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知道那位工人在哪儿吗,先生?”玛丽欣然问道。
“跟我来。”
他带着玛丽拐进了一条长长的室内巷子里。
周遭人来人往,玛丽与不少穿着旧衣服的行人擦肩而过。头顶被漆黑的天花板遮住,光线和冷风散去大半,空气中弥漫着煤油和空气不太流通的气味,让玛丽缓了半天,才适应过来。
紧接着,她就听到了某个房间里传来了欢快的歌声。
是一众人,有男有女,大家同时围着一张桌子,互不嫌隙,纷纷举杯欢唱。像是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正在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歇洛克·福尔摩斯径直推门走了进来。
“打扰了,先生小姐们。”
他摘下了破旧的帽子,径直开口:“请问亨利·戴克在吗?”
念出亨利·戴克的名字,整个室内陷入了一片静默之中。片刻之后,距离福尔摩斯先生最近的一名男士站了起来:“你找他做什么?”
玛丽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个口音,是爱尔兰人。
维多利亚时期的爱尔兰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大饥那个荒,当地人赖以生存的马铃薯大量减产,导致众多爱尔兰人选择逃离家乡。
严格来说,造成这次饥荒的原因有很多,但根本原因仍然是资产阶级的剥削掠夺。克伦威尔将爱尔兰纳入英国国土后,英国的贵族们实施了大量的土地兼并,导致农民没有地可以种,只能用便宜且多产的马铃薯维持生活。
而现在,饥荒已经过去了,大部分的爱尔兰人远渡海洋,到了美利坚。也有一部分来到了伦敦,他们的劳动力远比伦敦本土的工人要低廉,也因此颇受敌意,生活条件也更差。
福尔摩斯先生可没说过,被汉普先生开除的工人是名爱尔兰人。
“我们想要帮助他。”玛丽清了清嗓子,认真开口。
开口问话的青年一哂。
昏暗的房间里玛丽看不到他的神情,却也知道此时的青年一定满脸不屑。
青年明摆着把玛丽和福尔摩斯先生当成了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和她请来带路的穷人。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干净又体面的玛丽一眼,不算客气地开口:“恕我直言,小姐,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为什么我不能来?”
“为什么?”
青年嗤笑出声:“不怕你漂亮的鞋子沾上虱子粪便和油渍吗,小姐?听我的劝,你还是抓紧回去吧,穿的那么漂亮,这里可不是你这种穿着干净衣服的家伙能待的地方。”
换做其他小姐,就算有勇气踏入这里,怕也是要被这番不屑一顾的语气搞的面红耳赤的。
在工人眼里,像她这样的未婚小姐,娇生惯养、衣食无忧,所谓的“帮助”也不过是无济于事的怜悯和居高临下的施舍。
工人们或许短吃短喝,但他们也拥有为人的尊严。
但玛丽又不是心血来潮搞扶贫,因而她只是挑了挑眉:“弗里德里希·恩格斯也穿着干净的衣服走进了曼彻斯特的工人住所,若是他站在你的面前,你也会这么说话吗?”
“你——”
青年被玛丽狠狠噎了一下,他是万万没想到,一名有钱人家的姑娘能直接搬出恩格斯的大名来。
玛丽理直气壮地开口:“他的两位爱人还都是你们爱尔兰人呢!”
她可句句说的实话,马克思主义的另外一名创始人恩格斯,誓死捍卫工人阶级尊严与地位,为共那个产主义奋斗一生的无产阶级大家,可是一位大工厂主的儿子。
但这无妨他的觉悟超越了自身的阶级属性,超越了整个时代,不是吗?
“恩格斯是个男人,”坐在青年一旁的男人忍不住开口,“你一个姑娘家,还想当恩格斯不成?瞎胡闹什么,快滚出这里,小姐,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什么叫一个姑娘家瞎胡闹?”
玛丽还没开口呢,桌子另外一端的姑娘们发出了阵阵嘘声,打头的红发姑娘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抱着双臂骂道:“姑娘家怎么了,没有我们女人,你们男人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男人们:“……”
红发姑娘狠狠地瞪了两眼要赶人的男人,放缓了语气:“亨利他刚被汉普工厂辞退,小姐,现在心情非常不好,正在休息,还是别打扰他了。”
果然搬出来恩格斯是有用的。
到底是工人阶级,他们就算并没有接受过共那个产主义的教导,也没有学习过马克思主义理论知识。但提及无产阶级大家,玛丽能感觉到室内的气氛明显缓和了不少。
至少,这位年轻的红娘说话还算客气。
“我知道你们并不信任我,”玛丽趁机开口,“但总得信任我的同伴,小姐。他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伦敦的侦探,正是为了亨利被开除的事情而来。”
“福尔摩斯?”
刚刚还出言不逊的男人,听到了侦探的名字后不可思议地开口:“他就是那个……福尔摩斯?”
几名爱尔兰青年忍不住窃窃私语来。
好吧,看来福尔摩斯先生的名头,即便是放在贫民窟也格外的好使。
最终还是红发姑娘作为代表,她站了起来:“没想到是侦探先生和他的朋友,那一切好说了。你们跟我来。”
玛丽:“……”
早知道就直接介绍福尔摩斯先生了!玛丽哭笑不得,他的名头竟然比恩格斯还管用。
“原谅我们的警惕,小姐,”红发姑娘从室内端起一根蜡烛,示意玛丽和福尔摩斯跟她走,“亨利被突然辞退,且监工的理由是他偷东西——亨利为人比钢铁还要正直,他根本不可能偷东西。汉普工厂的监工这么说,之后不会有工厂愿意雇佣他了,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福尔摩斯先生认为亨利·戴克听到了不该听到的线索。”
“……那就解释的通了。”
红发姑娘长舒口气,她放缓步伐,回头瞧了玛丽和福尔摩斯先生一眼:“侦探来了,那可真是太好了,你会还亨利清白的吧,先生?”
“我会查出真相。”
“谢谢,”红发姑娘说,“你呢,小姐?我又是为什么而来?”
“我也是为了真相,”玛丽礼貌地回答,“叫我玛丽就好了。”
“这么巧?”
红发姑娘露出惊奇的神情:“我也叫玛丽。”
这倒没什么稀奇的。整个大不列颠上下和玛丽同名的年轻姑娘简直数不胜数,因此她也只是勾起嘴角:“恩格斯的妻子也叫玛丽,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同名的红发姑娘闻言失笑出声:“那真是我的荣幸,小姐。”
“谢谢你。”
“应该是我谢谢你们,”红发姑娘由衷开口,“整个伦敦,恐怕也只有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关心我们的死活了。”
听起来,侦探在穷人们心中的地位很高呀。
而且看他进贫民窟时熟门熟路的样子,恐怕在搬进221b之前,歇洛克·福尔摩斯就已经在伦敦的各色街区来回奔波了,或许还帮助工人们破过案子?所以才有这么好的名声。
“我关心的是真相。”
侦探本人冷淡地开口:“亨利·戴克在哪儿?”
“就在这儿。”
红发姑娘说着,推开了小巷左手边的一道门。
房门同整个街区一样破败,当她推开木板门时,一股极其难闻的气息从中散发出来。玛丽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身后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直接捂住了她的口鼻。
他的力气相当之大,玛丽一个踉跄,便直接撞进了男人的怀里——是福尔摩斯拉住了她。
“屏住呼吸!”
侦探开口喝道。
他拉开了玛丽,同时也没忘记提醒爱尔兰的红发姑娘:“小心,里面有——”
侦探的话音还没落下,一道黑影便从房间中冲了出来。
第29章 红娘好难当31
瘦削有力的掌心捂住了玛丽的口鼻,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声线自她的上方传来:“屏住呼吸!”
玛丽几乎是立刻照做了,接着,她就看到一道黑影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情况紧急, 狭窄的小巷内只有福尔摩斯一名男士。即便侦探的能力通天也不可能在顷刻间顾及到两位年轻姑娘的安危,他只能就近抓住了玛丽, 拖着她向后一撤。
“先、先先生?!”
“别喘气,”福尔摩斯厉声喝道, “也不要说话!”
他一拽玛丽,娇小的姑娘直接栽到了福尔摩斯的怀里,从而躲过了冲出来的影子。那道魁梧健壮的人影直接冲向了红发的爱尔兰姑娘,幸而她反应及时, 急忙跳开了。
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等到红发姑娘稳住身形时,她才看清闯出来的黑影。
“亨利?!”红发姑娘尖叫道。
什么?
这就是亨利·戴克, 他们寻找的那名工人?
玛丽的脑袋当了机, 她仍然被福尔摩斯先生捂着嘴巴和鼻子, 男人的掌心死死地按在她的脸颊上,堵住了所有呛人的气体。
直到她被拖到了远离房间的位置,福尔摩斯先生才松开了手。
玛丽总算有机会抬头了。
她的目光与亨利·戴克的目光相撞, 他眼中的癫狂与恐惧着实把玛丽吓了一跳。闯出房间的工人环绕四周, 发出了一声怪叫。
“眼睛!!!好多眼睛!!好多眼睛——不要看着我!不要看着我!!”
凄厉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盘旋, 几乎不像是人声。这样诡谲的场面让玛丽免不了心生寒意——这是怎么了?他看到了什么?仿佛站在亨利·戴克面前的不是三名人类,而是什么怪物一样!
“怎么回事?”
接连两声尖叫,终于引来的其他的爱尔兰工人注意。几名青年纷纷也跟了过来, 他们的脚步声响起时,亨利·戴克瑟缩几分,然后弯下了腰。
福尔摩斯先生几乎是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想跑,拦住他!”
侦探的话音落地,亨利·戴克就疯了一般朝着人群冲了过去。
聚集在附近的爱尔兰工人身强力壮,听到福尔摩斯的命令,急忙七手八脚地把亨利·戴克按在了地上。之前出言质疑玛丽的青年不由得开口:“这是怎么回事,先生?”
福尔摩斯没有回答,而是离开了玛丽身边。
他大步走向红发姑娘:“你是否遭到了袭击,小姐?”
爱尔兰姑娘摆了摆手:“没有,我就是有点……头晕。”
福尔摩斯拧起了眉头。
“请你们把亨利·戴克绑起来,”他转头看向爱尔兰工人们,“带着这位小姐,一起到通风宽阔的地方待上一个小时。”
玛丽反应过来了。
“室内的气体有毒,是吗,”她急忙开口,“亨利·戴克是中了毒?”
“是的。”
福尔摩斯从怀里抽出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稍等。”
说着便转过身,径直朝着亨利·戴克闯出来的房间内走去。
他倒是不怕吸入刺鼻的气体了,侦探的动作极快,他迅速地走进房间,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和房门。
通风之后刺鼻的气味迅速消失殆尽,侦探在房间内逗留了片刻,似乎在检查现场情况。不久之后,他从室内拿着一个装着燃烧灰烬的盘子走了出来。
“早在走进巷子的时候我就闻到了这种气味,”福尔摩斯先生宣布道,“是魔鬼脚跟。”
“啊……魔鬼脚跟?”
玛丽愣了愣,随即意识到那是什么了。
不是因为她的化学知识有多丰富,而是这种“魔鬼脚跟”,是柯南·道尔在《福尔摩斯探案集》中虚构的化学物质。人类吸入“魔鬼脚跟”的燃烧物气体后,会产生强烈且逼真的幻觉。原著中《魔鬼之足》这个案件是用此类毒物来害人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深谙化学药理,幸好他反应及时,否则他们可都要被发狂的亨利·戴克袭击了。
几名爱尔兰工人把亨利·戴克绑了起来,又扶着红发姑娘离开了小巷。一时间狭窄的空间内只剩下福尔摩斯和玛丽二人。
侦探小心翼翼地从外套中取出一个袋子,将粉末装了进去。而后他锐利的眼睛在玛丽身上一转:“你也不舒服?”
玛丽:“嗯?没有。”
福尔摩斯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侦探先生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玛丽,确认她神智清醒、双眼明亮后,才点了点头,收敛了审视的意味。
“刚刚情况紧急,”他说,“纯属不得已为之。”
玛丽:“……”
不提还好,一提玛丽觉得自己的双颊立刻变得滚烫起来。
事情发生的如此之快,导致现在结束了,一切细节仍然刻印在玛丽的脑海之中——特别是福尔摩斯先生的一番动作。
他一手握住了玛丽的肩膀,另外一只手覆盖在她的脸上。玛丽几乎是被瘦削高挑的绅士抓进了怀里,她的后脑就枕在侦探的胸膛之中。
淡淡的烟草味、化学试剂的味道,还有更为清冷,更不易察觉的,属于侦探本人的气息在那一瞬间淹没了玛丽。直到现在,那份气味仿佛还徘徊在她的鼻尖,沁润着她的肺部。
天啊,竟然离得那么近,那么近。
也就幸亏玛丽是一名从二十一世纪穿越来的姑娘吧,否则的话,直接被一名成年男性——还是她钦慕之人抓进怀里,怕是非得要吓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