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玛丽的卧室兼书房,则比仔细打扫的客厅和主卧更具生活气息。
就算玛丽自己收拾过,可谁也不会忽视掉堆在书桌上的稿件和资料书籍。班纳特先生坐了下来,玛丽刚打算喊布洛大妈去倒杯茶,却被班纳特先生拦住了。
“凯蒂和莉迪亚去喝茶就行,”班纳特先生随意地拿起了书桌上的当天报纸,舒舒坦坦地靠在椅子上,那副模样和在朗伯恩基本没什么区别,“我和玛丽单独谈谈。”
玛丽:“……”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她对着两位妹妹使了个眼色,等到她们走后,玛丽关上门。然后班纳特先生翻阅着报纸头也不抬:“你平时就坐在书桌前创作吗,玛丽?”
“当然,”玛丽有些莫名,“我的打字机就摆在书桌上呀,爸爸。”
“那你来坐下。”
“……”
玛丽顿时懂了。
当玛丽·班纳特坐在打字机前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坐在了办公桌的另外一侧与她面对面。这不是父女之间应有的交谈场景——至少不是玛丽想象的场景。
什么样的交流,场景中的两个人才会坐在一张办公桌的两侧?自然是办公场合了。
明白父亲的意图后,玛丽默不作声地拉开了椅子,同父亲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而坐。
“你的事情,”父亲一边读着报纸一边说,“可是上了报纸了。”
还是《泰晤士报》,还是玛丽的第一位“死忠粉丝”弗兰茨·哈维记者亲自撰写新闻报道呢。玛丽思忖片刻,认为有必要让父亲知晓这一点。
“报道记者是我的朋友,”她如实说道,“也是《海滨杂志》主编的多年好友。也正因如此,在我的第一篇连载刊登在杂志上时,记者先生就已经在跟进报道了。”
“连《泰晤士报》的记者都是你的朋友,”班纳特先生还是那副优哉游哉的语气,“看来生活在朗伯恩的日子着实是委屈了你,我该早早把你送到加德纳夫妇这里来的。”
“……”
玛丽可不会把父亲的这番话当成夸奖。
她迟疑片刻,还是问出口了:“那……爸爸,妈妈知道这件事吗?”
班纳特先生总算是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他抬起眼看向玛丽,笑着揶揄道:“这时候你的观察能力怎么不管用了,侦探小姐。要是让你的母亲知道你为了查案竟然往贫民窟跑,你觉得她还会有心思享受两位有钱女婿的盛情招待吗?”
果然是不知道。
意识到这点,玛丽悬着的心微微放下去半分——不是因为妈妈不知道,班纳特太太对此尚不知情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让玛丽放心的是,父亲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妈妈,也就意味着事态或许不如玛丽想象的那么严峻。
班纳特先生又看了玛丽一眼,重新抖开报纸:“说吧。”
玛丽:“什么?”
班纳特先生:“平日里你那么热衷于读那些又厚又重的大部头,说出的话语也是一套一套的大道理。今日你的那些大道理呢,玛丽?”
玛丽勾了勾嘴角。
明知道班纳特先生在嘲讽自己,玛丽也没有窘迫或者恼羞成怒。她早习惯了爸爸这般说话方式啦,他本身没什么恶意的。
若是有恶意,他也不会特地为了女儿们来到伦敦不是吗。
“今天没什么大道理,”玛丽说,“小道理倒是有许多。”
“比如说?”
玛丽的手放在了打字机旁边厚厚的文稿上。
桌子上的文稿分成了三叠,玛丽把其中两叠推到班纳特先生面前:“爸爸,这是《连环杀手棋局》和《狂欢之王》的原稿,这两部连载已经刊登在了《海滨杂志》上,总共赚取了五十二英镑。而这些。”
她又将第三叠稿件递给了班纳特先生。
“是我下一部连载《支票佳人》的大纲,”玛丽解释道,“我已经完成了初步思路,预计长度六万到八万词左右,应该可以用四期到五期连载结束。眼下没有其他的事情,我预计用四十天完成连载,下个月投递。杂志社的霍尔主编向我许诺,一旦稿件录用每一期杂志可以拿到十英镑。因为《狂欢之王》的舆论轰动,我想这一部作品过稿的几率会很大,算五期十英镑的话,能拿到五十英镑。”
“嗯。”
班纳特先生接过玛丽的新连载大纲,却没有翻开,而是直接开口:“不算创作时间,玛丽,从第一部 连载开始,到第三篇连载结束,你用了十一个月赚取了一百零二英镑的稿费,加上这个月的空档期,就是一百零二英镑的收入花了你一整年的时间。”
“是的。”
“够你在伦敦生活一年,”班纳特先生总结道,“也仅仅是刚刚足够。但鉴于你第三篇连载还没完成,算够一百零二英镑为时尚早。五十二英镑的收入,你连房租都是问题。”
玛丽点了点头,然后拉开抽屉,从中拿出了笔记本。
她摊开笔记本,推到班纳特先生面前,上面写满了各项生活收入和支出。
“这里,”玛丽翻开账本的第一页,“我的启动资金,二百英镑。是在米尔顿帮助桑顿先生以及其他当地工厂主解决了一起案件后,他们给我的酬劳。我用这二百英镑租下了伦敦的公寓,置办各项搬家事项。除此之外剩下的钱和我的稿费已经存进了银行里。”
说完玛丽继续翻着账本,她停在了比较新的一页,从中抽出了一张收据。
“我帮助政府追查光照会的线索,”玛丽解释道,“作为回报,政府一方从光照会成员的贪污款项中挪出了一部分资金给我,支付了十年的房租。短时间内我不用为房租发愁,但你的担心仍然有可能成真,爸爸。一旦我的《支票佳人》不过稿,我就得挪用存款了。”
“但存款有挪用完的一天。”班纳特先生不轻不重地打击道。
“没错,”玛丽认同,“所以我打算和霍尔主编商议一下之前供稿协定的具体事项。”
之前玛丽和霍尔主编的协定完全是君子协议——霍尔主编口头许诺玛丽,只要她向《海滨杂志》投稿,一旦过稿,稿费至少有十英镑一期。条件是她不能把稿件寄给其他杂志社。
君子协议的意思是,若是玛丽被挖走了,或者霍尔主编觉得玛丽不再具有十英镑一期的价值毁约,都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所以……
玛丽想同霍尔主编签定一份合同。
她的想法来自于现实中柯南·道尔爵士本人的待遇。真正的《海滨杂志》杂志社曾经向名声大噪的柯南·道尔爵士开出一千英镑十二个短篇故事的酬劳。玛丽当然不会狮子大开口要这么多钱,她只是觉得,一旦《支票佳人》过稿,即将在《海滨杂志》连载一整年故事的菲利普·路德,有那个底气,同信任自己的合作伙伴签定合同协议。
一千英镑不可能,一年一百到一百五十英镑,提供三个中篇故事,应该不算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除了连载之外,”玛丽继续说道,“《支票佳人》连载完毕后,三个故事加起来有二十万词了,我会请我的朋友们帮我联络一下出版商。”
三个中短篇连载,足以出版一整本书了。特别是《狂欢之王》因为p.t.巴纳姆的重出江湖而突然获得了许多关注度,而那时故事已经连载到了第二期,总会有人想补完故事却买不到杂志的。这是个出版的好机会。
“我近期的计划姑且就这些。”玛丽总结道。
班纳特先生煞有介事地点颔首:“听起来还算合理,不过……”
“不过?”
父亲总算是彻底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他拉过玛丽摊在桌子上的账本,仔仔细细看了半晌后,颇为感慨地开口:“你竟然会记账算账了,玛丽。俗话说生活让人进步,看来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玛丽:“……”
这都什么跟什么!
行吧,准确地来说父亲的揶揄也不算过分。在朗伯恩的时候玛丽从不关心账务收入支出的事情,她觉得这都是“俗事”。
可是自己生活时,作为一个生活扣扣索索——用二十一世纪的青年生活做比喻,玛丽就是个刚刚搬到首都毫无积蓄的“打工仔”或者“应届生”,她一如既往的讨厌算账记账,可是离开了父母的保护,不认真做不行啊。
幸好凯瑟琳和莉迪亚在伦敦的生活费用是由父母支出的,这部分的账务不用玛丽算,不然她非得要被花花绿绿的数字绕晕不可。
不过,她认认真真说了半天,就换来那样的回复吗?!
玛丽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爸爸!我觉得你好像关注错了重点。”
“不然呢?”
班纳特先生还是那副似乎全然不在乎,又像是什么都已经摸透看清的姿态:“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证明你自己。那么玛丽,你想向我证明什么?”
“……我在试图向你证明,”玛丽认真回答,“我有合理的生活规划,我在努力独立生活。”
“那你已经表明了态度,我不觉得自己需要做出什么回应。”
父亲替玛丽阖上了账本,突然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说你和莉迪亚根本没什么区别吗,玛丽?”
第127章 作家真辛苦56
和莉迪亚没什么区别?
班纳特先生确实说过这句话, 那时的玛丽还没搬出朗伯恩。道出这话的父亲,似乎也是坐在椅子上拿着报纸,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老实说, 玛丽是真的看不懂爸爸这个人。
说他糊涂吧,身为南方乡绅, 班纳特先生将朗伯恩这个地方经营的有模有样,她们一家自然是比不上真正的有钱人, 但活的也算是吃喝不愁、衣食无忧。更别提爸爸平时看人待物向来精准,遇到什么事都比别人来的冷静。
然而要说他聪明,聪明的父亲和丈夫会轻易嘲讽揶揄自己的妻女,拿她们当乐子吗?特别是在明明断定自己的女儿们不太靠谱, 却管也不管,放任她们胡乱疯长——说玛丽和莉迪亚相像,无非是因为当时两个姑娘一个满脑子推理小说, 一个满脑子的恋爱幻想, 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儿去罢了。
如今再提类似的话, 玛丽一凛,一时间竟然摸不透爸爸是在单纯嘲讽她,还是另有深意。
她只得苦笑一声:“莉迪亚现在变得很好了, 好多贵族太太都喜欢她的服装设计稿, 要不是开个服装店花费太多、在伦敦按照她的身份也不适合, 假以时日,莉迪亚肯定比我富有。”
班纳特先生一哂:“你认为我说这话是在埋汰莉迪亚吗,玛丽?”
不是埋汰莉迪亚, 就是在埋汰她嘛。
就算是亲生父亲,嘲讽直接怼在脸上,玛丽还是有些无言:“我是做不到像简和伊丽莎白那样讨人喜欢。”
“别怪我偏心。”
听懂了玛丽的潜台词,班纳特先生坦然地说:“我最爱伊丽莎白,和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没关系,而是因为莉齐的性格最不像你们的母亲。”
玛丽:“……”
班纳特先生:“而你,玛丽,还有莉迪亚,同样的不讲道理,同样的自以为是,表面上完全是两路人,其实就数你们两个最像你的母亲。脾气太像,所以从小水火不相容,谁也不肯让着谁。”
说着班纳特先生笑了起来。
“正因如此,我最爱看你和莉迪亚吵架,”他煞有介事地总结道,“明明是半斤八两,而一个半斤瞧不起八两,一个八两讨厌半斤的场面当真有趣的很。唯一的区别是,莉迪亚是幻想派。”
因为班纳特先生的形容太生动形象了,玛丽根本无法反驳。
脾气越是相像的人越是难以相互理解。特别是在两个人寸步不让又相互看不起的前提下。穿越之前读《傲慢与偏见》的原著,玛丽也曾经想过要是早早纠正莉迪亚的性格就好了。
但当她面对着真实存在的莉迪亚时,改变一个人的行为想法,岂是那么容易的?
“既然莉迪亚是幻想派,那我就是现实派啦。”玛丽说。
班纳特先生:“你是病入膏肓派。”
玛丽:“…………”
还是亲爹吗!
“莉迪亚脾气骄纵、不可一世,和你的母亲一样肤浅的要命又听不听人话。但至少她跌跌撞撞,撞到了南墙知道哭着喊疼,知道回头。你呢,玛丽?你平日里看着和和气气,找不出毛病的笑脸天天挂在脸上,然而南墙哪儿能拦得住你?”
换句话说,就是头铁。
玛丽顿时哭笑不得:“爸爸!”
班纳特先生:“难道我说错了吗?”
“这样的话,”玛丽免不了又开始忐忑起来,“爸爸你并不认同我的自我证明。”
“非得让我把话说全。”
班纳特先生摇了摇头。
“告诉我,玛丽,”他问,“你陈列了那么多,我大抵听出了你的两个职业方向:一个是作家,一个是侦探,那么你到底是想当作者还是想当侦探?不准说都想,就算你身兼二职,也总有一个主业、一个副业才对。”
这倒是问住玛丽了。
好在班纳特先生也不着急,他耐着性子等着玛丽细细思索。
最终玛丽总结出了答案:“一定要确定个主业,那就是作者。”
班纳特先生:“为什么?”
玛丽:“因为两者相比,我更喜欢写作。”
班纳特先生:“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以身试险?像在朗伯恩时,抓抓小偷、找找丢失的地契珠宝,也是侦探应该做的事情。玛丽,你离开朗伯恩之后就往贫民窟跑,现在更是和什么邪教、政治扯上关系。难道这些事不会耽误你的写作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