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请称呼我的小字,鱼甜甜,谢谢。”说完这话,鱼蔗尾优雅转身,眼波流转,视线自纸面轻飘飘滑过,轻笑一声,内涵得让人抓不出错处。
可算是恢复正常了。
尽管沈琴清和鱼蔗尾不对付,此时此刻竟然有种事情终于回到正轨的感觉。其他姑娘和她的感想相同。
——方才她们两个行为举止根本找不出名媛该有的样子,像赵家姑娘说的,做普通人口角倒不如泼妇骂街有看头。
不出意外,单雯再次拿到第一,倒着数的。鳌头虽被沈琴清拿去,但她并不高兴。
过去举办诗社,向来是她与赵家姑娘互争第一,上回她惜败,卯足劲想要夺回魁首,结果赵姑娘兴致不高,不参与评比,让沈琴清的第一名拿得不舒服。
门被人砰地撞开,大风呼啸,独赵姑娘的宣纸不曾用镇纸压好,卷飞起来,单雯随手捞住,不小心扫见上面诗句。
——胭脂猩没黄昏院,冰雪粘枝笑蜡花。
犹未忍心泥碾遍,已知今岁欠韶华。
单雯怔愣两息,面色不变将纸还回去,她仿佛不在意是否有外人看到她的诗,对单雯轻轻点头道声谢便移目光去门口。
丫鬟跌进室内,七八双眼睛看过来,快把人给害怕哭,生怕要赶她走。天寒地冻的,能往何处去?回家?再被家里人卖钱,碰运气看会不会再卖个大户人家而不是下贱到勾栏里?
鞋底踩进来的青苔昭示着她破门而入的原因。
门口台阶上的青苔是赵家姑娘特意养的,说看上去很美,绿意盎然,来参加诗社的女孩子都知道要小心别脚滑摔跤。
赵姑娘既不关心亦不发怒,清清冷冷问声:“你是家里新买来的?”得到回复后才给丫鬟来句似乎是敲打的话:“没有下次。”之后才问有什么事。
*
赵姑娘暂时离去,离开前坦荡荡投纸入火炉,摆明不想让别人看道,防得理直气壮,剩余人或多或少有些尴尬,为打破不自在,鱼蔗尾找起话题来:“近来发行的一份名为《女报》的报纸,你们有看过吗?”
“我有听我兄长说过,说是一群不省心的平民弄出来霍乱人心的。”
“我看过,看不下去,她们居然公然在上边写要求大力推广女学,你们能想象吗?哈,要求我们和下等人在同一个学堂内学习?她们会认字吗?知晓何为女教,何为妇道,何为母仪?她们甚至连脚都不裹,那么大的双脚,该下泥地里去。”
“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马。听听,听听,是在说我们?然而是谁在当牛做马?有些人家争着求着削尖了脑袋也要把女儿送给咱们家当牛做马,还不见得能轮上。大户人家放出来的丫鬟知礼柔顺,多的是人抢着娶回去。”
“我有看过一两句,哎呀,可真是满纸浊臭,臊得我让丫鬟打来水好生洗把眼睛。说什么‘一生只晓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着男子’,写这话的人不曾听说过‘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男人本来就是女人的依靠。”
“女子无才便是德,出去抛头露面的想嫁好人家?谁家会要不守规矩的媳妇,我们纵是学习诗书,都是在家里请女夫子上门。”
嘻嘻哈哈的笑闹,理直气壮的抨击。
单雯光在旁边听着,不对没了解过的事情发表见解,仅在听到她们嘲讽大脚时不悦得悄悄踢个腿儿。
*
戏园子外门挂着幅门联儿。
——景中人佳哉,某水某山,请于此入听楼笛;
天下事戏耳,重男重女,笑阿谁生作门楣。
沈琴清专门包下整个场子,戏园子里的观众只有她和单雯并几个丫头。
台上唱的是霸王别姬。
“霸王别姬?你不是最不爱看悲剧?”她还记得沈琴清口口声声说“生活已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听戏曲时为何要自找苦吃,平添怅然。”
沈琴清眼珠儿自左往右移,眨会眼又变成正中间,眨眼睛的频率比往常不同,视线盯着伸出的绣花鞋尖:“偶尔换次口味,见天观赏捧笑的有点腻歪,突然就想看悲剧。”
底气不足得很,可惜单雯没察觉到不对,对沈琴清找的理由接受良好。
台上演虞姬的旦角唱念做打俱佳,水袖一甩,开嗓是宛转娇腔,唱得淋漓顿挫,身段优美,一敛一放,旋身挪步间便是风华。
那妩媚的姿容,绝了。
连对戏不大感兴趣的单雯都看得目不转睛,有时无意看向沈琴清,见她亦是目光不变,紧紧追随着虞姬,会心一笑。
难怪戏痴儿今日会点霸王别姬,原是在这等着呢。
这般唱功,赏识他很正常。
戏唱完虞姬下台卸妆,简单换回男儿打扮后向她们走过来。
是个俊俏的哥儿。
唱戏时妖冶艳丽,卸妆后又无半点矫揉造作,台上台下分得明白。
“你叫他过来的?”
沈琴清轻轻点头,待对方行到跟前,软声道:“我就跟你说一句话。你唱得极好,不负盛名,台上似虞姬再生。”
他登台一唱,便是满场喝采,可再没有一样像今天听到的话让他欣喜,下意识抬首,与之四目相对后又立时低下头去。
“多谢小姐赏识。”
而沈琴清似乎是因他孟浪,早已转到丫鬟身后。只说这么一句话便要走了。
她们这般人家,不该与戏子有过多交谈。
*
一场戏看下来,再偷偷吃过豆腐脑,已是黄昏时分,马车在岔路口与沈琴清分别,驶向单家。
回房的途中碰到单父,统共听了两句话。
“回来了?”
“天快黑了,你该回房间了。”
单雯柔顺行礼,乖乖回房里去。
她的住所是单府最西边的一座朱红色阁楼,离大厨房有段距离,是以单父特意给她在附近建个小厨房,想吃什么自己开火。
晚餐送到房里,等她吃完已过了晚六点,房门被人从外面锁起来。单雯习以为常,吃完饭的餐具从窗户送出去,才收回手就有仆从严格按单父要求把窗户也给锁起来。
一扇不落。
父亲说,夜晚女子门户不关,就是招蜂引蝶,放浪,所以,她该要理解的。
单雯在床上翻个身,眼睛好像在盯着地面月光,那是墙壁近屋顶的角落特意开的天窗,免得她闷死在阁楼里。
单雯仰头努力试图从高高的窗户看到外面的风景,月光把栏杆影钉在地上,恍若牢房。
第66章 神壕文里拆红线...
许久以前,久到她四岁,可以自己处屋里睡的时候,就被父亲勒令搬到阁楼里住,开始不适应,害怕到大哭,当时她的乳母心疼,偷偷打开门进来陪她,第二天人没见踪影,追问后得知父亲已将乳母辞退。
她不懂辞退是什么意思,却是再害怕也不敢哭,哭了,在意的人会不见的。
后来她习惯夜晚孤身只影,同时习惯睁着眼睛不睡觉看高高的窗户,直到屋内西洋钟十二点有鸟儿吐出来她才得以酣然入梦。
今晚是是不寻常的。
[神壕系统。你在吗?]
[在。]
[你愿意陪我说说话吗?]
[说吧,我不需要睡眠。]
单雯东拉西扯,方方面面全扯出话题来,聊得漫无边际,她自己亦不知晓自己说过哪些话,只是在不停的说,脑内交流,不需要特意控制音量。
或许是气氛太好,单雯说着说着,开始剖露内心想法。
[我经常在思考,书上说的月亮变化,圆缺是怎么变化。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青莲居士的诗很美,我试图凭空想象,可叹终究痴人说梦。]
假的终究是假的,凭空想象不来。范仲淹那么有才华没去过岳阳楼还能写下《岳阳楼记》依靠的是滕子京寄给他的《洞庭晚秋图》,何况《岳阳楼记》比起写景,更多是书写自己的情感,抒发政治抱负的。
[要看看吗?]
单雯心跳有刹那加快,但仍旧是摇摇头:[出去容易被发现。]
[不用担心。]蓝色光带在虚空旋绕,逐渐稳定出少女模样,对单雯伸出手,[试试看?]
[你真好看。]人绝大多数属于视觉动物,单雯正是其中一员,在受到红蓝美色直面冲击后,瞬间把之前以为她是恶魔的想法扔到脑后,坚定不移相信这是位谪仙。
对于颜控来说,真的是脸好看做出任何事情都轻易得到谅解。毕竟红蓝没有真切使她感受到自己生命在受到威胁。
红蓝用数据凝聚出飞行座椅。
原先的神壕系统虽然在与女主日夜相伴中演化出人类的感情,然而红蓝弄出来的数据化形他是做不到的,操作太高级,红蓝属于修炼过,借助神念辅助来元素重组。
说是飞行座椅,其实全程是红蓝神念操控,不是没想过直接让单雯飞起来,考虑到她的承受能力……觉得用椅子大概她接受度比较高?
单雯挺能接受,特别能接受,尤其能接受极不淑女的行为,趴在高窗的窗沿上,手握住栏杆,贪婪得收拢夜色入眼。
运气不错,从屋檐遮住大半天空的视角平视出去,恰巧月亮升到她可以看到的位置,白玉盘般,单雯立即给认出来是诗里描述的圆月。
房外没人守着,父亲不许她晚上出来,不论任何情况——或许火灾地震除外?——她趴在窗口的举动没有人发现,地下摊开的月光投出高高飞起的人影。
[谢谢你。]
*
单雯虚虚披件外衣对着窗口,手脚冰凉到麻木才舍得回到地上。点起火烛放在桌面,兴奋与寒冷将她的大脑冲击得特别清醒,完全察觉不到睡意存在。于是熟练地挂起厚厚的被子挡住窗户,免得有人走过发现烛影,而后翻出白日里路上特意吩咐丫鬟买来的《女报》,照着烛光一寸寸瞄看。
“身儿是柔柔顺顺的媚着,气虐儿是闷闷的受着,泪珠是常常的滴着,生活是巴巴结结的做着。”
“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马。”
“为人一世,曾受着些自由自在的幸福未曾呢?”
单雯呆呆复读:“为人一世,曾受着些自由自在的幸福未曾呢?”
曾吗?
关起的门窗,偷喝的豆腐脑,炎炎夏日衣衫严实,想笑不敢笑。
不曾吗?
未缚起的小脚,二话不说给建的小厨房,费大力气寻来的古琴,书箱中放着的佛经。
[神壕系统,自由是什么?]
[自由?]红蓝把脸朝向锁实的大门,[有人想锁着我,我有足够实力破门而出便是自由。]
单雯忍俊不禁:[分明是蛮力。]
[但你否认不了,钥匙指望不上的时候,蛮力是不错的解决方案。何况,没有实力谁跟你谈自由?实力不止蛮力,还有知识,财富,权利,你总要拥有其中之一,否则自由就是掌中沙。]
蛮力帮你在别人意图掌控你时做得到用拳头讲道理;知识使你知道如何存活;财富——准确说是足够支撑你生活的财富,吃不饱饭,性命掌握不在手中,算哪门子自由;权利让你支配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被支配。
当然,视死亡为自由的人不包含此中。
单雯若有所思点头:[那我应该是自由的,我有财富。]
红蓝一针见血:[你确定是你的?你父亲若是断你零花,你花完存款或许寸步难行。财富,指的是你独立的经济,不是靠别人给予。]
[……]
单雯盯着掌心纹路出神。
鬼使神差,放《女报》进箱子里上锁,钥匙贴身携带。
翌日,单雯等到早餐时间,穿好衣物拉响房里挂好的铃铛,示意自己已经起身。丫鬟们打开房门与窗户的锁,阳光与人鱼贯而入,倒夜壶的倒夜壶,梳洗的梳洗,忙碌得真实。
“洗砚,你月钱是多少?”
正给单雯梳头的丫鬟手上动作有短暂的停顿,边思考这个问题的含义边回答:“回小姐话,是十银圆。”
是大丫鬟的价格,已赶得上账房的收入。
“十银圆……平日里自己分配要花的地方是不是很愉快?”
摸不准单雯的意思,丫鬟斟酌回应:“倒称不上愉快,但是花自己的钱总有底气。”
单雯“哦”了一声,心绪不明。
今日梳个桃花髻,点个钿妆装点,繁复的装扮撑得费劲。
出门时单雯深深吸口清凉的冷空气,透入五脏六腑的凉意驱散烦闷,然而想到刚才的举动完全是依循本能避过丫鬟的感知,心情再次郁悒。
平常压根儿没注意过的地方,在昨晚看过《女报》并且与红蓝交流之后,仿佛是突然之间便显得显目了。
早饭必须全家聚集到后堂一块用餐,午饭父亲和兄长皆是要在外头处理生意,不定能赶回来用晚饭,是以早饭成为他们少有的全体见面机会。
——尽管,食不言寝不语。
单雯是大脚,她父亲心疼她,很小的时候就地一哭单父立刻大手一挥,说不裹脚了,他们家的姑娘难道会愁嫁?哪怕真有个万一,大不了招赘,他出钱养着夫妻俩过小日子。
大脚有大脚的好处,比如现在,单雯就可以甩掉丫鬟,蹲书房外面听墙角,并且在人出来前健步如飞离开。
听来的对单雯来说,不算大事,不过是东南数省出现饥荒,他们家米铺的米被抢光了,父亲恕斥暴民,让兄长先关了那边的米铺。听到消息,对于单雯仅有的改变大概是她那丝小埋怨消失殆尽。她若不是生在单家,父亲还算疼爱,恐怕为生计发愁,更甚于暴民一员,便要有她罢。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怎可因为外人几句煽风点火去心生怨气呢?父亲是把她关起来不错,但归根结底是为她好。
——奸,犯婬也,皆有女旁,意为女子天性|爱淫,需后来教导扳正。
夫子们虽然没明说,但是字里行间的暗示总不可能有错,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呀。
单雯昨夜听红蓝一席话震撼到,却是忘记关闭心灵感应,心路历程全反馈给红蓝。红蓝不对她的想法品头论足,只去问系统:[我记得合同上有条款是主线剧情过完,允许员工直接脱离位面。]
[稀奇,宿主你头回想动用——哦,难怪,你现在是数据,不比前面的世界行动方便,和女主理念不同,想离开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