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时候,一个来自伦敦的包裹由女管家交到了玛丽手上,她打开一看,正是新一期的《海滨杂志》。
这期杂志刊登着《连环杀手棋局》的结局。
四个月连载终于画上了尾声。收到刊物向来只是随便翻翻的玛丽,难得极具仪式感地认真阅读起来。
上一期的结尾,菲利普·路德以“连环杀手”这个定义换来了爱德蒙主动透露消息——他说,还有同样可怜的三名受害者死在了他的手上。
提供了准确地数字,追查线索就要简单许多。
警方不再是无头苍蝇一样地毯式搜索了。爱德蒙是一名工人,他的生活、工作环境固定在小镇之中,因而一年之内离开小镇的任何时机都有可能是出门犯案。根据他的上工记录,路德和警方很快就排查出了附近小镇和村落里的三名受害者。
和上两位一样的,无辜的少女们。
能看得出来爱德蒙的作案手法日益高明,加上他母亲,总共六起凶杀案一次比一次技巧娴熟。到距离他自首最近的那起案件中,如果不是事先换来了信息,连大名鼎鼎的菲利普·路德都很难察觉出那些细微的疏漏来。
警察拿着三位被害者的身份去找爱德蒙对峙,他供认不讳。
但路德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初来小镇时,在酒吧同爱德蒙相遇的场景时时在菲利普·路德的脑海中回转。不知道其为凶手的前提下,他们二人相谈甚欢,仿佛有种找到了知己的意味。
接着爱德蒙就下了战术,他想挑战侦探,自诩自己的能力和智商凌驾于著名的菲利普·路德之上。
作为一盘只有二人参与的棋局,每一步都事关胜负,爱德蒙怎么会如此简单地将线索透露给自己?路德隐隐觉得,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他不眠不休、冥思苦想了整整一天一夜,不住地翻阅着工厂的上工记录和案件卷宗,那股认真的钻研劲叫邀请路德来度假的牧师朋友既担心又高兴。
高兴的是昔日的菲利普·路德终于放下了对亡妻的过分思念,走了出来;担心的是这样下去,他的身体会承受不住的。
于是身为牧师的朋友不得不出面阻止他:“如果不让大脑休息片刻,你根本无法好好思考。”
“我觉得我摸到了线索。”
路德摇了摇头:“就在脑海边沿,隐隐窥见了玄机,却总是有其他的干扰遮挡住真相的全部面貌。”
“难道这还不是真相吗,”牧师有些困惑,“你找到了所有的受害者,甚至给了爱德蒙一个‘连环杀手’的定义,警局的人都在说你提供的这个词汇为刑侦增添了一个新的归类,还有什么是掩盖在干扰之下的?”
“连环杀手……”
菲利普·路德喃喃低语。
这是他对爱德蒙的定义,却不是爱德蒙对自己的定义。爱德蒙提及自己的行为,用的词汇是“序列”,说他的杀人行为是“按照某个不变的规则排列起来。”
路德对他话语的理解是,爱德蒙杀人时的动机、手法,和心理状态是不曾变化的,因此他自己称之为序列,而路德则定义成了系列。
除了动机、手法和心理状态之外呢?
序列、系列的区别在于……
他恍然大悟。
“不,不仅仅是连环杀手,”菲利普·路德猛然站了起来,“我想得太深,可爱德蒙并不会想这么深,他把自己定义成了序列,是因为他根本不懂得心理状态和动机手法之类的东西,他能掌握的仅仅是表面上的行为。”
“什么?”
牧师被他吓了一跳:“什么表面上的行为?”
菲利普·路德一把抓起工厂的上工记录,又对比了一下几位受害者的死亡时间,深深吸了口气。
“他每次行凶时间的间隔是固定的,”路德宣布道,“间隔的数字是按照固定数列计算的。”
说着路德放下记录。
“不是三名受害者,是四名,数列中间缺了一个数字。”
意识到这点后,路德颇为愤怒地开口:“他在诓我,这是爱德蒙在‘棋局’上给我下的一个圈套。”
——故事到这儿抵达了全故事的最高那个潮。
玛丽在动笔时就很满意这样的结构规划,时隔这么久再次读到这里时,顿生一种“这些仿佛不是自己创作”的陌生感。
她刚准备翻页继续读下去,头顶一个声音打断了她:“《连环杀手棋局》,没想到你竟然对推理小说很感兴趣。”
玛丽一怔,抬起头来,是布莱克伍德爵士。
他对着玛丽点了点头,然后轻轻抬手,手指落在了《海滨杂志》的纸页上。得到玛丽首肯后,爵士才将杂志拿了起来。
“你也在读连载吗,先生?”玛丽惊讶地开口。
“我很少读杂志,但是有朋友推荐我这位菲利普·路德的悬疑小说,”布莱克伍德回答道,“确实不枉推荐,他的故事令人惊艳。”
“……”
一位疑似反派boss的读者,倒是出乎玛丽意料。
但是她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
“我只是随便读读,”她维持着平静的语气,“也说不上来什么好坏。听你的语气倒是很喜欢菲利普·路德的这篇连载。”
“朋友等到第二期了才推荐给我,为了读全连载,我可是特地购置了前几期杂志。”
布莱克伍德爵士一笑,他扫了一眼杂志,礼貌地将其归还给玛丽:“这一期刊登着《连环杀手棋局》的结局,我的建议是认真读,而不是随便读,相信即便是女士,也会为菲利普·路德的最终结局的心路历程而感动不已的。”
那可不是吗,到了结局自然要让路德从爱人病逝的悲痛中振作起来了。
玛丽并没有在菲利普·路德和妻子的感情上过分着墨,在她看来,撕心裂肺的痛苦完全表达出来反而特别刻意,越是侧面烘托,越显得沉重难过。
“我会好好读的。”
她露出一个笑容:“除此之外呢?相信只是爱情故事的话,并不能撑起你对整个推理的褒奖。”
布莱克伍德爵士收敛的笑意,换上了一副认真的神情。
“除去爱情,《连环杀手棋局》的结尾仍然是整个故事中最为精华的部分,那不仅仅在于了结了一桩案件,宣布侦探对凶手、正义对邪恶的胜利。”他说。
这有点太夸张了吧!玛丽在心底忍不住吐槽,她自己都没觉得除了胜利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内涵啊!
不过表面上,玛丽还是维持住了恰到好处的好奇。
“你介意同我讲讲吗,先生,”她问道,“我很想知道你从故事中看到了什么。”
“当然。”
布莱克伍德点了点头:“我还看到了两个灵魂之间的对峙自省——也就是信仰和信念。”
第75章 作家真辛苦07
“我还看到了两个灵魂之间的对峙自省——也就是信仰和信念。”布莱克伍德开口。
玛丽愣了愣。
她本人是坚定的无神论唯物主义者, 而玛丽笔下的菲利普·路德,尽管没有透露出关于他的任何信仰细节,可警探出身、拥有着不少法医知识和刑侦知识的他, 肯定不会是个虔诚的信徒,或者疑神疑鬼的不可知论者。
否则的话, 他哪儿来的自信去追查真相呢。
但要说他拥有信念……玛丽觉得,也不能说没有吧。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 会有人以这个方面来肯定自己笔下的角色。
“菲利普·路德侦探坚持追寻真相,”她小心地斟酌语句,试图不让自己暴露出太多的情绪来,“确实是一位坚定信念的人。”
“我觉得。”
布莱克伍德开口:“那位凶手也是。”
玛丽:“何以见得?”
布莱克伍德:“就像是故事中路德认定的那样, 凶手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定义。”
玛丽:“……”
她大概明白布莱克伍德的意思了。
在察觉出爱德蒙真正的作案模式后,菲利普·路德就在两场凶杀案的间隔时间中寻找被忽略隐藏的那一场。
这一起案件中,爱德蒙没有请假, 没有明面上离开小镇, 甚至是几乎不曾改变的作案手法也发生了改变——至少是出现了非常明显的不同, 以至于警局在筛选一年来近似的案件中,把这一位受害者忽略了过去。
可是,为什么会出现不同, 以至于让警方忽略掉了线索呢。
路德大概推测到, 要么是他失误了, 做的很难看,导致爱德蒙的行凶进程中“越来越熟练”的条件中断,所以让人误会了这并非他所为。
要么, 就是受害者有着特殊的意义。
幸而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小镇,在人人彼此相识、环境闭塞的环境中,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出远门,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最终警察还是在火车站的售票员那里套到了线索。
售票员和当地的牧师、警察,还有其他工人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几乎和爱德蒙同年出生,对待这位言谈冷静清醒,又客客气气的庞然大物还算客气。
听到侦探询问日期,他几乎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那天晚上他的确出门了,”他说,“买了就近镇子的火车票,说是亲戚家遭了灾,要他紧急帮忙修理宅子。他的确有个舅母在隔壁镇里,房子也的确坏过……天呐,总不会是他弄坏的吧?”
路德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他亲自去调查了一番。
而真正的受害者果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
爱德蒙亲戚的房屋因为积雪倒塌,当晚他的确是为了修缮屋顶才离开小镇的。但在路上,他仍然选中了自己的目标。
一位贫穷、孤苦的少女,和爱德蒙选择的目标完全不同。她在第二天被人发现于破旧的茅草屋后勒死了,而她住的地方甚至比这还差。
大雪掩盖了凶手的踪迹,他也没有留下指纹。
路德之所以怀疑这是爱德蒙做的,是因为要从火车站前往他的舅母家必须经过受害者居住的村子,而她的死亡时间也刚好符合他经过的时间。
但这个可怜姑娘不认识爱德蒙,他们之间素不相识。她不应该是连环杀手的目标,作案手法同其他受害者也全然不同。
菲利普·路德站在破旧的茅草屋前呆了许久,然后折返回镇子,找到了爱德蒙。
“是她。”
连环杀手并没有再同路德侦探打谜题,他平静地点了点头:“恭喜你找到了缺失的那块拼图。”
对于爱德蒙来说,他的确是在和路德玩拼图游戏,只不过区别在于他们的玩具不是硬纸板错成的拼图,而是一具具尸体。
这个比喻活灵活现,可路德笑不出来。
“为什么?”
“你是想问,为什么是她?因为她的死法和其他人不同,更像是随机作案。”
“……”
说中了路德的心事,爱德蒙才仿佛得意地点了点头。
“她的确不是我的目标,我其实没想动手。眼瞧着大雪要来了,我得在下雪之前修好舅母的房子。所以便连夜赶过去,想趁着返回的时候选中猎物。”
爱德蒙顿了顿:“然后我在路过那个村子时,从那件废弃的房屋里看到了她。警局的卷宗里如何记载她的,侦探?”
路德:“衣衫不整、下那个体有被侵犯过的痕迹,但和死亡时间不同,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差,那不是你干的。”
爱德蒙:“不是。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可能已经被强那个奸了……至少三到五个小时。”
路德阖了阖眼睛。
“在深冬季节,一位年轻女士遭到了性那个侵犯,且在低温环境下停留那么久,这不正常。于是我向前询问她,她说她无处可去了,让村子里的人看到她这样走出房间,只会以为她是在与人通那个奸。她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丢失了贞那个操,所有人都会将她斥为荡那个妇,她一定会被父亲赶出家门的。”
“那她是与人通那个奸吗?”
爱德蒙笑了起来。
“侦探,”他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是未婚通那个奸,如果上了她的只是个农夫,哪怕是有妇之夫,事情都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哪怕她的父亲再绝情、再冷酷,仅仅是将自己的女儿视为财产而不是亲人,也一定会为了捍卫‘财产’的完整而拿起自己的武器。可是他没有,可怜人的话语证明了她的父亲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她——一个受害者身上。你猜猜是为什么?”
路德没有说话。
“你不说话,”可爱德蒙没有轻轻揭过,“是因为你知道答案。”
凶手的表情依然近乎冰冷,路德终于明白他在直面爱德蒙时为什么会感觉不舒服了。
因为哪怕是笑着,爱德蒙的双眼中也不包含任何情绪与波澜。
“她是被当地的地主强那个奸的,”爱德蒙说,“她一家人的生死存亡都维系在那位地主是否愿意将土地租给她的父亲。”
“所以。”
直到此时,路德才开口。
他的声线近乎嘶哑:“放任她不管也是死路一条,所以你亲手掐死了她。”
爱德蒙:“是她求我的。”
吐出这句话的凶手让路德浑身发寒。
“她恳求我救救她,我无法救她,但我可以帮助她解脱,”爱德蒙继续说道,仿佛他施加于受害者的不是死亡而是恩赐,“她几乎没有挣扎。”
“所以杀了她,你没有再谋害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