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只脸色青黑。
诸位臣子相继告退,三三两两离去的时候,皇帝听见人说了句话,“殿下连残害宗室这样大的事情都抛在一旁了,可见……可见对这个孩子的重视,可惜了。”
可惜了。
只三个字,皇帝却恐慌起来。
他觉得自己走了一步错棋。
昨夜为了陷害沈璟昀,他让人重伤宗室子弟,还栽赃到沈璟昀身上。可今日……沈璟昀先说看见一年轻男子进了牢房,又问皇后,便已经在暗示此事乃皇后所为。
可自己却被他接下来的话带走了心神,一心只顾着那个孩子,没有思考这中间的联系。
若沈璟昀因丧子之痛,无心朝政,甚至不想做这个太子,那他哪儿来的胡人时间去残害宗室?只凭着陷害长孙一条罪名,就足够咬死皇后,他又何须再陷害皇后。
所以……丧子要皇后来背锅。
跋扈要皇后来背锅。
残害宗室,最后还是皇后背锅。
皇帝觉得自己被沈璟昀耍的团团转,他似乎早就料到了一切,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反而全部成为他手中的刀,刀尖对着自己的心脏。
全都近乎致命。
除非断尾求生。
皇帝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神色莫测。
第92章 (二更)
第二天早朝,满朝文武都发觉了一件事,以往站在最前面的太子殿下,今日居然不见踪迹 ,那一袭玄色的身影,从来风雨无阻,不曾缺席。
可在今天,这个大家合力扳倒姜皇后的大日子,他居然不在了。
满朝文武脑海里一同出现了一个阴谋,该不是陛下和皇后为了保住姜家,扣押了太子吧?
皇帝冷着脸坐在御座上,姜皇后垂帘在身后,大殿中央几人盘腿坐着,既不行礼,也不站着。挺直腰背坐在那里,等着众臣朝拜完毕,像极了远古时候辩论的圣贤子弟。
“陛下,姜氏欺辱宗室子弟,致被关押京兆府,受了重伤,陛下今日若不给宗室一个交代,吾等便坐在这大殿之上,从此不走了。”
康王嫡长子坐在长辈身后,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抿紧唇,不再多言。
以往宗室也有攀附姜皇后的,他们觉得姜皇后能带来好处。
可今次之事格外不同。
沈家子弟被姜家人欺负了,挨罚的是他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这群人再落魄,也是皇家血脉,高祖皇帝后裔,自然高贵。
姜皇后嫁入皇室,便是皇家人,巴结她没什么,可姜氏一族算什么东西,区区臣子,靠着前人清名想踩在宗室头上作威作福,未免想的太美了!
这群宗室子弟一个挨一个盘腿坐在大殿中央,丝毫缝隙不留,大臣们奏事都没法子,也只能跟着沉默,一时间,空气安静的落针可闻。
皇帝蹙眉,道:“当日之事,还未查清楚,未必是姜氏族人的过错……”
“那陛下的意思,便是宗室之罪了?”康王嫡长子冷冷一笑,与他呛声,“我宗室血脉贵重,便犯了错也该由宗人府查问,可姜家借姜皇后权势,胁迫京兆府抓人,便说破了天去,我们也断然不服!”
皇帝耐着性子问:“那你们意欲何为?”
“陛下废后吧。”一位年迈的老人冷静道。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皇帝问,“皇后身份贵重,你有什么理由,要求朕废后!”
康王嫡长子便挨个数给他听。“一则皇后为一己之私,任用自己的侄儿,导致黎民陷入水火,还屡教不改。”
“二则姜氏族人借皇后权势,逼迫朝廷官署,其威势耸人听闻。”
“三则……”他顿了顿,“臣昨日听闻,是皇后娘娘派人去京兆府打伤了大侄儿,他是高祖皇帝嫡支的血脉,只比陛下这支略差一筹,却遭此大难,难不成不该责罚罪魁祸首?”
“当年陛下欲废谢皇后,用的也不过是心狠手辣,责难后宫妃嫔,怎么到了姜皇后处,便没用了?”那老人逼问皇帝,“姜皇后为后多年,后宫只子悦公主一个孩子,其中阴毒之事可想而知,这般阴险歹毒的女人,有何资格为后!”
斜地里陡然插入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像是随口而言。
“扶持自己亲戚,打压皇家宗室,则天皇帝不就这么干的吗?”
众人看过去,只看见杜文郢带着嘲讽的脸,淡然迎向他们,“我说的其实不准确,当年吕后也是这样做的,汉室凋零,大家也读过书,都知道的。”
“反正正经做太后的,就跟汉文窦太后,人家就没有打压宗室。”
有人看见杜文郢发声,终于鼓足勇气问出口:“陛下,为何今天朝堂之上,不见太子殿下身影?”
皇帝脸色一僵。
杜文郢便接着道:“这事儿实在不用劳烦陛下,我就知道。”
“前日殿下在前殿与我们议事,皇后娘娘回了宣召了东宫承徽顾氏,明知顾承徽身怀六甲还百般责难,导致承徽小产。”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向姜皇后。
杜文郢的声音响在耳侧。
“殿下痛失长子,直言世无亲眷,哀毁伤身,如今在东宫休养,实在不宜见人,更没法子理事。”
姜皇后在帘幕后怒道:“本宫不晓得她身怀有孕,只不过跪了几刻钟……”
杜文郢的声音带着嘲弄:“太医院的脉案清清楚楚,皇后娘娘日日派人监看东宫,岂会不知道承徽有孕之事?难不成娘娘事事皆知,唯独漏了这一项?”
姜皇后一哽,她还真就漏了这个,但无凭无据,如何与人争辩。
“而且冬日天寒地冻,便我这样的成年人,跪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几刻钟,身子也受不住,何况一个娇弱女子!”杜文郢看着她,眉眼带笑,“娘娘,您打的什么主意,我们都清楚的很。”
“太子殿下若无子嗣,陛下又只有两个成年的儿子,还能有谁替代太子呢?”杜文郢嗤笑一声,“皇后娘娘的野心都写在脸上,居然还能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话。”
朝堂一片寂静。
大家没想到,杜文郢居然丝毫面子不给,当众剥了姜皇后脸皮。
姜皇后狠狠掐着手下的丝绸垫子,一双眼睛冷冷瞪着杜文郢。
好,好得很,简直太好了。
沈璟昀没来,派了个同样难缠,甚至更不要体面的杜文郢!
“那顾承徽在懿德宫撒泼耍赖,甚至还辱骂本宫,本宫罚她,何错之有!”
“顾承徽有错与否这不重要。”康王嫡长子声音冷冽,“重要的是,她腹中的皇孙,皇长孙是无辜的,是被皇后娘娘活活害死的。”
“陛下,您就看着皇后这般肆无忌惮吗?”康王嫡长子道,“残害宗室,欺压黎民,残杀皇嗣,放任这个女人下去,我宗室日后必凋敝如前朝。”
皇帝道:“皇后……皇后说的有理,有错便该罚,那顾承徽既然做错了事,自然就该惩罚,难道孕妇就可以随意杀人了?”
“娘娘和陛下不必与我们辩论,总归事实胜于雄辩。”杜文郢漫不经心道,“你姜氏欺辱宗室,你残害皇嗣,残杀宗室,人证物证确凿,便是让三司会审,我们也没什么怕的,可你抱的是什么心思呢?”
“等宗室都死干净了,皇子皇孙皆无,二皇子单纯,到时候皇后娘娘怕是想登基都没问题。”
姜皇后猛然一拍桌子,怒火中烧道:“闭嘴,如此揣测本宫,实乃大罪,念你乃江宁王之后,饶你不死,只日后万万谨言慎行。”
杜文郢再次嗤笑一声,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可笑之意,“皇后娘娘,饶我不死?谨言慎行?”
“娘娘有这般良言,也该劝劝姜家的族人,不然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也不知道把娘娘逼成这样了。”
“杜文郢!”皇帝警告,“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93章
皇帝问话怒气冲冲,只朝着杜文郢扑来。
杜文郢纹丝不动,全当那是地上的一抹灰尘,很淡然道:“臣不过是回答诸位大人的问题,并不想做什么,今儿是宗室们逼问陛下,陛下娘娘可别逮着我问。”
他漫步走回自己的位置,懒洋洋看着眼前的情景。
反正发生过的事情已经说清楚了,殿下哀毁过甚,倒了下去,不管什么坏事都跟殿下没关系,姜皇后的死活,就看眼前这群人的怒火有多大。
众人便大眼瞪小眼看着皇帝和皇后。
不知谁打了个喷嚏,冲破了朝堂上尴尬的气氛。
康王嫡长子拂了拂衣袖,冷着脸再次提出自己的请求,“请陛下废黜皇后。”
“本宫乃是皇后,地位高贵,乃天下至尊的妻子。”姜皇后从座上起身,撩开帘子走到前面来,脸色黑沉如铁,“东宫顾氏冲撞本宫在先,不听□□在后,本宫有何罚不得?难不成本宫堂堂皇后,要被一个东宫侍妾欺辱,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娘娘言之有理。”自有姜皇后一派的官员附和。
方才宗室列出种种罪名,他们不知从何处反驳,便全都沉默着,如今有了主心骨,自然跟着姜皇后说话。
“顾承徽商贾之女,身份微贱,得见皇后娘娘已经是天幸,不思崇敬,冲撞尤过,这样的人,怎配诞下太子殿下长子,陛下长孙?”
“平白无故玷污了皇室血脉,娘娘此举,乃激荡皇室血统之举,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姜皇后傲慢一笑:“正是此理。”
宗室人人都气的脸红脖子粗,恨不得上去打她一巴掌。此生此世,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杜文郢看着那个狗腿子,忽然勾唇一笑,声音格外刺姜皇后的耳朵,更扎着姜皇后的心。
“皇后娘娘此举,激荡宗室血脉,是为有功。”他复述了一遍那人的话,声音带着嘲讽,“如此说来,皇后娘娘是故意害死顾承徽腹中皇嗣,好激荡皇室血统的?”
姜皇后脸色微变,“本宫并非此意!”
“刚才不是娘娘自己承认的吗?”杜文郢无辜反问,又看向身边诸人,“皇后娘娘刚才是不是承认了?”
“臣听的一清二楚,娘娘亲口承认的,若再行否认,未免不美,娘娘还是认了吧。”
姜皇后虽然觉得自己入了套,可既然有这么一番大义的话在,她故意害死那个孩子,其实也没什么,皇帝执意回护,谁能奈何她,倒是对付杜文郢来的要紧。
“便是本宫所为,那又如何?”
“臣官位低微,也没什么本事。”杜文郢自谦两句,“只是怀疑一件事情,刚才娘娘说自己不过罚顾承徽跪了一会儿,不知道她身怀六甲,现在又说故意害了顾承徽的孩子?”
“这般自相矛盾,皇后娘娘自己分得清那句对,哪句错吗?”杜文郢唇角噙着笑,眼神说不出的冰冷,“皇后娘娘如今垂帘听政,执掌朝纲,可口中连一句实话都没有,亦或者思维混乱,如此,怎么能处理好国事?”
姜皇后脸色说不出的难看,那么白,又那么红,还有点绿,令人避之不及。
她如今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原本还没承认她知道顾承徽有孩子,结果被绕着承认了,甚至拿后面的证言跟前面的证言对比,非得说两个真假不明,是她有问题。
这千回百转的心思,简直令人逃无可逃。
“陛下,后宫之事臣不敢牵涉,但朝堂之事,臣身为官员,必须要说一二。皇后娘娘身为国母,替陛下处理公务也是应该的,可娘娘她既然不够聪慧,自然不能继续处理国事。”
“不然岂不是要跟赈灾之事一样,误了黎民苍生,臣要求,陛下撤销皇后娘娘垂帘听政的权力,从此不得干涉政务,否则……臣等实在忧心。
姜皇后一生都不曾这么生气过。
以往都是她把人耍弄得团团转,何曾被人耍弄成这样过,可杜文郢就是敢这般欺辱她,在朝堂之上耍着她玩,闹得无处可遁。
刚才顾左右而言他,竟然字字句句都是陷阱。
竟不知道,这些人已经谋划了多久!
她已经什么都认了,杀害太子长子,残害宗室,觊觎皇位,抬举家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今再没有翻供的机会。
姜皇后恍恍惚惚觉得不可思议。
她分明什么都没做过,为何突然多了这许许多多的罪名?
沈璟昀,是沈璟昀!
竟然是他!
他设计了这一切,是他陷害自己,全是他做的。
姜皇后怒火直冲脑门而去,如果沈璟昀在跟前,说不定要直接扑上去挠烂他一张脸。可惜沈璟昀不在,姜皇后只得怒容满面地看着沈璟昀素常站的位置。
众位朝臣看着姜皇后气怒攻心的模样,难免想起杜文郢的话,皇后糊涂,才会任用自己的族人,导致黎民陷入困境。糊涂还不算,更加野心勃勃,为了欺压皇家,取而代之,才疯狂启用自己的子侄,不顾苍生之困。
单单这两条罪名,她便没犯过别的错,也不适合坐在这里垂帘听政了。
康王嫡长子仰头道:“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众臣子齐齐下拜:“请陛下早做决断。”
大势已去。
姜皇后再无翻盘的机会。
众臣不在乎她对太子如何,也不在乎她对宗室是否和善,但没有人允许皇后登基,更没人愿意颠覆江山,承受颠沛流离之苦。
姜皇后只能离开朝堂,回到后宫,从此不再接触政务。
皇帝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人群,一个个穿着官服的人都跪在地上,等着他处罚自己的妻子。
皇帝被逼无奈,想逃走,可康王世子张口便是一句:“陛陛下一日不处置皇后和姜家,臣便一日不出大殿,日日待在这里,陛下恕罪!”
皇帝移开目光,只得指了位大臣,问:“卿家以为,皇后该不该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