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克伍德在祭坛中形容玛丽执笔创作的那番话虽然听起来污浊不堪,但他可不是这话的原创者,亲口道出此等言论的不是别人,正是十九世纪的文学理论家。
那些出席于布莱克伍德文学沙龙中的贵客,要么接受了高等教育,要么拥有煊赫的身份,各个体面,举止优雅,可也正是这类人物,直言女性作家无法触及到文学的灵魂。玛丽记得自己在穿越过来之前看过的一篇关于简奥斯汀的文论评论,维多利亚时代的理论者认为她的作品肤浅且触及不到艺术的根基,原因在于“真正的艺术来自于本能”——也就是最为初始的性欲。
在十九世纪,女性不配获得性快感,自然也无从触碰到本能的悸动,感受不到艺术和文学的灵魂。
从这点上来看,布莱克伍德也不过是引用了评论家们的看法罢了。
所以,当菲利普·路德的身份被公开,发现剑走偏锋,进行着创作手法和题材选择双重实验的作者不过是个南方姑娘,约等于在玛丽出名前就直接剥夺了她的作品具有文学深度的可能。
看完报道,玛丽几乎都能想到那日亲眼见过的文学评论家,总是抓着菲利普·路德批评的比尔·梅恩先生会如何出言嘲讽——怪不得菲利普·路德只会抓社会热点的噱头,讨论度有余,艺术性不足。因为作者本人不过是个女人,女人怎么能懂艺术呢?
十九世纪的英国存在着不少著名的女性作家,就算这个同人世界里没有简·奥斯汀也没有盖斯凯尔夫人,可夏洛蒂·勃朗特、艾米丽·勃朗特和乔治·艾略特等等诸位女性作家是确实存在的。这还是流芳百世的大作家,玛丽觉得,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女作家更是数不胜数。
其中她们也不乏以男性笔名先行出版小说,后来才被人发现身为女性的经历。只是玛丽的作品稍稍有些特殊,一来她向杂志投稿连载,又恰逢《狂欢之王》引来了p.t.巴纳姆本人的注意,本身就处在风口浪尖的位置上;二来,她不仅早了阿加莎·克里斯蒂整整一代来创作悬疑小说,还拿着极其耸人听闻的连环杀人案件开山。《连环杀手棋局》不仅早早地提出了连环杀人犯的概念,把犯罪动机更多的归咎于家庭和社会环境压迫扭曲更是不符合整个时代的道德体面。
若是等到玛丽死时,也不公开菲利普·路德的真实身份;若是等玛丽功成名就,成为一代大家时公开;若是玛丽干脆只是为了赚钱写作,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作品——公开不公开,对她来说都没关系。
然而即使口口声声说了为收入创作,可那位作家的最终追求,不是自己的作品获得更多的肯定,经得起历史的考验,超越时代超越国际,传到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人们手中呢?
如果玛丽只是一名十九世纪的二十岁未婚姑娘,布莱克伍德的行为对她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而玛丽不是——甚至就算她不是,在成名之前,在《狂欢之王》处在舆论尖口的时候暴露身份,这也足够她棘手的。
可谓是彻底打乱了玛丽职业规划,且为她未来的创作之路增添了不少坎坷麻烦。如果她不是带有二十一世纪的记忆,这份突袭几乎是毁灭性的。
玛丽放下报纸,深深地吸了口气。
艾琳无比担忧地看着她:“玛丽,你还好吗?”
在玛丽的亲朋好友里,可能只有艾琳并不知道她的作者身份——毕竟艾琳·艾德勒女士不是八卦好事的人,美丽动人的女高音根本没问过住在隔壁的三位班纳特小姐是靠什么为生的。她还以为三个姑娘在伦敦的全部开销都倚靠两位姐姐和父母呢。
但即便如此,经由报纸得知菲利普·路德就是玛丽,艾琳也不惊讶意外,反而一脸担心地看着玛丽:“你选择隐瞒身份,就证明不想暴露,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不好的后果?
短期内最糟糕也不过是更多的谩骂和口诛笔伐,一名单身姑娘满脑子都是疯狂又变态,与杀人恶魔无疑的可怕想法罢了。
幸而两位姐姐已经嫁人,莉迪亚实打实靠着自己的能耐得到了贵妇们的青睐,姐姐的名声自然影响不到她。至于凯瑟琳……玛丽觉得凯瑟琳不会介意的,相反她可能会很生气。现在的四妹可是各种推理悬疑小说的行家,不接受玛丽作家身份的男性,压根不在凯瑟琳的婚姻考虑范围内。
就是几位班纳特小姐的母亲班纳特太太要抓狂一阵了,反正天高皇帝远,无非是一个星期一封信而已,况且玛丽有的是办法安抚自己的妈妈。
长远内的影响……
就是玛丽要像所有十九世纪的女性作家一样,面对比男性更为艰难、阻碍重重的创作道路了。
倒是也没什么,她自诩从来不是一名畏惧困难的姑娘。
“没关系,”玛丽抿了抿嘴角,“不过我得去一趟《海滨杂志》杂志社见见主编。”
不说别的,消息是霍尔主编的秘书捅出去的——那姑娘对她向来态度热切,一副女性作家投稿、自己与有荣焉的模样,干出这种事,玛丽有些意外的同时,务必要向霍尔主编讨个说法。
“叫华生医生陪同你吧,”艾琳提议道,“我怕光照会的人袭击你。”
“华生来了?”玛丽有些惊讶。
毕竟雷斯垂德探长特地派了几名警员保护她们,现在已经不需要福尔摩斯和华生充当护花使者了。
“摩斯坦小姐在,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来呢?”
艾琳笑了笑,可转而开始担心:“医生说,福尔摩斯先生一大早看到报纸就冲到了苏格兰场,他是不是有法子帮你?”
玛丽一怔:“侦探去了苏格兰场?”
不过她随即反应过来,歇洛克·福尔摩斯可不会跑去苏格兰场寻求帮助——就算他有办法,也应该是自己去做。去苏格兰场……
“布莱克伍德能买通主编身边的人,”玛丽蹙眉,“自然也能给苏格兰场施压。光照会内部有不少达官贵人、政府机要,恐怕接下来苏格兰场不能像突袭地下祭坛一样提供帮助了。”
艾琳很是震惊,不过她脑子转的也快:“福尔摩斯肯定有办法。”
玛丽也觉得。
恐怕他就是看到布莱克伍德公开了自己的身份,从而推测出光照会绝对还有后招。针对一位女性作家不过是举手之劳,真正要做的是阻碍他们揭开光照会的真正面目。
不过,你认识政府机要,别人就不认识了吗?
玛丽勾了勾嘴角:“就交给福尔摩斯先生吧,我先去一趟杂志社。就请一名警员陪同我就好,让华生医生陪陪摩斯坦小姐吧。以及,艾琳。”
艾琳:“怎么?”
玛丽无比认真地开口:“等到你有时间,可以教给我怎么用枪吗?”
艾琳绽开笑颜。
她似乎很是满意玛丽的请求,温柔的艾琳·艾德勒女士狡黠一笑:“如果你今天在天黑之前回来,我们今天就可以开课。”
得到了艾琳的许诺,玛丽雄赳赳气昂昂地直奔杂志社,找霍尔主编“算账”去了。
虽说对于杂志社来说,他们所做的不过是安排好每一期杂志不要空窗,稿件质量过关,但眼瞧着下个月的《狂欢之王》即将印刷成册,出了这种事,对于《海滨杂志》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玛丽走进杂志社之后,发现往日坐在主编办公室门口的那位女秘书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年轻的编辑,他看到玛丽后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玛丽小姐,谢天谢地你来了,主编说你一定会亲自来一趟的!”
“霍尔主编现在有空吗?”玛丽问。
“他就在等你呢!”
编辑急忙帮玛丽开门,看到陪伴玛丽的是一位穿着警服的青年,免不了流露出紧张的神色:“那个,玛丽小姐,主编的秘书已经被他当场辞退了,你也别……别……”
玛丽挑了挑眉毛:“别什么?”
编辑:“没、没什么!”
总觉得玛丽小姐好像真的生气了,年轻编辑连忙刹车住嘴。被惹恼的作者向来不是好欺负的代名词,还是交给主编亲自处理为好。
当然了,年轻编辑的感觉也没错。
玛丽冷静归冷静,但确实有点生气——准确地来说,是一种背叛感。
她亲自来访《海滨杂志》杂志社的次数不多,然而每次到访,那名坐在办公室门前的女秘书总是双眼一亮,接着热情无比地同玛丽打招呼,还说很喜欢她的作品,觉得她能写出这样的连载来真是厉害。
霍尔主编认可的秘书,在玛丽心底也是非同寻常的。可就是这位讨人喜欢的女秘书出卖了自己,严格来说,这可是《海滨杂志》的责任。
于是当她走进霍尔主编的办公室时,主编先生头也没抬,开口就给出了玛丽想要的答案:“有人许她男爵夫人的身份,要她拿出你就是菲利普·路德的证据。抱歉,玛丽小姐,我以为我已经是名厚待下属的老板,但谁叫我没办法把她介绍给贵族呢。”
玛丽:“……”
好吧。
老实说这样的情况,玛丽也不意外。
再欣赏的作者,能比得上贵族夫人的头衔吗?光照会中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布莱克伍德随便说一句这位女士是组织内的内部,你们的结合是组织内部的结合,就算她是个小小的女秘书,又有什么问题呢。
“看来杂志社的员工是没有行业保密合同了。”玛丽半开玩笑道。
“行业保密?”
霍尔主编很是惊讶:“杂志社为什么要行业保密的合同,作家的名字就写在标题下方,杂志可是期期都要面向大众……该死。”
话说一半,霍尔主编也意识到了问题。
要是有行业保密的合同,他那位被许以丰厚诱惑的女秘书,在出卖玛丽之前,多少也得掂量掂量违背法律的后果吧。
看霍尔主编的反应,足以玛丽得出十九世纪的文化行业还没有这种防止竞争和同员工签署的约束合同。不过玛丽也不打算多提,这和她没关系,出了这事难道还不足以霍尔主编长个心眼吗。
她不是来同霍尔主编探讨法律问题的,当时可没有敲定要严格保密玛丽的身份。她来是研究如何解决问题的。
“现在情况怎么样,”玛丽问道,“有没有评论家当场发电报来骂你呀?”
听到她近乎挖苦的揶揄,霍尔主编苦笑几声。
“请先坐下吧,”主编说,“我去请编辑为你倒杯茶。”
待到玛丽款款落座,主编先生招呼年轻编辑安排好陪同玛丽的警员,吩咐他去煮茶后,才不急不缓地坐回到玛丽对面。
“暂时还没有评论家骂我,”他回应,“但是今天一大早,我就收到消息,有一位年轻有为的议员,昨晚威胁了好几个杂志社的投资人,要么停掉菲利普·路德的连载,要么就撤资,不然的话就找他们的麻烦。”
玛丽的心一紧:“然后呢?”
霍尔主编嗤笑几声:“巴纳姆在海的另一边轰轰烈烈地宣布要拿《狂欢之王》的剧本举办新的世界巡演,你的真名又被刊登在了报纸上。任何有商业头脑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下一期《海滨杂志》会因此比上个月更为热销,明晃晃的英镑放在眼前,你想阻止资本家去拿?”
也是。
主编这么一说,玛丽顿时也反应了过来。
她到底不是搞经营的,又涉及到自己的相关利益,一时间竟然没想到这点。布莱克伍德一番作为,虽然是在攻击诋毁、拆穿了玛丽的“遮羞布”,但对于菲利普·路德和《狂欢之王》来说,却也是一种宣传。
先炒黑再洗白,这不是二十一世纪互联网常用的套路吗。
“恕我直言,玛丽小姐,”主编见她脸色缓和不少,知道脑袋转动起来的玛丽已经顾不上责怪自己了,才继续说道,“在这场博弈中,受到伤害的只有你和你的名声。资本家不会关心一名未婚姑娘的死活,他们只能看到下一期杂志有得卖。至于之后菲利普·路德是否仍然具有关注度,不会引来负面影响,这是你和我需要关注的问题。”
“所以。”
玛丽听明白了霍尔主编的潜台词:“你不打算放弃菲利普·路德。”
霍尔主编:“资本家只能看到钱,要是我也如此,那我还办什么杂志社,去搞证券不是更划算?”
玛丽闻言失笑出声。
想留住菲利普·路德的名字,多少也有懒得重来、降低风险的意味在里面——玛丽的两部悬疑小说反响很稳,有好有坏,却进步明显。更遑论还有人接连舆论炒作,在这之后直接放弃,太可惜了。
留住玛丽很简单,换个笔名她照样可以写作。但因为作者风格和行文特色的问题,继续写悬疑小说是不可能的了,菲利普·路德的故事也会戛然而止。显然霍尔主编并不支持玛丽这么做,他还是希望她能写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东西,并且为之发光发热。
玛丽神色平静,也让霍尔主编多少心里有数。
“看来,”他客客气气地说,“你是有主意了,玛丽小姐。”
“是的。”
“那么你打算如何应对这次舆论危机呢?”
“《狂欢之王》完结之后再管。”
“……”
霍尔主编很是无语,这可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但在他开口解释情况之前,玛丽继续说道:“不是不管,而是一切等到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抓到布莱克伍德再管。如你所言,主编,即将发刊的下一期杂志势必会再引来一次大卖,那么也等于布莱克伍德把一切事情炒到了舆论尖口。他和他的光照会打算反扑,但他们不会成功的。待到光照会全部落网,一切公开之时,《海滨杂志》不仅可以写一份长篇的独家纪要,还可以揭露今日的事情是布莱克伍德的阴谋。”
说到这儿,霍尔主编仿佛明白了玛丽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既然是布莱克伍德布置的一切,就把今日的事情统统还给他,给他加个抹黑你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