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琴清与单雯一样,同是住在阁楼里,不过沈琴清的阁楼是高层有阳台有窗的,尽管同样的夜晚需要锁起来。
远处的天空烧出凄美的橘红,单雯心头软肉简直像有手在捏着揉搓,一股说不清的慌乱令她直接跳下飞行器,一个踉跄,要不是红蓝及时扯住她后衣领,准会接受红墙的大包馈赠。
单雯挣扎开红蓝的手,气喘吁吁跑到沈琴清楼下,全程无视周围人惊讶的打量——红蓝早解除光线扭曲,重新变回数据。
在单雯眼中出现的,是着火的阁楼,咔嚓咔嚓,火焰与木头摩擦,油漆难闻的味道呛在空气中,楼上是她的挚交好友,穿着鲜红的小裙子,露出白嫩嫩的胳膊和小腿,坐在栏杆上,小腿晃晃悠悠,不知黏上多少猥琐目光。
她似乎往单雯方向看上一眼,又似乎眼里一片虚无。
单雯听到周围人的讨论,七七八八拼凑出真相。
她在关禁闭时,千防万防,沈琴清和旦角的事依旧被发现,貌似是有谁告密,沈家派下仆把旦角活生生打死,将沈琴清关起来,沈父打算把她快速嫁出去。
于是,沈琴清引火自焚。
沈父冷漠传达自己对于眼前一幕的审判:“谁也不许救她,我就当没有过女儿。”
沈琴清对此早已预见,并未有分毫失落,只是在拿梳子一遍遍梳着发,而后,高声念——
“吾辈爱自由,用泥泞的双手,在鲜血上,灰烬上,暗淡发霉的土地上,搭建离笼飞鸟的庇护洲。
倒塌了囚楼,厌倦了顺柔,我们执起战士的武器,昂首挺胸赢取正视,亲自丈量地往何止,需毁几履?
我为自由而生,但是如果我扯不掉枷锁,那么我愿——
为自由而死!”
纵身一跳,浴火……无重生。
那句“善善,如果可以,永远不要去女学”仿佛正在耳畔游荡。
骇目惊心,焦糊的味道飘至鼻端,单雯脑海里一片空白,泪珠颗颗往下砸。
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她伸出手,却抓不住挚友。
方寸之隔,天涯之远。
单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又是怎么跌撞着从窗口爬进去。
正撞上在房里的单父——他原是想过来看女儿病情。
素来乖巧听话的女儿居然不知从哪里学会爬窗户?对于单父来讲,单雯的作为令他完全难以接受,紧接着便是袭卷理智的暴怒,操起椅子往死里打。
单雯仅仅用手抱着脑袋,愣愣的,想不起躲开。脑子一片嗡鸣,不知是椅子砸的,还是来自死亡的刺激造成的。
第70章 神壕文里拆红线...
收到婢女告信,赶过来的单母一把扑在单雯身上,拦住暴怒的单父:“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有问题我们慢慢教,你要将她打死才干休?”
单父放下椅子,气喘吁吁:“慈母多败儿!与其由这逆女败坏我家几代清名,不如我现在先打死她。”
“她竟敢爬窗……我!我怎么让她与辛师长结亲!别人知道我嫁去个能大晚上爬墙的贱人去,结仇不说,还丢我的人。况且你看看,她平日里看的是些什么东西!”单父甩出两本书,正是前段时间单雯差使丫鬟带回来的禁|书。
单雯眼珠子动了动,缓缓扭头面对着单父,脸好似死人:“爸,您说的辛师长,是辛何年辛师长?”
单父不自然把视线别开:“对,是他。”
要说为何单父觉得心虚,全然是因为他口中的辛师长在上海是赫赫有名,比单雯大上十岁,结过三回亲,然而历任妻子都活不过两年,简直像背负有诅咒,背地里有人说他是克妻。
死过三次妻子后,想和辛家攀上关系的人也要掂量掂量值不值,毕竟老太太挑嘴,庶女不要,必须是大家小姐,他们精心培养十几年的女儿仅仅值用两三年,太亏。辛老太太为儿子的续弦简直操碎心。
“我拿你的八字去对过,你命硬,且和辛师长是五行互补,天生一对,你是我女儿,我哪里会害你。现在世道混乱,若是先前辛师长是咱家的东床快婿,那群灾民哪里敢来抢咱们家的米铺,海口那边更是可以畅通无阻,我们必须与辛家结亲。”
先怀柔,然后表明利处,接下来该是贬低她令她错估自己的价值。单雯冷静的想。商人进货时常用的伎俩,表扬商品的优点,指出缺点进行压价,接着开出卖家心理上接受且买家完全不吃亏的价位,稳赚不赔情况下收获感激。
“我是为你好,你是大脚,本就不好找婆家,难得辛师长不对女子的脚有要求,过往对妻子亦是爱重,外加你有人要,不怕嫁不出去,外人亦说不出闲话来中伤你。”
我真是谢谢你哦。
单雯眼皮子掀动,出乎意料,她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只是轻轻“嗯”一声,向单父提要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明白的,不过爸你能同意我一个要求吗?沈家要办白事,是我朋友的,明天早上你应该会收到消息。辛师长那边……你没那么快去商量婚期,可不可以给我点时间,我现在打不起精神来,明年再出嫁不迟。我也正好趁这段时间了解了解辛师长的性格爱好。”
最后那句话打动单父,或许加上丝缕对女儿的愧疚,令他同意单雯的请求。
“有件事我现在和你说一声。明年你要嫁人,不用去上女学,我听到流言,你那朋友不认也罢。与戏子相恋,忘掉身份,大约是上女学出门时间长,促使心野,收不回来了,倒不如在家里乖巧。”
单雯嘴角抿起,抬眸乖顺应声:“是,女儿全听父亲的。”
似乎沈琴清自焚,她快被打死的事情就该那么过去,如同溪底永不浮起的石头。单雯没作出任何举动,好像隐居的逸士,素净打扮,整日里琴棋书画轮着来,哦,去掉琴,好友刚死,她哪来的心情奏乐。
——真正做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且未曾表露出任何怨言。
单父观察她几个月,确定女儿没受她朋友影响做出不规矩的事后便不在关注,单雯则安分在家整整百日。
在第一百零一天,单雯踏出家门。
戏园子的台柱子又重新开始登台唱戏,虽然不懂他没死成功的内情,但是敢大大咧咧出现在人前,真不怕沈家再找他麻烦啊。
要说别人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去戏园子,单雯却是结结实实的愤怒了。
她好友才死去百天!他便涂脂抹粉,着艳衣唱戏曲!
尽管单雯清楚自己的埋怨好没道理,他们是亲近又不是已成亲,就算是成亲,历来只有妻守夫孝,没听说夫守妻孝的。何况,哪怕有哀伤思念,百日的时间心意已尽到,任谁都说不出他的过错来。
可是还是难受。
愤怒。
为好友稍稍感到不值。
单雯憋着气走进戏园子,望着戏台时又不知该如何行事。
冲过去质问?凭什么。对方又没做对不起沈琴清的事。
唉,她过来是找罪受的吧。
单雯叹气,去角落坐下,今天仅有一场戏,《霸王别姬》,了解过戏名后单雯便不想先行离开,至少……看完它吧。
戏开场,没有别的角色,台上单单上来虞姬。
坐着轮椅的虞姬。
妆容精心打扮,歌喉圆腻啭脆,唱尽深怜多爱,吟罢婉转情深。
纵是如此,依旧有不少客人议论纷纷,起身离去,虞姬恍若未觉,全心全意唱完虞姬的戏份,翘袖压腰,只用上半身让人体会到那个风华绝代的虞姬。
他的唱功确实使人如临其境,可是缺失其他角色的唱词后,好比长时间不见星星的夜空,哪怕有月亮存在依然觉得好像缺少点东西。
单雯大概猜到他的腿是怎么断的,不外乎沈家人打的,打死人的事是传言罢。
纵观全场,今天的独角戏没见到任何一个沈家人过来。单雯与他们长期处于同阶级,无比清楚他们不出现的原因——沈琴清已经死亡,沈家巴不得所有人忘记这回事,哪能出来给人当猴子看。
接下来的场面令单雯明白过来,他为何非要此时此刻带伤上台。
该唱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的时候,他将词给改掉,一句“你若尽,我何生”唱得柔肠寸断,拔剑往脖子上抹。
惊呼声四起,虞姬伏在台上,不知自刎是真假。
看来戏曲已是到落幕时候,观众纷纷退场,偶尔一两声“难怪今天的戏不需要买票”的讨论传来,更有人疑惑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紧接着便是反驳:“哪里有人去为一场戏自刎,肯定是装的。”
到最后,台下独余单雯。
脑中空茫茫,那句话是对谁说的,她再懂不过。
而她也有感觉,台上的人,是真的刎颈身亡。
后台颤巍巍走出一位老人,温和轻柔地蹲下身,以白布盖起虞姬尸身,放上一朵白色菊花。
“少爷啊……”
单雯沉默几息,起身走过去,好心询问:“需要帮忙吗?”
“谢谢好心的小姐,等会儿棺材铺的老板和他的伙计一同过来,不用劳累你。”老人浑浊的眼睛费力瞅着单雯,忽然醒悟:“你是单家小姐,是沈家小姐好朋友。少爷说起过你。”
“他提到我?”
“小姐别误会,我家少爷并没有冒犯你,我得知他与沈小姐有过来往是在他断腿后,在此之前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败坏沈小姐清誉的话语。我知道单小姐你,是在沈小姐死亡后少爷思念她时偶然提到过一次,我记性好罢了。”
“啊……原来如此……”单雯不知道该说什么,往日里的交际能力在此刻仿佛都发生失灵。她认得老人,母亲教给她的教导是不允许小瞧任何人,于是这户原本是和他们同阶级,可惜发生些许事故导致家道中落,堪堪保住祖宅,仅剩下小少爷和老管家的人家出现在母亲口中。母亲告诉她不要去交恶,至于是雪中送炭或是不特意交好,端看她自个如何想。
怪不得对方敢和沈琴清相处,他们家勉强够得上上门提亲时不会觉得是被冒犯到,用棍子打出去的标准,但顶多是吊在末尾,除非比起其他人选,嫁给他是最优解,否则和破落户结亲的选项沈父定是不予考虑
……现在想到不过是马后炮,没任何用处。
“戏园子是少爷置办的,他爱唱戏,我不愿拘着他,他今天发钱把戏园子的其他人遣散我就知他心中有不好的想法,可我拦不住他……本来少爷最近在努力学习如何做生意,开有几家铺子,经营得红火。他打算过两年产业多起来,可以满足沈小姐穿金戴银,当大少奶奶的生活后再上门提亲,没想到……”老人家用手抹抹眼角,“抱歉,单小姐,让你看笑话。”
“没事……”
*
单雯恍惚着走出即将关门永不会开的戏园子,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念头。
倒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沈琴清追求婚姻自由是对吗?她最后在大庭广众下穿露胳膊露腿的裙子是对吗?占据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包办婚姻观念是对吗?家族养大你,必要时必须为家族付出是对吗?
她想不明白。
车水马龙的街道,阳光恰到好处铺下,铃铛声振响,单雯转目光过去,少女们踏着优雅的步履自一所大门内走出,钻入各自的马车轿子。
抬头看,“淑女培育学园”六个大字在日头下明媚。
是她本来该去的女学。
念及好友曾告诫她不要去上女学的话,单雯拦下熟人,低声问:“鱼蔗尾,你的课本可否借我览看,明日还你?”
鱼蔗尾微微挑眉,从怀中抽出书本,假笑着放单雯手里:“当然。正好我明天不需要来上学,最迟明晚,你派丫鬟来把书还我,我能赶上后日上学就成。”
“谢谢。”
鱼蔗尾一顿,大小姐别别扭扭道:“你也别太伤心,谁会想到沈琴清发生不慎打翻火烛的意外呢。”她和单雯及沈琴清确实不对头,但没想过要她们去死啊。
——要是她那晚没有亲眼目睹,恐怕同样是被沈家迷惑的一员吧。
单雯眼睫颤动,先仔细收好书本,而后认认真真道:“不是。”
“她是沈家逼死的。”
顺风入耳,吐字清晰。
她现在做不到广而告之,但是只要有人在她面前说,她绝对不考虑后果的去纠正沈家放出来的说法。
沈琴清,是被沈家,被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社会逼死的。
有朝一日,她定然要沈家去沈琴清坟前道歉。
单雯对愣住的鱼蔗尾点头,转身走进校园,找处风光好的地方,将书页翻开。
第71章 神壕文里拆红线...
“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烧茶汤,敬双亲,勤梳洗,爱干净……出嫁後,公姑敬,丈夫穷,莫生瞋……缓缓行,急趋走,恐跌倾,遇生人,就转身……”
开头便是《女儿经》,初看课本似乎并未有出格的地方。
单雯仔细着往下翻。
“子长于妇人之手,妇需学习,再取之教予子,母强,使子强。”
“男女脑子并无天生的优劣,女学兴,则人材旺,人材旺,则国家强盛,古人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女子何不属匹夫?”
……
单雯皱眉,调节心情,继续看下去。
“我们中国旧俗结婚,全凭媒人做成,爹娘作主。西国没有这个道理,听凭男女自己择配,谓之自由结婚。倘对中国人自由结婚,人家就以为无耻。简直是无稽之谈!竟说自由结婚的男女,各自情愿,又彼此知道脾气,似乎容易和睦些。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此为妄言,自古以来,谁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为妻奔为妾之理谁不知?无媒苟合,纵然心灵相通,恩恩爱爱,亦会遭天下人耻笑……”
单雯“啪”地合上课本。
“已是下学时间,你是哪班的学生,怎不归家?”
单雯礼貌性抬头与来人对视,是名女子,二十左右,没有梳妇人髻,天生一弯笑唇,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领扣系在锁骨凹处,使衣领高高竖起,遮住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