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京墨指间轻弹,屋内几乎让人迷醉的酒香消散殆尽,空气干净地仿佛似高山被大雪覆盖,只有冷风过境不留任何余味。
“皓腕凝霜雪,楼先生真是生了一双美手,让我不由神往。”
欧阳锋眼底的冷光更甚,刚才在一掀一弹之间,酒气的毒就都消失不见了,由此一试可以确定楼京墨看穿了他为洛芷用的药。“先生不喜喝浓香的酒,但我还是要给赔礼的。择日不如撞日,长夜难眠,去我那里一睹奇珍异草如何?”
“好。”楼京墨知道欧阳锋之邀是请君入瓮,但这一脚入毒窟恰好和了她的心意,又何乐而不为。
两人刚刚走到西院院门口,只见欧阳铮从树荫下走了出来。
“楼先生请见谅,时日已晚,你们如有事情不妨明日再说。我要借小锋往正院一趟。”
欧阳铮的语气仍是一贯的温润,难辨他心中喜怒。“小锋随我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庭院小道,露柱灯笼。
灯火明灭之间,三人忽的就陷入了死寂一般。
欧阳锋衣袖中的手指微动,他抬头看向欧阳峥,“去正院的话,我要先换一身衣服,以免药材味熏到大嫂。哥,你能等上一等吗?”
第10章
欧阳铮允了欧阳锋的换衣要求,他就站在西院门口等着,看样子今夜是一定要把欧阳锋请去正院说话。
山风越刮越烈,风中的水气越发浓郁,大雨将至几乎是注定的事。
“愁多知夜长。但夜再长,天会总会亮。”楼京墨出言打破了小院里过分的安静,她将一个小瓷瓶递了出去,“你的身体不宜大喜大悲,这药是调理气息的。”
欧阳铮攥紧了药瓶,过了好一会才问到,“楼先生,你说一个女人愿意为一个男人历经辛苦生下孩子,她的心里该是有他的吧?”
哎呦喂,欧阳大庄主,这个问题足够模棱两可。
究竟你是发现了洛芷心有旁人,但还觉得她是愿意为你生孩子?还是你发现了孩子的生父另有其人,正在考虑应该怎么做?
“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欧阳庄主所困惑的,不过如此。”
楼京墨发现欧阳铮的脸色迷茫,她心里有些犹豫,如果欧阳锋被叫去了正院,当下她正好能入西院一探究竟,可是正院里的三个人万一发生肢体冲突呢?偏偏纸包不住火,有的秘密早晚都要挑破,劝得住一时又骗不了一辈子。
楼京墨最后也只能说这么一句,“欧阳庄主,我曾听过一句话,别在深夜做决定。夜阑深静,人多愁思,总会有一种白天不会来的错觉。其实,第二天的太阳必会升起,亘古以来从未改变。”
欧阳铮不知想到什么反而笑了,他抬起下巴示意看天,天上阴云密布,“先生真会开玩笑,你真的认为明天能出太阳?”
两人聊天聊死了,欧阳锋也换好了衣服。
“大哥,走吧。”欧阳锋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他褪下黑衣,换上了与欧阳铮一样的白衣。“楼先生就自便吧。”
欧阳铮朝前一步先行离开,没有半点要等欧阳锋的意思。欧阳锋面无表情地跟了上去,两兄弟就消失在庭院小路的尽头。
楼京墨见此微微摇头,还是转身独自进了西院。敛气静声,她仿佛如一只鬼魂飘然入内,完全没有似人入内的痕迹。此等轻功身法恐怕完全出乎欧阳锋预料,因为院子里或盘睡或游行的蛇类都辜负了主人的希望,没能发现不请自来的夜行客。
楼京墨早就说了不喜留香,奈何她又从事着制香制药一道,所以当她习得轻功与内力后,学以致用的第一招就是将自身气息隔绝起来,使得人过不留影。
此刻,她扫视着西院里的毒物们,数不清的蛇盘踞在各自位置上,中间的空白地带则是一座假山,那是欧阳锋提到过的存放养育奇珍异草之处。
‘嘶嘶——’有两条大腿粗的蛇彷如门框一般倒挂在假山口,它们吐着蛇信,尽职地做着看守的工作,却没察觉到一道身影正与它们擦肩而过。
一脚踏入假山洞内,洞内烛光幽幽,左侧是一架子的书籍,中间一张长木桌摆放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还有着切割捣杵至一半的药物。
右侧向里延伸进去,不知凡几的瓷盆或摆放于地面、或搁置于石桌,其中全部都种植了西域罕见的药材。‘笑浮图’、‘翠非烟’、‘暖玉销魂’……,诸如此类仅在楼河所藏典籍里的植株竟是都活生生地出现了。
楼京墨一眼不眨地望向这些花草,将它们与典籍所记一一相对,有些已经绝迹的孤品竟是尚在人间存活。为了得到这些草药的一株分支,让她一掷千金也是心甘情愿,有了这些花草就能练出世间难现的奇药。
幸而,她理智尚在没有被如此诱惑而激动地伸手,看得清楚花木的底座皆放置于凹陷机关中,恐怕动上一动,这个假山洞就会变成刀枪不入的牢笼。
这些花木必须想办法弄到手,欧阳锋既然将其当做饵抛了出来,事情总可以谈一谈,至少弄到此等花木的种子或者幼苗。
楼京墨想着已经飘身出洞,只听轰隆一声雷鸣起,天中的云层迅速翻涌着。西院里的那些毒蛇们都是迅速地游离,不知藏到了哪一块岩石背后。不过多时,大雨倾盆而下,模糊了人的视线,也让各种声响变得不真切起来。
正院之内,欧阳铮决定破釜沉舟问个明白。
“好了,现在人都齐了。阿芷,你说清楚到底为怀一个孩子怀得郁郁寡欢?我除了你绝无旁人,而爹娘早就去了,你上又无公婆施压,山庄里的事情也都由你说了算。你还能为何忧郁?为了你刚刚梦里念的阿锋吗!”
适才,欧阳铮按照食谱做了一碗宵夜,本想让洛芷再吃点暖胃,谁想一脚踏入卧室听得便是妻子呢喃着自己弟弟的名字。仅是一句,仿佛晴天霹雳打了下来,那一瞬将他的心打得骤停,却又将一张遮住真相的薄纱彻底劈裂开来。
洛芷面对着欧阳铮的质问,没有无声垂泪,冷笑着反问,“庄主终于是不再关心你的商队,不再想着明天要做什么买卖,而关心起我与阿锋来了。甚是难得!那么我问问你,你又有几日与我同床共枕?又有几日与我行鱼水之欢?十二年来,你在这张床上过的日子有超过一年吗!”
“好!好!我竟是一点都不知妻子有如此闺怨。”欧阳铮怒极反笑,“还有吗?你说,一次说个清楚。”
“有,当然有!欧阳铮,你端着一张如沐春风的笑脸,但本就是一个冷心冷情的人。我从看不见你真的喜怒哀乐,十二年以来,我也努力去争取走到你心里,是你把我们拒之门外。”
洛芷说着就走向了欧阳锋挽住他的胳膊,“阿锋和你不一样,他在外人眼里是与毒为伍,但他活得真实,我与他能同悲同喜。从头至尾,我需要的不会是一个超脱红尘的夫君。欧阳铮,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欧阳铮紧捏着拳头,赤红双眼看着两人,这一辈子他都不曾似今夜这般无法在控制心绪。过去不动喜怒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先天有疾。
“所以你们就背着我搞在一起,好得很,真是太过冠冕堂皇的理由。欧阳锋,你也觉得我这个做哥哥亏欠你良多吗?从小到大,我可有一分亏待你?我苦苦撑起做大白驼山庄,在你眼里只是为了我自己吗!”
“大哥,你是没亏待过我,但是你也从没有正眼看过我。”
欧阳锋冷冷地说起过去,“我的毒术大半来自父亲,这就是你与母亲不喜欢我的地方,谁让父亲研究毒物使得你在胎中体弱。
你倒是说母亲在生下我后给过我几分照料?在她眼里只看得见大儿子。她的铮儿自幼因病受苦,是该她好好疼爱一辈子,而小儿子与父相似,合该自生自灭就好。”
“这些年白驼山庄在西域做大,提起欧阳二字,你欧阳铮是春风化雨的好人,给沙漠里的人送去粮食与水,我欧阳锋是炼毒驱蛇的恶人,不知何时就会大开杀戒。”
欧阳锋毫不在意地讥笑着,“他们说得对,我确是如此恶人,阿芷怀了我的孩子非常正常,因为你我之间兄弟情分从来都不存在!”
‘噗——’欧阳铮听到这里终是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喷溅而出,随即就头疼难耐,一个踉跄扶住了身侧的椅子,差点就摔倒在地。
“你们……”欧阳铮捂住心口,至今仍不愿吐出奸夫淫妇四字,“如果你们真心相爱,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我知道给不了你们幸福,自是会放你们远走高飞。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背叛我。你们是一个我的弟弟,一个是我的妻子啊!”
两人见到欧阳铮的情况不妙都是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他们想要扶起欧阳铮却扑了一个空。
仅是一瞬,楼京墨踹开房门,闪身而入一把扶起欧阳铮,捏住他的下颚就将药灌了进去。“欧阳铮,你有空问为什么,怎么不记得把药吃下去!你是不要命了吗!”
欧阳锋见状将洛芷护到身后,刚才他脸上最后的一丝愧色也尽数消失,伸手一抛便是将一把毒粉洒了出去。“楼先生,多管闲事的人总没好下场。今夜,你们两个谁也别想活着离开。阿芷,动手——”
“我本来想一笔写不出两个欧阳,不论你们兄弟有多少隔阂,你对外人下毒手,但总不至于要了欧阳铮的命。看来是我天真了。”
楼京墨的话音落下之前,早已左掌生风将毒粉尽数拂去,夹带起欧阳铮就冲入雨幕意图马上下山。
屋内,洛芷尚在犹豫,“阿锋,没有必要赶紧杀绝。”
“没有必要?我们的事情闹了出来,难道你希望肚子里的孩子背上叔嫂通奸之子的名号?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只有欧阳铮死了,一切才能回归正常。”
欧阳修说着转动了屋内的一只花瓶,这正是整个白驼山机关大阵启动的钥匙。“洛芷,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从来就是一个恶毒的人。你后悔吗?”
洛芷的回答被大雨声掩埋,雨幕中一张天罗地网缓缓罩住了白驼山庄。
第11章
大雨从天上砸了下来,欧阳铮被淋得心冷到清醒,他虚弱地指向西院方向。“护山大阵开了,不能冒险直接闯出。往西院假山洞里走,里面右侧方向养着一堆花木,尽头藏着一条逃生路。”
楼京墨微微挑眉脚下不停,“我刚从那里来,没有看到路。”
“没有路?”欧阳铮自嘲地说,“假山是我帮着小锋造的,而那个机关是前人所为。当时,我想着以防万一白驼山被人攻入,就把那条逃生到半山腰的甬道保留下来。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是如此被用到。”
两人不再多一句话,楼京墨半抱半扶着欧阳铮,飞身越过重重院落直奔西院。
欧阳锋立即也窜出了正院,雨夜里他也分辨不清两人逃向何方,但必是要先去西院驱蛇,群蛇势必能迅速找到人。
双方一前一后抵达西院。
这一次,楼京墨毫不留手地将克制蛇类的药洒了出去,再又于弹指之间先把悬挂在假山口的两条守门大蛇给击毙。
“楼砚,你该死!”欧阳锋阴冷的声响紧随其后在院门口炸响,他右掌微沉,一道掺毒的掌风就扫了出去。
“你先去。”楼京墨也不说到底是谁该死,先将欧阳铮推入山洞,她侧身一掌就迎上欧阳锋,用足龙象之力朝院门口击去。
既然欧阳锋先出狠招,那么此时不重伤于他,难道给他保留余力千里迢迢去找麻烦吗?若非顾忌欧阳铮与白驼山庄的护山大阵,楼京墨都有与欧阳锋一战定生死之意。
欧阳锋在罡风袭来时凌空侧翻,还是生生挨了半道掌风,胸口发疼气血上涌。着实没有想到一位刚过双十的女子,竟是练得如此刚猛的内功。
他眯着眼睛把蛇杖向地面敲去,轰的一声西院里所有的蛇一哄而上,长大血盆大口都涌向了假山洞口,争先恐后地扑进去杀人。
恰在蛇群形成一张大网要盖住洞口时,一只瓷瓶从洞内被投掷而出,在大雨里爆裂开来。
桃花风弄十洲春。这股幽香似乎从来不曾在西域出现过,它应该是来自于江南桃树林,花香浪涌之中,一切梦幻的似融融暖春。
欧阳锋闭息的速度慢了一拍,一缕桃花香渗入肺腑,他只感觉身体僵在当场,而内力是怎么都调动不起来。哪怕是紧闭双唇,再度努力都是完全白费。
“阿锋,你怎么了?”大概过了一炷香,洛芷撑着伞急急跑向西院,便看到盘坐在地上的欧阳锋,而假山洞口仍是不断有毒蛇争抢着涌入。
“去屋,黑色十三号瓶子。”欧阳锋吃力地说了这几个字,他感觉这种从未见过的毒药。
此毒对于身体本身并没有危害,只是在一定时间内使人内力不得用,外加不能动弹,想来可以通过某种药缓解一下不能动弹的弊端。这一点难得住武林其他人,却是难不住他。
洛芷匆匆跑向西院主屋,一路惊恐地闪避着地上游走的毒蛇,幸而她身上带有避毒丹,才让那些蛇都没有把她当做攻击目标。
至于欧阳铮两人去了哪里,洛芷不敢多想这个问题,因为她也看到了假山门口的蛇群。双拳难敌四腿,两人又怎么对付那么多毒蛇,何况又是被困在了山洞里,明天会不会发现两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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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一炷香之前,楼京墨投出了一瓶悲酥香风就向着洞内右侧跑去。既然欧阳锋不仁,那就别怪她不义,必须把洞里一排排奇珍异草全都打劫了。
反正尽头有一条退路,而此时根本不必顾忌牵动机关封住来路,来路早就被毒蛇群堵死了。
楼京墨一把掀翻了左侧的书架稍稍堵住蛇群的进攻,再将剩余的驱蛇药洒满右侧通道的入口减缓蛇来的速度,开始将那些花草连根拔起。
“你也一起。”楼京墨不管欧阳铮是否还在伤心,此时有力的必须出力。幸而她刚才去主院前留了一个心眼,回屋把行李布包带上,这会从里抽取一件外衫就扔给欧阳铮,示意他带着泥巴拔出草木的根茎。
“我这次是亏大了,今夜过后只怕西域的所有生意都折了。这些花木算是你们兄弟两人给我的补偿。你若想挺过逃亡的日子就能拔多少算多少,指着它们制药助你我逃出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