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人虽在寺庙里一道读书,不过不住一房,每人一间屋子,除非有事,平日各自读书,并不相见。
周学谦按照从前老师留下的读书为文方法苦学半月,也颇有进益,可是同沈正章比起来,简直跟没有进步一样。
沈正章温温一笑,道:“自然是怀先指点所成,怀先之前要在族学教书,我怕耽误族里学生课业,不好抢了学子们的时间,加之怀先自己也有私事,向他请教的机会不多,现在来了寺里,我焉能放过他?”
周学谦又是讷讷无言,当日在沈家书房一见,他只料顾淮的确是有才之人,点评文章颇为犀利,却未见过顾淮文章,不知其才到底如何,今听沈正章一言,他心中不由好奇和紧张起来。
没多久,顾淮就回来了,他还穿着朴素的蓝色直裰,清俊孤拔,气度超然。
沈正章叫来顾淮,道:“怀先,你叫我今日写八篇,我已经写了六篇,这一篇最满意,你看看。”他拿过周学谦手里的文章,递给顾淮。
顾淮踏进门来,只淡淡地看了周学谦一眼,点头示意,余光扫过他手里的扇子,便拿了沈正章手里的文章,精读一遍,赞道:“虽当今八股还是略重辞藻,不过你这篇文也算理气辞兼具,立意深远,古朴清丽,若你秋闱能写到此文八成,足矣取中。”
评完,顾淮又问道:“另外几篇,可要我替你看看?”
沈正章连忙请顾淮入内,顾淮提起朱红的笔在上面画圈或是画竖。
周学谦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没打招呼就回了房间,他在房里拿着自己的一叠文章发了好一会儿呆。
敏而好学他已经做到了,若要有十分把握中举,还需不耻下问,周学谦的心口跳得很快,他想到沈清月微笑的脸,柔弱的背影,故作坚强的眼神,下定决心,捧着文章就去了沈正章房里。
正好顾淮看完了沈正章的文章,放笔欲走,周学谦双手奉上自己的文章,朝他稍稍弯腰道:“请顾先生指点一二。”
顾淮定定地看了周学谦一眼,未加犹豫,便接了他的文章,淡淡道:“是在这里看,还是去你房中?”
顾淮点评文章一般不留情面,到底有沈正章在场,他竟然还顾及了周学谦的颜面。
周学谦更为之前将顾淮看做重色之人而羞赧,他面色无端发红,道:“就在二表哥这里看罢,我与表哥之间也能相互学习。”
顾淮略微颔首,又走到书桌前,将周学谦的文章平放在桌上,一一阅览。
周学谦到顾淮身侧,等他指点。
顾淮这回看文速度看很快,只在一叠文章其中的一张纸上停留了一会儿,其余文章只是扫过一眼,少有勾画。
周学谦额上冷汗涔涔,待顾淮看完了,他才抹了把汗,虚虚地问道:“顾先生?”
顾淮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道:“你若想今科中举,须得走另一条路子,不过不知你肯不肯。”
“什么路子?”
顾淮道:“以文媚人。你的文章很需要润色,经我润色之后,可提一等,你苦练一月,应有小成。”
以文媚人,写考官偏爱的文风,此举为许多清高之人不耻,尤其是周学谦这样的年轻人,他一脸的犹豫。
顾淮道:“科举入仕,无一不追求功名利禄。成大事不拘小节,当今士子难取,平日里保持本心,将来替天子牧民,勿身陷泥泞,科举写什么文章比起来则无足轻重了。在乎虚名,多是徒有虚表之辈。”
周学谦如遭当头棒喝,真清高的人,还考什么科举,都种豆南山下去了!
他心道,顾先生才真是通透之人,只怕他志向高远,根本不会缠绵儿女情长之事,亏得他还一直以为顾淮也爱慕表妹,真真是看走眼了。
顾先生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人!
顾淮也不逼问周学谦的答案,只点头示意,往自己的房间去。
周学谦回过神来,连忙去追顾淮。
*
沈家,雁归轩。
沈清月从青石斋回来之后,在院子里歇了会儿,沈世兴便来了,他不是空手来的,还带了一套崭新的棋具。
“月姐儿,我今日路过棋斋,给你带了一套回来,你看你喜不喜欢?”
沈清月原来那套很旧,棋盘不过是一片薄薄的木板,棋子则是劣等玉石做的,捏在手里又重又不舒服。
她笑着接过棋具,放在小炕桌上,打开棋盒之后捡了两颗黑白棋子放在掌心,比她原有的棋子温润轻盈,很趁手。
父女两个当下就博弈一局,沈世兴似乎近来时常下棋,棋艺大有长进,沈清月因没用几分心思,下了一百多手,还未分胜负。
沈清月莞尔道:“父亲近来棋艺突飞猛进呀?”
沈世兴哈哈大笑,道:“爹说过了嘛,从前不过手生,哎——月姐儿,你可不要分散为父注意力,想趁机吃我的子!”
沈清月看着棋盘抿嘴忍笑,她何须使用此招?棋局细细推敲之下,已经能够看出沈世兴的几处败笔,不出三十手,她就能赢了他。
沈世兴恍然不觉,下完一颗子,待沈清月思量落子的时候,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月姐儿今日去取字画了?”
沈清月捏子未落,道:“是的。父亲要不要一观?”
沈世兴眸光渐盛,捋着胡须道:“既然月姐儿相请,为父自要看一看。”
沈清月落下了白子,忽轻声责问道:“今日取画,恰巧听见人谈论女儿擅通草之技艺,听说是父亲传出去的?”
沈世兴哈哈一笑,道:“爹不过随口跟同僚提起。”
沈清月嗔他一眼,沈世兴慌忙转了话题道:“那个今天我遇到顾淮了,这棋盘还是他替我挑选的。”
沈清月手腕一滞,道:“顾先生?”
沈世兴点头道:“对啊,就在大时雍坊出去的街上。”
沈清月心口一紧,青石斋也在那条街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情节,大家提出疑问之后,我斟酌过后修改了一下。谢谢大家这么温和地跟作者讲话呜呜呜呜,这样的神仙读者,给我再来一万个!!!(づ ̄ 3 ̄)づ
改:
沈清月站在巷口转身一看,眉眼弯弯,道:“表哥,你的字画取了?什么时候回寺庙?”
春叶垂首而立,巷外酒楼前有一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正在吆喝着兜售字画等物件,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周学谦离沈清月又几步之遥,他笑吟吟地回她道:“还未取,等会儿就去取。与你说过话了,再回寺庙中。”
沈清月点了点头,心想这样说话到底不妥,虽说二人未曾举止未有不当,叫人看见到底是有闲话,便微微低头道:“表哥路上小心。”
周学谦眨眼直视着沈清月蒙纱的脸,道:“我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
巷外穿粗布衣衫的书生忽拿起一柄扇子,走到周学谦跟前,欠身笑道:“郎君,买一把扇子,不贵,只要五文钱。”
周学谦当然不忍拂意,正要摸出几个铜钱给他,脸色一变,发现钱袋子没带在身上。
沈清月眼眸抬起,眼见周学谦正为难,忽然想起来,上次在同心堂门口答应过他的话,便让春叶拿出一钱银子递过去,笑道:“就当是我送给表哥的。”
周学谦涨红的脸褪了红,他笑逐颜开地接了银子,全给了书生,接了扇子,他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开心,面色又爬上一些微红,他握着扇柄,藏于怀中,又作揖道:“表妹路上小心。”
第43章
顾淮和周学谦同一天下山,沈清月觉着有些怪异,不过她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如何怪异。
她一边落子,一边问沈世兴道:“父亲是如何跟顾先生碰上的?”
沈世兴一边看着棋盘,一边皱眉思索黑子落在哪里,他道:“我去的铺子正好是隆昌商号下的店铺,顾淮估摸着是去寻顾家人?我也不大清楚,正好遇上了,我听闻他棋艺高超,还教授你四妹妹棋艺,便请他替我挑一挑棋具。”
原来是沈世兴主动请顾淮挑选的棋具。
沈清月心里的那点疑虑消散了,大概也只是巧合。
父女俩都快把棋盘下满了,沈清月懒得再跟沈世兴在棋局上浪费时间,最后三手了结了棋局,让他赢了。
沈世兴赢了沈清月很高兴,他站起身笑呵呵地看着女儿,道:“月姐儿棋艺还是很好的,不过还需打磨,输一次没有什么要紧,以后你常去书房找爹练习便是。”
沈清月淡淡一笑,道:“谢谢父亲。”
沈世兴乐呵呵地走了。
沈清月脸上笑容渐淡,丫鬟们进房说,廊下的凤仙花开了,问她要不要摘下来。
沈清月的手素净的一片,修长细软,染上颜色肯定好看,她想周学谦应该会喜欢,便吩咐丫鬟去摘。
丫鬟们将凤仙花摘了,捣成汁,等香气淡了,加入别的香料,封存一部分在小瓷罐子里。
几个丫鬟年纪都不大,也是爱漂亮的小丫头,她们迫不及待地先染了指甲,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屋子里笑声一片,沈清月想等到周学谦回来了再染,只笑坐在罗汉床上,单手撑在窗框上,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这些丫头陪她一起长大,尤其春叶,可以说是跟了她一辈子,也不知道上辈子她死之后,春叶这丫头最后怎么样了。
她想,沈家人薄情,大抵也不会给春叶什么好日子过,沈清月眉间抹上一丝伤感。
春叶朝沈清月看过来,忽看着她的手,坐在罗汉床上,道:“姑娘的手,真好看。”
沈清月笑而不语,道:“手好看有什么用?”
春叶仰脸笑道:“怎么没用,奴婢听说大爷宠爱一个通房丫头就是因为她手好看,听说大爷准备抬她做姨娘呢。”
沈清月摇头一笑,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手好看就喜欢一个人,这有点莫名其妙。
雁归轩的人过了安逸舒服的一天,翌日早上,沈清月又跟沈世兴一起出门,说想要出去挑几本书。
沈世兴正好只去衙门里点个卯,父女两个一起去了,还能一起回来。
沈清月还是在青石斋附近下了马车,她到了青石斋,胡掌柜的依旧迎她上二楼。
胡掌柜和善地笑着道:“没想到姑娘会来的这样早,姑娘莫急,客人一会儿就到了,我替姑娘泡一壶茶。”
沈清月不急,不过胡掌柜亲自给她泡茶,未免太看重她了,她客气道:“叫小二倒茶就好。”
胡掌柜笑道:“姑娘帮我笼客,一壶茶算得了什么?”
沈清月笑着点了点头,胡掌柜总是这样客气周到。
胡掌柜下楼泡好茶,端着树瘿壶和茶杯上来,搁在小桌上,请沈清月用茶。
树瘿壶是江苏宜兴制壶师傅“供春”最出名的一种紫砂壶,据紫砂壶史记载,供春师傅原是小书童,后来跟金沙寺的和尚学习制壶之术,登峰造极之后,便有“供春之壶,胜于金玉”这样的赞语。
沈清月记忆里,沈家只有她大伯父好像用过这样的紫砂壶,前一世也只在永恩伯府见过几次。
胡掌柜拿这样的茶具招待她,未免太贵重了。
沈清月表情有一丝的复杂,胡掌柜火眼金睛,似乎察觉出她的异样,不动声色地问:“姑娘也懂紫砂壶?”
她摇摇头,道:“不懂,不过是见此壶造型有些奇异。”
胡掌柜一笑,道:“紫砂壶的确不是很好看,是我用惯了这样的茶具,姑娘要是不喜欢,以后便不用此壶招待姑娘。”
沈清月眉头松开,原是胡掌柜用惯的……此壶虽然贵重,胡掌柜手中过了那么多珍宝,收藏了几件偏爱的也是正常,并非特地拿来招待她的。
她浅笑道:“无妨,我不挑剔茶具。”
胡掌柜将茶杯放在沈清月跟前。
沈清月一路来,真有些渴了,她揭开茶盖,浓香喷鼻,茶汤碧绿清澈,茶叶一芽一叶,有些蜷曲成螺,有些已经逐渐舒展,叶底嫩绿明亮。她细细闻了一下,还带着淡淡的果香,不仅正宗,还是在果树间生长的碧螺春茶。
毫不夸张地说,沈清月抛开前世经历不谈,这是她这辈子喝过最好的茶。
这青石斋不过一个古玩装裱店子,怎么会用这么昂贵的茶叶招待客人,何况她又不是什么贵客,难道说,请她帮忙的那管事妈妈的主家非常尊贵?
沈清月心下生疑,却眼眸半垂,呷了一口碧螺春,对那管事妈妈好奇起来。
喝过茶,胡掌柜同沈清月随口聊了两句,他年纪比她父亲还大,气质也不像普通商人那般奸猾,而是带着淡淡的书卷气息,问的也都是得体适宜的问题,既容易回答,又不探问她的家事,非常有分寸。
沈清月笑着应对。
没坐多久,店小二就在楼下喊说客人来了。
掌柜的下去迎客,沈清月跟着起身,他拱手道:“姑娘请坐,请姑娘帮忙,怎好劳动姑娘。”
沈清月点一点头,坐下了。
掌柜的下去与客人说了两句话,便领着客人上楼来。
沈清月起身准备同那妈妈见礼,她刚刚站起来,便看到楼梯上的妇人越走越近,妇人梳着圆髻,头上簪着碧绿的玉簪,慢慢又露出了额头、鼻子,然后就是全脸。沈清月瞪大了眼睛,讶异地张开嘴巴——来人竟是罗妈妈!
怎么会是罗妈妈!她不是在绣房管事么,怎么会成了别人家的管事妈妈!
前世两人一别便是天人永隔,时隔几月再见,已是来世,沈清月恍恍惚惚之间,想起了罗妈妈陪伴在她身边的日日夜夜。
沈清月顿时眼眶湿润,心如擂鼓,恨不得拉着罗妈妈的手问个清楚,可罗妈妈和蔼而又陌生的眼神,疑窦丛生的事件,令她立刻清醒过来。
她微微一笑,先福了福身子,忍下哽咽,轻声道:“妈妈安好。”
罗妈妈穿着体面,绸缎褙子,下着长裤,头发一丝不乱,圆脸大眼,非常可亲,她手里拿着一幅画卷,连忙扶起沈清月,道:“姑娘客气,姑娘请坐。”
胡掌柜邀二人坐下,又亲自斟茶。
罗妈妈报了姓氏,说明来意,摊开画卷,皱着眉似乎焦急地问:“姑娘看看,这花可否能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