之遥停了下来,问:“殿下,这是什么?”
她素来沉稳的殿下,竟也笑出几分少年气息,少有的朗润如玉,“说好了带你出门的,旁的地方不好去,只能如此委屈一下了。”
“殿下……要下雪了……”
“怕什么。”沈璟昀弯唇浅笑,“下雪了便在宫外住一日,陪你各处走动,有我陪着你,你还担心名节的问题吗?”
“或者你是担心,我保护不了你?”
枝枝没有回答,只慢慢走过去,抬眸望着他的眼睛:“我很喜欢。”
生活在民间,好似一对寻常夫妻,好似一场大梦。可如此美好的梦境,她宁愿泥足深陷,也永远不想醒来。
沈璟昀环住她的肩膀,将人捞到自己怀中,低低一笑:“孤遣人去打听了,你家里今日要宴请姑母和舅舅家的亲戚,不方便过去,待晚间他们散了,我带你回去看看。”
枝枝惊讶的看着他。
“殿下,您不必如此的。”
堂堂太子纡尊降贵,踏入商贾家的门槛,这事说起来不算什么,可看在诸多大儒面前却是铁证,参告皇太子重利轻义,舍本逐末的利器。
若有一日被人抓着了,那沈璟昀便是辩解通过,说服了皇帝,却说服不了别的人。
枝枝晓得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不想他为了自己冒险。
沈璟昀摸了摸她的脑袋,含笑道:“不算什么的,若非有缘由,我倒想现在过去。”
便是因着这层顾虑,他才没有白日过去的,其实他挺想现在去看看,为枝枝出口气。沈璟昀派人查的还有很多东西,包括枝枝从小过的日子。
这么一查不要紧,枝枝简直是泡在黄连水里长大的。
因她是庶出的女儿,小时候姨娘得宠,很是不招嫡母喜欢,连带着舅舅家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自小一同去舅舅家做客,姐姐妹妹都有好吃的好玩的,独她孤单一人无处可去。
若说舅舅心疼自己的姊妹,不愿意善待庶女也就罢了,好歹心中有怨恨,无可厚非。最让人无话可说的却是枝枝的姑母,同是兄长的女儿,不管谁生的,都是内侄女,并无血缘远近之分,却依然跟着舅舅家薄待枝枝。
小到过年的压岁钱跟别人不一样多,大到被挑唆挨骂,枝枝小时候,也确实苦了。
这些大人的恶意和小孩是不一样的,枝枝长到五六岁,生的玉雪聪明,美貌绝伦,得了父亲的宠爱,那会儿两个姐姐也常常抢她东西,但姐妹间的玩乐,是小孩子之间的游戏,没有什么可记恨的。
那群大人,却是的的确确伤害了枝枝。
沈璟昀倒是想和枝枝一起回去,让那群人丢个脸,给枝枝赔礼道歉。
然而世情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身不由己。
枝枝被他抱着,笑起来:“那殿下,我们白日做什么,我好容易出来一趟,可不想在这儿待一天。”
“自然不会待一天。”沈璟昀莞尔一笑,似乎觉得她说话有些可笑,无奈道,“我既然带你出来,岂会让你干等着,大年初四街上没什么好玩的,我带你去护国侯府转一转,看看他们家比之咱们家如何?”
“护国侯?”
“周时唯他们家。”沈璟昀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了一下护国侯是什么,又笑起来,“走吧,现在还能赶上那小子起床呢。”
枝枝心里感念他的熨帖,低着头笑起来:“那周世子当真是个妙人,都这个时辰了,竟还没有起床吗?”
“周时唯……比你想的还要懒。”沈璟昀的表情一言难尽,似乎说的话也是一言难尽,“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枝枝乖乖任由她牵着手上了车,头靠在沈璟昀肩膀上,忽然道:“殿下,你对我真好。”
连自己好友的糗事都能拿出来卖了,这要是再不领情,就显得狼心狗肺了。
“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沈璟昀淡淡一笑,“枝枝,今儿过去要是老护国侯说什么娶妻生子,绵延后嗣的话,千万不要理会他。”
枝枝一脸疑惑。
“老侯爷年纪大了,也糊涂了,总想着自己儿子该娶妻生子了,见个半大的男人,有一句话就是:你该娶妻生子了。”
沈璟昀唇角抽了抽,“算了,到时候离远些吧。”
枝枝还真不一定能招架住老爷子的热情。
“这样吗?”枝枝沉吟片刻,又小心翼翼看着沈璟昀的侧脸,问道,“那殿下……为何还喜欢去侯府?”
这个……
的确是件令人好奇的事情。
枝枝目光灼灼看着沈璟昀。
第69章
沈璟昀微微愣了愣,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他寻常无事做的时候,常来往于护国侯府,而鲜少有别的地方。
唇角牵起一抹浅笑,神情却有些恍惚。
“大约是,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这话似乎很是无理,身为太子,手握大权不管去到什么地方,主人家都是要倒履相迎的,怎么会无处可去。
可……那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眼中是对权势的崇敬,还有的人眼中是对他的畏惧,更甚至有恶意,想要夺他强权的人。周家自然也少不了龌鹾事情,可有年高德勋的老侯爷,正直如铁的护国侯,还有年少相伴的周时唯,护国侯府才能让他觉得稍稍安心。
枝枝舌尖泛起一丝苦涩,有些后悔自己问这种话,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原因呢,平白无故惹出殿下的伤心事,她不知道该怎么挽救这个局面,沉默了一息,却见沈璟昀轻笑一声,道:“傻子,又在想什么。”
“我……殿下……”
她想要说,有自己的地方,都可以让殿下相信。可又想起来,现在的一切都是沈璟昀给的,她并没有自己的东西。
沈璟昀拉着她的手,慢悠悠道:“你想的太多了,过了这些年,已经全然影响不了我的心境。”
枝枝用力点头。
时间久了也便习惯了,可心里面的难过,却不会随着时间消失。可她无法安慰沈璟昀,只得转了话题:“殿下,我们去护国侯府吧。”
沈璟昀笑着点头,拉着她便往目的地而去。
到了护国侯府,望着眼前威势赫赫的大门,门前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立在两侧,大张着口面对行人,凶神恶煞的,却代表着一种权势。
枝枝眨了眨眼睛,依然有几分崇敬之意,顾家有钱,财产不弱于任何大家族,可商贾之家,按照礼制,是没有资格修建这种门户的。
以前跟姐姐母亲出门,坐在马车里也曾见过这些勋爵人家,总觉得高不可攀,一生都没有机缘进去。
尤其这护国侯府,枝枝记得有人跟自己说过,护国侯是开国元勋,家族显赫百年,在朝中甚有威望,老侯爷戍边几十载,护国侯本人才能不够,却清明廉直,颇有雅望。
这样的人家,才配得上这般规制。
沈璟昀常来往于护国侯府,侯府的下人也熟悉,看见他的马车,立马就让人打开了大门,将人迎了进去,门房赔笑道:“不意殿下今日前来,主子们都出门做客了,唯世子和老侯爷在府中,只怕无人招待这位女主子。”
沈璟昀挥了挥手:“不必带路了,孤自去拜访老侯爷。”
门房点头退下。
枝枝抱着沈璟昀的手臂,有些忐忑不安,“老侯爷会不会看不起我?”
“这倒不至于。”沈璟昀摸了摸鼻子,“老侯爷的亲妹妹就是二婚女,还前后嫁给了两兄弟,不算什么,只是他定会催你早些生孩子的,你可要稳住。”
本来是打算让周家的女眷陪着枝枝,他去拜访老侯爷,省得老人家说出让枝枝尴尬的话,只是周家没有女主子在,她也总不能在没有主人家的情况下,不去拜会长辈,反而自己待着。
“我知道的。”枝枝抿嘴浅笑,“只要老侯爷不厌恶我,就很好了。”
“枝枝这样好,谁会不喜欢你。”沈璟昀握住她的手,“不用担心。”
老侯爷正待在门口晒太阳,周时唯坐在他身侧,给他念诗经,偶尔逗趣几句,年迈的老人家便呵呵一笑,慈爱的看着自己孙子。
“这是做什么呢?”沈璟昀朗声道,“这般专注。”
周时唯放下手中的书册,含笑拱手,“殿下万安。”
又扶着老侯爷起身,温声道:“祖父,是太子殿下过来了。”
“参见太子……”
“不必多礼。”沈璟昀扶住他,“老侯爷若是这般讲究我便不好意思再过来了,让老人家受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老侯爷也不再坚持,请几人全都坐下,乐呵呵道:“殿下今日怎么出宫了,按理说,皇后娘娘在宫中召见姜氏族人,您也可以召见谢家族人。”
“见他们做什么?”沈璟昀不以为意,“又不是正经亲戚,不至于太亲近了,老侯爷,这位是东宫新进的顾承徽,今儿过来见见您。”
老侯爷上下打量一番,点头赞许不已:“是个齐整孩子,模样好,性子也好,殿下好眼光。”
“自然。”沈璟昀浅浅一笑,“老侯爷最近身体怎么样?太医可还得用?”
“祖父最近挺好的。”周时唯朗声调侃自己祖父,“人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许是因为过年了,祖父高兴,身子也好了许多,按照这么下去,过几日就能自己跨马上阵了。”
沈璟昀摇头:“胡说!”
“我啊……”老侯爷反应迟钝些许,半晌道,“我打不动仗了,倒是殿下和……和……承徽,要多多上心了。”
沈璟昀下意识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好不容易才给克制下来,面带微笑看着老侯爷。
“殿下年龄不小了,宗室里头许多王孙公子,如今都成家立业了,他们大多数都比殿下还小几岁呢。”老侯爷叹息一声,“殿下以前身边没个女人,说您总是推三阻四的,我看顾承徽是个好孩子,殿下也该考虑考虑,什么时候要个小郡王,小郡主。”
“东宫冷清了多年,有几个孩子才显得热闹,您可别想着清静就不肯要,要是这样以后要后悔的。”
……
这么一通话下来,活活说了近半个时辰,老人家累了,便叹口气:“老臣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