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言语之中,对沈乔那位据说是“人族万年内最惊才绝艳的鬼才”未婚夫很是不屑:“修了不知哪儿来的歪门邪道,还当自己走的是太上忘情路。本座活那么多年,见过无数宗门流派,真还没见哪家正道的太上忘情是这么个修法,更不曾听过有哪个正道修者顿悟一场竟可连跳数阶。这样的鬼蜮玩意儿,竟是第一大派的首席弟子……啧。”
想想这个情况实在是难以理解,他开嘲讽开得极顺溜:“怕不是当年正邪大战正道败了,让邪门占下东境,披上了‘正派’的皮子?”再看沈乔神色难辨地垂着眼,也不说话,他心里就不大舒坦,对她道,“出去逛逛罢,别想你那未婚夫了。”很是恨铁不成钢,“甚么破烂玩意,败类废物一个,也值当你一通好想。”刻薄惯了,并不大会安慰人
沈乔听得心里微暖,抬眸笑了笑,也不解释自己刚刚是在琢磨着前辈那么厉害,她受前辈教导,修为却连未婚夫也追之不及,是否太给前辈丢脸。应了一声,下床披上外袍,拿下门闩推门而出,同时严肃纠正:“有一事说与前辈:还请前辈不要以晚辈的‘未婚夫’称他。他不是晚辈的未婚夫,而是他死我活、生死大仇的仇人。”
这样恩怨分明的性格恰是前辈欣赏的,他笑了一声,心情大好,嘴上却不肯夸一夸,嫌弃道:“我随意一说罢了,何至于你这般连个称呼都扣一扣字眼?”
沈乔并不争辩,好脾气道:“前辈说的在理。只我着实是,一丝半点也不能容忍,再与他有除仇人之外的任何关系了。”
说话间已行至楼下,客栈的门开着,外面仍是黑糊糊一片暗,但客栈的门沿儿钩上,竟坠着两盏小灯,莹莹澄亮,映出方圆数尺,在门边摇摇微晃。
鬼域不喜光,沈乔来此三月,愣是丁点光线不曾见到,几乎把自己练成了蝙蝠,她下意识合了一下眼,茫然一瞬,回过神,不解地询问前辈:“前辈,这是?”
鬼族对光的厌恶,几可比肩僵尸一族对蒜的憎恨。前辈自认见多识广,平生却也从不曾见过此等事,心下大奇,随口逗她道:“或许是这家客栈主人家的喜好奇特。”兴致盎然,“你去问问小二。”
说来也怪。非年非节的,客栈内的客人竟比平日里多出几倍来。沈乔目光在店内过了两圈,落在堂内的小二身上。小二正来来回回招呼客人,她便安安静静站在不碍事的角落里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小二收完一个桌上的杯盘,终于忙得告一段落,拿袖子抹了抹汗,倒出一大碗茶水“咕嘟嘟”仰头灌完。
沈乔见小二仿佛缓过来一些,才走过去,拱一拱手,客气问道:“打扰小哥了,敢问贵店如何点了灯?”
这话问出来,本累的不行的小二瞬间来了精神,他耷拉着的眼皮抬起,从沈乔住进来那天起就鬼气森森的声音,透着股“今天是个好日子”的喜庆:“这位客官是刚出关吧?您有所不知,四日前——”
他深吸一口气,眉里眼里满载了笑意:“吾王得女啦!”
前辈惊诧失声:“怎么可能?!”不怪前辈震惊,实乃因有一个算不得秘密的秘密,鬼身修行,违逆天道,故鬼修全族皆受天罚,永无子嗣。如此一来,鬼王如何能有女儿?!
“帝姬生时,有金光驱散鬼雾、直射王宫。吾王见晚霞绮丽、晴空湛然,为帝姬取名——”
“红蓝!”
“当是时,帝姬问王:‘何以无光?’,王即令王宫之中,殿殿挑灯、处处缀光。民间知此一事,亦自发效仿,以魂为油,户户燃灯。”
小二站直身子走向门边,回身对沈乔招手:“客官且来。”
沈乔走过去,顺着小二的手看出门外,愣在当场。素来漆黑一片的鬼域,触目是点点灯火,似暗夜幕布,洒落无尽繁星。
耳边,小二的声音昂扬激亢——
“千灯万盏,贺我帝姬临世!”
第96章 番外二...
珠粒光亮,缀在暗夜之中,只能映亮方寸之地,却遍布视线所及之处,有如漫天星河铺陈,落在眼底,震撼难以言说。
好半晌,沈乔回过神来,喃喃道:“好大气魄……”她不知鬼族不能繁衍一事,自然也就不知道,为何鬼王有了子嗣,令他们这般欣喜。本打算问一问小二,但回首之时,见到小二惨白脸上那纯然的欣喜激荡之情,便顿了顿,将话吞回腹中,笑意自然而然从眼底溢出,温和道,“恭喜。”
小二不知沈乔是人非鬼,挠头“嘿嘿”笑了好一会,热络道:“同喜同喜,此乃我鬼族之喜!”又说,“掌柜的说了,此乃全族同喜的大事,整个七月,所有住店的客人,住费皆免!客官您本月已付的鬼石,我稍后给您送回去!”
沈乔惊讶地微微扬眉:“那当真是……谢过掌柜的了。”
小二摇头,止不住脸上的笑:“哪里哪里。不止咱们一家,各店皆有的。最大方的是临街酒肆,摆下灵食流水席,我跟着吃四天了,先时有人问过,酒肆老板娘说是要摆足十日呐!”
沈乔点点头,顺着小二的话道:“老板娘也大气。”带笑道,“多谢小哥了,我且去看看。”
小二哥一张脸笑得皱巴巴,连连点头:“去吧去吧,客官玩的开心!”
沈乔顶着小二笑意满满的目光出了门,前辈笑她:“可好,缺什么来什么,小女娃这个月可是不必愁钱了,还不快谢谢那位鬼族帝姬?”
沈乔默默颔首:“这位鬼族帝姬真是个好人……不,好鬼。”
前辈笑出声:“你这爱抠字眼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沈乔也笑:“又不妨事,改它作甚。”
出了门,就见得往日冷清的街道上一片喜气洋洋,往来行鬼摩肩擦踵,不小心迎面撞上了,就彼此拱一拱手,道一句“恭喜恭喜”,回一句“同喜同喜”,然后相视笑成菊花,每个人都开心得活像捡了十八万块鬼石的喜气洋洋,空气中溢满了欢快的气氛。
沈乔正容问前辈:“鬼王得女,固然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可何至于他们每人都高兴成这般,竟比自己老树开花还开心也似?”
这滑稽的比方配上她严肃的性格,就很有些超凡的喜剧效果,前辈“哈”地笑出声:“你这丫头,说话竟也这般促狭。这却是一桩你没听过的事了。”将来龙去脉如此这般和沈乔一解释,自己也稀奇得很,“倒不知衡戟是怎么把闺女给折腾出来的。”
“衡戟”乃是鬼王的名字,因少有人这么叫他,沈乔脑子转了一转,才反应过来前辈说的是谁,心底因前辈提起鬼王时这般随意的态度,而对前辈来历愈发好奇,却很体贴识相地不曾多问。
前辈提到“衡戟”,心底突然似有所动,当即起卦又算一算,果然有所得。“咦”了一声,道:“小女娃,你生机明晰了。”
沈乔不防转机来得如此快,结结实实有些惊喜,问道:“请前辈赐教。”
前辈却皱着眉:“你生机,在鬼王宫中,帝姬身畔。”
沈乔听完,才知方才前辈为何没有喜色,自己琢磨两回,也很犯了难:“鬼王帝姬身侧……我如何近得。”
前辈想了一会,道:“罢,你且去宫门处,我们看看再做计较。”
这实在是个很烂的主意,但眼下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了。沈乔应是。
到了鬼王宫前,却见宫门口告示处,密密地围着一圈圈鬼。沈乔等了一会,不见众鬼散开,反而眼看着越围越多,只得弯腰挽紧自己袍角,上前从鬼群中硬生生挤出一条路来,到得榜下。她看不懂鬼文,前辈却知识渊博,眯眼看了一会,道:“小女娃,你运道当真不错,该是否极泰来了。鬼王贴榜,为帝姬征召侍者。你可去应召。”
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沈乔惊喜万分,回客栈把自己收拾一番,行往挑选侍者之处去了。要做侍者,其实她很不合格,但是因为有前辈指点,却也表现格外优异地过了关。
她去退了客栈的房,把需要的东西拾掇一番,高高兴兴地进王宫。前辈很看不惯她这么开心,说她:“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
沈乔被嫌弃惯了,也不顶嘴,只含笑应是,还温温和和劝一句:“前辈莫要动怒,气到哪儿了,且不值当的。”
不说还好,一说前辈更气了。他将沈乔当半个弟子看待,如今沈乔却给人当婢女还这般美滋滋,一面厌自己连弟子都照顾不好,一面又气沈乔不争气。不觉自省,他怎么竟沦落到这个地步?!很是自闭了一阵子,再出来的时候,说话的频率都低了许多。
沈乔本以为应召上了婢女,就能顺顺利利到帝姬身边服侍,谁曾想她把问题想得太过简单。鬼王宫里调.教多年的仆从甚多,那种近身服侍的好事,哪能轮得上外面这些新召来的婢女?她分得的尚算是进来的侍者里极好的了,也只是在帝姬后殿花园里侍弄花草。
沈乔蹲在花丛前剪枝丫,颇有些郁郁地对前辈说:“也不知要何年何月,我才能到帝姬身边去。”
前辈眼看自家弟子上赶着给人做婢女都做不成,比沈乔还要郁郁,心不在焉道:“急什么,我今日算你情况,已无生死之危……”声音渐低,突然道,“你看那处,可是帝姬出来了。”
沈乔精神一振,抬头看去。
蜿蜒小路尽头,红裙少女行步蹁跹,眉眼精致无双,神色清寒矜冷,顾盼之间,是钟天地造化而成的灵秀。映着宫殿檐角隐约的灯火,出尘不似真人。
沈乔握着手里修剪树丛枝丫的大剪子,愣愣看着少女。少女由远及近,察觉到沈乔的注视,垂眸看她一眼,收回目光,不曾停留,又渐行远去。
少女那一眼只淡淡觑来,却似将沈乔整个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她久久出神,直到少女的身影消失许久,不知是因紧张还是因惊艳而忘记呼吸的沈乔才猛然回神,用力吸进一口气,后知后觉发现冷汗已湿了衣襟。她在识海里低声问:“前辈……”语调有些迟疑,“帝姬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前辈罕见地沉默了许久,才慢慢道:“我不晓得。”回忆起方才那仿佛落定在自己身上,又仿佛穿过自己,什么也不曾看的一眼,心底却隐隐有猜测。那位帝姬红蓝,怕是将什么都看透了。
沈乔也心神不定,素来心细的她也就没能发现前辈的反常,一面随意剪两下树枝,一面问前辈:“我记着,帝姬降生不足百日,怎么……”怎么竟是少女形貌了?
前辈闻此言,收敛了复杂的心情,笑道:“你拿人族的常识套在鬼族身上么?各族之中,见风即长这样的事还少听了?何况红蓝帝姬来历如此不凡。”
这个午间同红蓝的邂逅,只是沈乔无数个平凡日子里的惊鸿一瞥,那日之后,似美梦乍醒,她再不曾见过那梦中神女一般的帝姬。
沈乔日日拿个大剪子穿梭在花园之中,修剪花木的手艺日趋娴熟,时间久了自己都快以为自己就是个花匠,还颇有几分苦中作乐精神地想,要是哪天再回到现代,可以直接辞职拿着存款去开花店了,以她现在伺弄奇花异草的本事,想必财源广进。
沈乔的工作并不繁杂,鬼王宫里的灵气又十足充沛,每天修剪完花木,她就窝进房间,在前辈指导下修炼,因为她念头通达,悟性又极好,修为一路高歌。
前辈表面上对她嫌弃来嫌弃去,心底却很是满意,偶然再提起她未婚夫,连嗤笑都懒得:“你好好儿一苗子,硬是耽误许多年。若早些年你就随本座修行,现在单手能把那破烂未婚夫吊打十个来回。”
沈乔也不说什么“早些年您老人家还昏昏然缩玉珏里没意识呢”的话来扫兴,只不厌其烦地纠正:“前辈,是仇人,不是未婚夫。”
悠闲的时日,总是过得飞快。
这一日,沈乔方拢好长发,拿了自己的大剪子要出门干干活,就看到外面许多人行色匆匆往宫门口去。她拦了一位相熟的宫女,问道:“大家这是做什么去?”
宫女见是沈乔,面上急切的神色不减,伸手把人一捞就往宫门口走,口上解释道:“有人来砸场子呢!”
沈乔蓦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宫女继续说话,言辞之间非但不紧张,反而很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兴奋:“是人族第一宗拂秽宗的首席弟子,说是抢人来了,走走走,咱们去看看!”
沈乔脑中轰然一声,心道,“终于来了”。有心躲一躲,但宫女想看热闹的心情太过急迫,刚才却是捏诀驾云而来,此时已然到得宫门前了。
白衣墨发的男子负剑,腰背挺直、霜冷飒然。他盘坐天上云端,神色漠漠,声如冰雪:“交出沈乔。”
沈乔站在人群中,他似有所感,低头看来。沈乔不避不让,冷静与他对视。
未婚夫看了沈乔一会,起身,缓缓拔出剑,声音冰冷无情地宣判:“沈乔,汝当死。”
沈乔修为随突飞猛进,到底跟着前辈修行时间尚短,走的又是再正统不过的路子,前辈半点捷径歪路不肯叫她走,故而比起未婚夫,仍相差甚远。她心底是半点不怕的,只身体却仍被未婚夫的威势压得不能动作。
耀目的剑华破开鬼域灰雾,直冲向她眼前。沈乔并不闭眼,盯着那道夺命的剑光,在心底对前辈歉意道:“前辈,实在对不住,沈乔要失约了。未免受晚辈牵累,还请您另寻人交易吧。”
前辈很是不高兴,“哼”了一声:“既选定了你,就没什么好改。左右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再死一次不成?!”
说话间,剑光瞬息而至。沈乔屏息等待剑锋穿透心脏,剑却在距她一尺之处停了下来。
瓷白素手捏住剑身,似有雷霆千钧之威的剑,被牢牢禁锢在那堪称柔弱的手间,不得动分毫。
沈乔顺着那只手上移目光,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帝姬立在她身畔,身姿挺拔如松,裙摆无风曳曳。她抬眼,灵秀眉目寒肃,击玉声色冷然,衬得对面未婚夫背景般灰暗:“定广真人,好大威风。”
第97章 番外三...
一片寂静之中,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帝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