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恪并未仅仅沉迷于赚钱的快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渐渐渐渐扩大经营范围经营起药材铺与医馆。
楼京墨也摸索着编撰起医书与草药纲目,希望尽一份薄力为百姓创造更多机会,以公道的价格求医问药。她有一种感觉,也许医绝天下并非指能有一手活死人的医术,恰如人皇神农尝百草,以医术惠及天下才堪称一绝。
其间,小楼春的买卖也扩展向西,结识了西域商路上的头号大商队。
楼京墨越过群峰万仞,骑着骆驼穿行大漠戈壁,抵达至白驼山脚下的双旗镇,正是去见手中请帖的发函人——白驼山庄欧阳铮。
白驼驿馆大堂,一位三十出头的青年男人端坐其中。他的一张脸棱角分明,一袭白衣为其平添了七分温润之感。
“楼先生,久违了。”青年男人和煦一笑,似把江南之风吹入了飞沙不断的大漠。“欧阳此番特请楼先生过白驼山庄一聚,实则是有所求。近来一个月,内子身体不适,看了几位大夫都不见好,只能特来麻烦先生。”
“欧阳庄主客气。这些年互惠互利,让我们都能生意兴隆。照理来说,我该早些上门拜访欧阳夫人。”楼京墨请欧阳铮入座。四年前她在昆仑雪山定居,不时会行走于群山与大漠,一来是找人练武过招,二来也是四处行医,其中就给欧阳铮治过病。
欧阳铮是西域白驼山庄的大庄主,比之弟弟欧阳锋,他更似一位出生江南的书生。虽然欧阳铮看似温润,但能使得白驼山庄在西域坐大,渐渐有握住东来西往的行商咽喉之态,足见他的本领非凡。
可惜,欧阳铮有着自打娘胎里来的弱症。即便他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也能面色不变地四处行商,但他注定无法练武,更是不宜大悲大喜,否则就会在岁数上有碍。
楼京墨与欧阳铮结识于一场沙暴过后,她顺手救起白驼山商队昏迷的几人。
其后两人相谈之间,双方达成了合作协议贩售香料与药材,四年间以来的交易规模越做越大,但一直都限于在双旗镇内交易或者见面,而非在白陀山庄之中。
据闻白驼山上的白驼山庄颇为神秘,没有人清楚它何时建立,而它的出名正是随着白驼商队的兴起。不过白驼商队中人也甚少进山,那里布有许多机关阵与更让人感觉恶心的万蛇阵,听说后者正是二庄主欧阳锋的杰作。
“既是为了欧阳夫人看病,我们不如早些上山,不必在此多歇。”楼京墨复而笑问,“听说二庄主擅毒,医毒不分家,不知欧阳庄主有否请他为夫人诊脉?”
欧阳铮脸色淡淡地摇头,“我那个弟弟一心扑在毒功上,他从未研究过要如何为人治病,恐怕是少有的医毒分家,还是不指望得好。
此番上山,楼先生也不必搭理小锋,山庄里有些地方被他弄得毒物遍地,先生记住地方不要入内就好。一般情况下,我们是看不到小锋的,左右他不是在屋里练毒就是在练功。”
“原来如此,我自会注意。”
楼京墨心中早有一份疑惑,因为楼恪年幼所中之毒来自西域,所以她对西域的用毒门派多加留心,也正是她四处行医的原因之一。
据鸠摩智所言,百年前西域曾出过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用毒门派——星宿派,后来因为掌门丁春秋的死而一夜解散。说起星宿派的所在也是在戈壁绿洲中,具体位置不可知,其神秘程度与今日白驼山庄有的一拼。
早前在给欧阳铮问脉之时,发现他从娘带来的弱症可能与毒有关,毒素虽是被清了,但是留下了体质不佳的隐患。
白驼山庄的欧阳兄弟,一个在胎中带毒,一个一心扑在毒功上,他们的长辈是何来历?欧阳锋的毒功又传承自何处?对于西域毒物的了解是否能为楼恪解毒助一臂之力?
这些都让楼京墨想要入白驼山庄一探,现在时机正好,不是她赶着上求入庄,而是受到了欧阳铮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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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未尽,尚能见长河落日圆。
两人闲谈着走上白驼山,通向山庄的一路上不时可见有毒的植物,而树木错落之间正是阵法所在,偶而能听到草木深处有嘶嘶蛇吐信声发出,却是不见半条蛇踪。
楼京墨不由感叹白陀山庄的大手笔,白驼山以山石草木为基够成了一个极度危险的防御阵。一般人误入其中绝对是有去无回,即便是她也不敢说在阵法全启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我见识了白驼山的布置,不得不感叹西域第一大商队赚的够多。欧阳庄主不愧是点金胜手。”
楼京墨由衷感叹,但又觉得白驼山的布置绝非十几年可成,毕竟在沙漠里种植如此茂密的树木,还包罗着如此多的毒植,不像是一代人所及。现下因为她不精通五行八卦,否则还能看出更多。
“楼先生过奖了。我也不过是希望白驼商队能为生活在大漠里的人带去几分方便而已。看,我们到了。”
欧阳铮笑着指向了前方山庄大门,当看到门口与他有三分面容相似的黑衣男人时,他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没想到小锋居然也会出门迎客了,应该是久闻楼先生大名前来一看。”
欧阳锋不仅来到山庄大门旁,更是一步跨过门槛向前走了过来。
“你就是昆仑春。”欧阳锋打量着一身粗布蓝衫的楼京墨,蓝衫洗得有些泛白,却难掩其皎如皓月之态。西域昆仑少见一抹春,楼京墨人称昆仑春,正似她为荒凉之地带来了一份生机。
楼京墨对此外号半点好感都欠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专卖春药的,但当下这些并不重要。只见她曲臂反手凌空一抓,一条碧绿毒蛇的七寸就牢牢被捏在指间。
“久闻二庄主热情好客,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我刚刚登门,二庄主就亲自送上竹叶青供我泡酒。等到酒成之时,我不会忘了二庄主的那一杯。”
欧阳锋定定地看向楼京墨指间奄奄一息的竹叶青,看来西域传言还是有误,昆仑第一名医怕是不只会医术。
“欧、阳、锋,你给我回去!”欧阳峥深吸一口气将愤怒压下,欧阳锋怎么可能热情好客,有见过直接扔毒蛇的好客吗。“是我请楼先生专程走一趟,她是来为你大嫂看病的!你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欧阳锋回避了欧阳峥的眼神,正是因为楼京墨是来给大嫂看病的,所以她才留不得。
第9章
欧阳锋不置一词地进了山庄,他走得奇快,根本没有打算为放蛇一事道歉。
“先生,对不住了。小锋顽劣,我代他向你赔礼。”欧阳铮牵起了一抹苦笑,态度十分诚恳,“我也不知他何时竟成了此般乖张的性子。自从双亲去后,他一心向毒,与蛇相伴,我不免担心他身上的人性有朝一日被蛇姓取而代之。”
楼京墨直接捏死了竹叶青,将它放到了行囊的木盒里,即便是不用来泡酒,制药炼毒也不错。
“欧阳庄主不用太多自责,二庄主是二庄主,你是你。你我相识四年,难道你认为我会因为才见一面的二庄主而迁怒?我不过是一位客人,恐怕欧阳庄主才更为烦心。毕竟是血脉兄弟,双亲不在,做大哥的要烦心的地方不少。”
欧阳铮无奈一叹,如果是别人感叹兄弟情义,他多少还会质疑一二,但楼恪与楼京墨兄妹两人堪称是相互扶持的典范,让他暗中羡慕不已。
此刻,欧阳铮难得说起家庭过往,“父亲在小锋出生后不久就去了,母亲一人照顾我俩不易。因为我先天体弱,母亲看顾得多了一些,难免就有些忽视小锋。
说来也怪,小锋自幼就执拗,母亲不喜他接触毒物,他却从不听劝。十年前母亲亡故,我忙于商队之事,等回过神来再也没可能劝得动弟弟了。”
楼京墨会意地点头,欧阳老夫人孕期曾中毒导致欧阳铮体弱,她觉得亏欠大儿子多了一份关照也属人之常情,就是不知欧阳老庄主因何而去。
“其实二庄主制毒对白驼山庄确有益处,能够以毒震慑众人。商队能在西域坐大,少不得他的一份功劳。说不定二庄主精于毒功是他关心欧阳庄主的方式,只不过太过隐晦而已。”
“为我着想?”欧阳铮不由摇头,“父亲就是死在毒上,他要真是关心什么,起码该是医毒双修才对。”
只此一句,没能让楼京墨了解更多,欧阳铮没有再提过去的事情,转而说起妻子洛芷的身体情况。“阿芷怀孕了,两月有余,最近是吃什么吐什么,一点胃口也没有。我观她面容越发憔悴,请了不少大夫都无用,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正院见到斜倚在床榻上的洛芷时,楼京墨看到了所谓不好有多糟糕,年近三十的女子正似病西施,面色苍白消瘦,蹙眉捧心之态让人心生怜爱。
“欧阳夫人,还请伸手。”楼京墨看向洛芷,谁想洛芷只是匆匆与之对视便红了眼眶。
洛芷并没有伸手,她眼角的泪已默默流下,语气哀怨地说到,“庄主又何必再请大夫来,我没有病,就是吃不下。不必请人再看,反正我会努力地吃,不会让这个孩子死的。谁让这些年来我都无法为庄主添得一儿半女。这次他来了,我便是死也不会让庄主断了香火。”
“你!”欧阳铮见到洛芷这幅哀怨的模样,他是怨也不是怪也不是,只因大夫说过孕妇心思敏感,需要他多体谅。
欧阳铮一步上前拉住了洛芷的手腕,“你不能自暴自弃,我说过了孩子没有你重要。早前就要把孩子打掉,可是你的身体情况不宜打胎。楼先生妙手回春,再信我一次,让楼先生看一看好吗?”
“我说不好,你听吗?”洛芷侧过头去,只是看着墙再也不说话。
“其他事好说,但事关你的身体。你不珍惜,我还珍惜。”欧阳铮不多说示意楼京墨问脉。他不曾错过楼京墨脸上的一个表情,试图从中确定洛芷的身体情况究竟如何,奈何只见楼京墨从头至尾面不改色,没有给出丝毫暗示。
楼京墨神色如常地收回了手,心中早就震惊万分,洛芷明明怀孕四个月却是用药压制成为两个月。此等药物用的巧妙,必是有人以内力锁住了洛芷的经脉一二,一般大夫无法看透只作孕妇的胃口不调。
洛芷也是人物,此番作假之后,她还能不带一丝心慌,丝毫不曾因此乱了心跳。
“楼大夫,你看如何?”洛芷又转过了头,这次她直视了楼京墨的双眼,眼带悲色地问,“你看我究竟是什么病,还能活吗?”
这一问,问得巧妙。
四个月前,欧阳铮在外行商,洛芷腹中的胎儿绝非他的孩子。洛芷孕期胃口不调本非大病,但先是与旁人珠胎暗结,其后又用药隐瞒丈夫真相,这一桩‘病’还能治吗?
楼京墨只觉两道目光都紧盯着她,两者皆是有些紧张与期盼,偏偏夫妻二人的原因南辕北辙。
“夫人的病时日已久,因为夫人有孕在身,用药反而不妙,不如食疗。我开一张食单,酸甜苦辣,夫人不如都试试,总有一味能入口。”
楼京墨所言不假,依照洛芷的情况判断,她与别人贪欢之事不会是一时冲动。那个人身负武功又精通医理,能在防御甚严的白驼山庄与洛芷私会,不用多想几乎能将他的名字脱口而出。
这也能解释了今天欧阳锋过于不同寻常的‘热情好客’,只因想要掩盖某个不能为第三人知道的秘密。
欧阳铮听到这个结果并不灰心,“是极,是极。楼先生精于美食之道,当年我从死里逃生有幸一尝,还以为是误入仙境才得的美食,想来定能让阿芷胃口大开。”
“是吗。”洛芷语气幽幽,一对美目在欧阳铮与楼京墨之间扫视,“说来惭愧,我没能与夫君在大漠里同生共死。夫君最危难的时候,陪在你身边的不是我而是楼先生,做妻子的本该奉上厚礼感谢才对。”
欧阳铮怎会听不出洛芷言辞里的醋意,他自问坦坦荡荡,虽然一年里大半时间在外,却从未做过任何逾越之事。
需要经营的偌大商队与脾气执拗到古怪的弟弟已经够烦了,到头来家中妻子竟是怀疑他的操守,真是有太多苦只能往肚子里咽。
今天,欧阳铮是第三次运气将一股抑郁压了下去。“阿芷不需操心这些琐事,君子坦荡荡,救命之恩又何必用钱财去度量。”
“夫人客气了,我能与西域第一大商队结缘,本就是一桩幸事。厚礼早就从生意的利润里得了,可不敢多收一份。”
楼京墨似是什么都没听懂地将话揭过,洛芷的醋意来得莫名其妙,是一星半点让人解释的欲望都升不起。她此行带着探求之意来到白驼山庄,现在真有些吃不准要怎么处理叔嫂相亲的秘密。如果直接告诉欧阳铮的话,他会不会一下子被气死?
此事需要好好想一想。虽然于情于理都该让欧阳铮活得明白,但有的秘密由外人来戳破还真不好把握尺度。
受不得剧烈刺激的欧阳铮、行事作风毒辣的欧阳锋、怀有身孕的洛芷,这三者让楼京墨感到久违的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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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阴云不散,风壑沉沉。
楼京墨立于窗边遥望天色,一场大雨就要来了,大雨对于西域大漠是少有的事情,而比大雨早一步来的是欧阳锋。
“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吗?我带了酒,能让你今夜就妥善处理了竹叶青。”欧阳锋站在窗外举了举酒坛子,“不只是酒,我哥不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楼京墨笑着问到,“二庄主,我是来给欧阳夫人看病的,还能想要什么,至多就是一份诊金而已。”
欧阳锋听到欧阳夫人四字也笑了,多好的称呼,不是庄主夫人,而是欧阳夫人,偏偏白驼山庄有两位欧阳。
欧阳锋的笑容难免有些冷,“你们医者仁心,想要的诊金怕不是金银而是药材。是药则可为毒,是毒亦可为药,有些药材的功效只有我懂,我的哥哥只会贩运药材而已。难道你是在为你们那份浅薄的友谊而犹豫吗?”
“二庄主不愧是养蛇人,甚是懂得打蛇七寸的道理。”楼京墨本就是为查西域毒物而来,没有理由一言不合就将欧阳锋彻底拒之门外。“请进,但愿二庄主带来的是好酒。”
欧阳锋没有走门直接翻窗而入,他一把掀开了酒坛的盖子,从中飘出了诱人的酒香。“楼先生认为此酒如何?”
“酒香薰肺腑,自是佳品。”楼京墨的目光落在坛内酒水上,随着欧阳锋放下酒坛,坛中酒难免晃动了两下。“不过,此酒虽香终不得饮,因为我不喜欢太过浓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