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牌一面铸有宛如蝌蚪般的文字,它是来自遥远西域之西的波斯文,恐怕整个大宋也没几人敢说精通此文。楼京墨偏偏属于例外,感谢那些年鸠摩智的谆谆教导,人多掌握几门语言总有学以致用的那天。
这一枚令牌上正刻着「圣火令-明教教规」。
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有二个重点:第一,山中老人霍山坐上波斯明教教主之位后重新规整波斯明教。他铸造了十二块圣火令,六块上刻他所创武功,六块上刻他定下的新教规。
且说唐朝年间波斯明教传入中土做摩尼教,中土摩尼教是奉波斯总教为正宗。两者本是从属关系,但因朝代变迁两者之间的关系起起伏伏不断变化。
这就与圣火令上的第二个重点有关。百余年前霍山坐稳波斯宗教教主之位,他以强势狠辣的手段震慑两教,又让中土明教归顺波斯明教。再将圣火令牌作为总教派发给中土明教的教主认可证,命其务必妥善保管。
楼京墨身在西域多年自是听过昆仑山上的明教,传说中其总坛位于光明顶,但光明顶的具体位置却鲜为人知。
当下,她心有计较收走了这块圣火令,只等程旺清醒问一问遥在西域的明教圣物怎么会落到了他的手里,而他又是否知晓此物为何。
“恩公在上,还请受我一礼。”程旺睡了足足十二个时辰才醒过来,这次见到楼京墨是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说起了十多年前离开姑苏后的生活境遇,他与李祥结伴南下,两人混了几年去往福州,没想到刚入城就都吃坏肚子病倒了。
“当年我俩并没有余钱瞧病,走过一家又一家医馆已是做好了等死的准备,绝望关头是福州小楼春分馆的掌柜给批了特惠用药,让我们先治病再给钱。病愈之后,我与小祥子决意退出丐帮,我们在福州城四处寻工,不论做什么都要把那笔救命钱还上。”
程旺被赶出姑苏之际心里有悔也有怨,但因不喜金国只能选择与李祥南下。后来两人求药无门被小楼春医馆所救,起初并不知道它背后的东家正是昔年结怨的楼家兄妹,而当明白的那天不由唏嘘少年时的作为。
如果他们当初不曾跟着王八胡来,那么还该混在江南乞讨生活,也不知是否有醒悟过来要好好生活的一天。一饮一啄之间,说不清因果二字。
“原本我俩已经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但又因为这块令牌被卷入了一场杀局中。”
程旺说他已经改名叫做程安,自从他与李祥打零工还清药钱之后,两人琢磨着在福州城做些小买卖安顿下来。那就合开一间茶肆,两人兼做说书先生,毕竟他们走过不少地方肚子里有故事,小本生意也算做得不错。
“大半年前,我们遇上了丐帮胡长老。胡长老年事已高便落叶归根回到泉州故里,而没两个月他就病故了。在他临终前把一些旧物交我们随便处理,其中就有八块铁不铁的令牌,只说是以前丐帮的人因为好奇随意捡来的。
谁都不认识上面的字是哪一国的,小祥子随手将其卖给了猎奇心重出高价的洋商,仅仅留下一块做个纪念。”
四个月前,李祥在去收散茶的山道上莫名失踪,随行的四人也都不见了踪影。
此事报官后被怀疑五人是遇到了流窜的劫匪抢财截杀,但两月有余还迟迟未能找到失踪五人的尸体,这案子与很多失踪案一样成了悬案。
“我托了丐帮兄弟打听情况,并没有听闻哪一队狠辣的山贼在那条路上出没,小祥子的死很可能另有隐情。这一想法很快被证实是对的,有人潜入我家里找东西。虽然我家原本就乱糟糟的,但我能看得出物品被移动的痕迹。
除了来历不明的令牌,我想不出任何会引来杀身之祸的东西。为了证实这一点,我折返泉州想要找到当时收货的洋商,却是早一步暴露在他们眼下。只能躲到一艘将要出港的船上,一月以来遮遮掩掩地随船靠近了杭州湾,距离下船还有半天时,为了不被船工发现我跳了船。”
程旺不想暴露他一路从泉州而逃的路线,偏又错误估计了东海的风浪,要不是遇上了楼京墨估计凶多吉少挂在海里了。
楼京墨听此前因,能确认程旺并不知他们所得正是圣火令,“既然李祥失踪得不明不白,你怎么不请丐帮的人继续帮忙查案?”
“如果小祥子真的因为几块破铁而死,说明对方的心狠手辣不是一般人能招惹的。不顾一切的报仇听着血性,但我不得不考虑丐帮兄弟的安危。”
程旺苦笑着摇头,“我已不是无知小儿,丐帮里多是不通武功的帮众,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仇恨连累太多人。如果我早早明白这个道理,也许早就在姑苏安稳地生活下去了。”
人,是会变的。
朱财与程旺正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两人全都被赶出了姑苏城,而他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就走上完全不同的路。
楼京墨深深看了一眼程旺,没有说是否就此信了他的话。“这令牌就当做诊金,我收下了。你在这里先住几天,之后的事情便再议。”
“楼先生,等一等。我不是不舍令牌,这东西是不祥之物,小祥字为此丢了性命。我都没想好是否要继续报仇,您又何必掺和进来。”
程旺急得想要去拦住楼京墨,令牌已经不在他身上了,他还真不知怎么劝才好。
楼京墨并没有为程旺留步,“我决定的事情不需你同意与否。如果你真想还救命之恩,就别对其他人再提起令牌一事。这点小事,你总不至于做不到吧!”
第30章
程旺保证他绝不会将令牌一事对第三人说起,但楼京墨还是半强制地把他留在了医馆。
这便向福州送去加急信调查程旺所言真假,而到手的圣火令却能确定九成九是真的,毕竟这样材质的东西怕是世间独有。
七天匆匆过去,福州分馆寄来回信说明程旺与李祥六年来的生活情况,正与程旺所说一致。信末还提到程旺失踪后他家被贼闯了空门洗劫一空,官府却没能查到是哪一路盗贼所为。
“你说回城补充物资,一走便是七天。我要真等着你买来糖盐酱油,怕在岛上早就顿顿清水煮白菜了。”
黄药师在十月十五来到嘉兴城,在医馆里见到了因故稍作停留的楼京墨,只见她讪讪一笑说在海上顺手救人耽误了回程。
“我写了一张字条让船夫捎回岛,说了需要暂留城中几日。这几天耽误不了哥哥用药换药,我也就不用匆匆回岛。”
楼京墨见黄药师闻言眼神微变,不言而喻岛上并非只有楼恪一人,她便即刻转移话题,“今天是下元节,你专程来城中道观祈愿?”
黄药师祖籍嘉兴,楼京墨知道黄老与黄父的墓地都在嘉兴城郊。十月十五水官解厄,既是祭祖也是祈福的日子,黄药师该是先走了一趟城郊拜祭先人再入了城。
下元节,各大道观都做道场祭祀亡灵、祭拜水官,这一天‘消灾日’百姓都会聚于道观,纷纷祈求水官大帝排忧解难。
“不然呢?难道我还会特意来看你不成。”黄药师口是心非地揭过了除了祭祖之外出岛的其他原因。“那个病人医得如何了?今晚你是搭顺风船一起回岛,还是要再多留几天。”
楼京墨在这七天将有关圣火令外流的已知情况都摸清,线索确实不多,而继续深入必须动身往异地实地调查才行。当下,她掩去了圣火令一事,表示一起晚饭过后就动身回岛。
两人应景地逛了一圈嘉兴城,顺带买了一些下元节的时令吃食捎回去。
素秋中夜,海上明月共潮生。
船舱窗畔两人对坐而饮,听着海浪起伏声忽远忽近。
楼京墨一手持酒杯,一手托腮看着黄药师。古人诚不欺她,月下美人灯下玉,都美好得朦胧而不真实。
“想什么呢?”黄药师不觉得如此清淡的酒会醉人,偏偏他被半醉凝眸的眼神注视了好一会,让他觉得秋夜海风居然添上一丝热意。“如果累了,你就先闭目休息一会。”
“没想什么,不过就是今夜的月色很美。”楼京墨嘴角一抹温柔的笑容很快隐去,她坐直了身体说到,“向你打听一件事,你有没有听说过明教?早年间,朝廷派兵对明教进行过围剿,黄老可曾说起过方腊起事的旧闻?”
楼京墨想起不知藏于茫茫昆仑何处的光明顶,有关中土明教最后的踪迹便断在六十年前北宋末年方腊起事。其后靖康之变宋室南渡,官方有关那一段历史的记载也不尽不详。黄家原是官宦世家,黄老说不定对方腊在江南揭竿一事有所了解。
“小时候,我是听祖父提过一二句。六十年前方腊揭竿而起称明教,其中有不少会武功的人,宋徽宗竟是派出年事已高的黄裳去剿匪。双方的具体交战情况不得而知,明教定是有损伤才会退了。不过,祖父说过黄裳被明教灭了满门,而他本人也在剿匪中消失地无影无踪,应该是死了。”
虽然方腊在江南起义,但六十年前黄老刚刚十来岁。那时黄老的身体不好才会求医薛慕华而认识了楼河,亦是无力去关心外头的事情。
黄药师对此所知不多,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楼京墨,“你问这个做什么?”
楼京墨笑着摇了摇头,“不做什么,我就是好奇而已。随便问问。”
“哼!不说实话。”黄药师直接道出了心里话,“你何曾有过随口一问的闲情逸致?”
楼京墨被当面戳破倒也不尴尬,“既然我能让你看出来没说实话,那又何尝不是说了实话。都让你见着实话了,你还不满意吗?”
楼京墨所言不假,她只是不想多提内情而非故意欺骗,否则编一个理由圆过去又非难事。
黄药师反倒不作回答,而侧身遥望天际一轮圆月。有的事,他不是不满意,而是想求更多则不够满意。
————
有些话不能轻易诉之于口,即便隐约表露出意愿却也不能明说,只因为对谈话之人尚有保留。
楼京墨却没有隐瞒楼恪,她仅仅提了明教两字,楼恪就完全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你想要收复明教为己用。”楼恪走在海岸边,海风将他肯定的话语吹得有些不真切,“明教传承多年,其盘根错节该已深入民间,否则当年方腊起事也不会闹大。这六十年以来完全不闻其踪,恐怕明教高层是人才凋零,不过小妹想要收揽的并非明教高层,可对?”
楼京墨微微颔首,小楼春发展到如今的地步,要钱有钱,要名有名,更是组建起了起了一支令行禁止的所谓镖队。
金国颓势已显,蒙古渐渐坐大,这又是一个与正史不同的世界,谁也说不准蝴蝶效应之下,偏安于南的大宋繁华何时就会一朝散去。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对面如此局势,我们做多少准备都不够多。从这一块圣火令来看,明教是一个体系完善分工明确的组织。它的高层如何且做别论,倘若能有效掌控其下各支,必然是能得一大助力。
霍山一共铸了十二块令牌,程旺就见过八块。按照时间推算正是在方腊事败后,明教弄丢了大半的圣火令,足见其高层出了问题。”
至于中土明教的问题有多严重,而波斯商人从李祥手里弄走了七块圣火令又会造成什么影响,这些恐怕只有先去泉州再设法找到昆仑光明顶所在才可知内情。
楼京墨计划夺回外流的七块圣火令。既然见圣火令如见教主,她凭什么没有资格去争一争明教的大权,哪怕是以武服人也不惧一试。
说她是野心勃勃也好,是意图改天换日也好,或仅是想要兼济天下也好,此生所争的又岂会是区区武林第一的名号。
楼恪遥望一望无际的大海,又回头看向灼灼其华的桃花林。“桃源虽好,终非久留之地。我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这也该择日离开桃花岛去终南山做未尽之事,也必须往北方走一趟看看蒙古的具体动态如何了。”
楼京墨并未当即赞同。若说她还有迟疑没有立即动身,正是因为楼恪的身体才调理到一半。原来说好了在桃花岛住到来年春节,如果现在离开则会生生断了两个月的疗程,而治病最忌讳断断续续。
“哥,你让我再想一想。这事情我斟酌着和黄兄商量一番,毕竟他也经手了你的脉案,提前离岛应该与他说一声。”
“你……”楼恪可以猜到黄药师会对他们的提前离岛心生不快。特别是因为楼京墨想要抓住时机先走一步,而他这个做哥哥的也因此不再继续停留,这样反倒显得与黄药师生分地不似朋友。
楼恪看到楼京墨疑问的眼神,但他后面的话却又说不下去。如果楼京墨想要的仅是现世安稳,他愿意为妹妹寻一个知根知底的人相伴余生,奈何时也命也他们求得太多,多到在乱世将至时个人的感情却只能全凭天意。
“没什么。我只想说如果黄兄恼了,你就把离岛的理由往我身上推。”
楼京墨笑着摇摇头,黄药师定是会恼的,而他也不傻,才不会信了是楼恪有事必须中断治疗。
果不其然。书房里,黄药师听了楼京墨一番告辞之语就脸色微沉。
“我可以理解你有事先离开,但为什么楼大哥也随后就走?你该清楚楼大哥的这一疗程最好再持续两个月。在你离开前我们商定了用药,我会没有把握治完后面两个月吗?”
黄药师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向楼京墨,“我请你们来桃花岛暂居,不是仅仅因为我们两人是朋友,难道我与楼大哥就不是朋友吗?说到底,你并非不信我的医术,只是不想多亏欠我分毫罢了。”
楼京墨听到如此一针见血的话语,她原先准备好的说辞竟然都无法启齿,只得微微垂眸没有直视黄药师的眼睛。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间僵住了。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黄药师终是叹了一口气,“让楼大哥留下并没有占我多大便宜,为什么你就不能理所当然地接受我的好意?也许,有的话你仅是哄我而已,说什么我不是外人,倘若真不是外人,哪怕是朋友之间又何须分得如此清楚。比起恼怒地拍桌子发火,这会我该伤心才对。”
楼京墨情愿黄药师发火却见不得他面带伤心,不论他是不是用了一招以退为进,这次他罕见地示弱是让他赢了。“你说得对,是我的做法有欠妥当。我会劝哥哥留下,那么接下来两个月的疗程就拜托你了。”
黄药师闻言才缓缓笑了起来,忍不住伸手轻点了一下楼京墨的鼻尖,“你啊,难得听话一回。”
楼京墨倒也不曾闪避,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她一向从善如流,不听话一说又从何谈起。此刻,她见黄药师面带柔和的笑容,是不由自主地问到,“药师,你有没有想过,你最想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