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边安静的时候,丁点动静都会显得格外的大,更何况在场的皆是修行中人,五感敏锐,这一句话出口,隐隐传遍大半个宫前,将众人惊醒。
周围看热闹的侍者“呼啦啦”跪下一片,齐齐拜道:“恭迎帝姬!”浩荡声音将鬼域中经年不散的鬼雾都震得荡了几荡。
红蓝帝姬微微颔首,淡道:“皆起。”
定广真人对鬼族生出一帝姬之事早有耳闻,却并不曾在意,此时自己的剑被对方制住,终于叫他给了帝姬一个眼神,也仅仅是一个给“鬼族帝姬”的眼神。
他漠然的目光落定在红蓝帝姬身上,脸色清寒:“汝乃鬼王帝姬?”这个近乎居高临下的语气,着实有些对人不甚尊重的无礼。然而这般冒犯,定广却毫无所觉。
红蓝帝姬冷淡淡看过去,目光沉静地打量他片刻,颔首道:“是我。”
定广问话的同时,反手就欲将剑抽回,却没能如愿。他先时只是随意一击,往回抽剑时也只动三分力气,此时终于不得不正视起帝姬来。凝了神色,手下愈发加力。五分力、七分力、十分力……那剑锋仍稳稳捏在红蓝帝姬修长的指间。
现场的气氛一度陷入尴尬。
定广脸色发黑。
众人交头接耳细声嘀咕起来。
沈乔没那个眼力看红蓝帝姬与定广那个级别的争斗,但她对定广这个前未婚夫可谓知之甚深。她看着定广难看的脸色,虽是问前辈,语调中却很有几分笃定:“畜生吃亏了?”
前辈“哈”的畅笑一声,给予肯定:“畜生吃亏了。”
红蓝帝姬轻飘飘松开手,定广不防红蓝突然撤力,一个没站稳,便被自己方才施加的力气带得“噔噔噔”往后连退,他所过之处,地砖皆爆成齑粉,连退十数米,才一脚踏陷进地砖中,止住脚步。
“……噫!”宫女凑在沈乔身边,“这是你仇家?”摇摇头,“看着长得倒不错,但人傻不懂礼也就算了,怎么还是个银样镴枪头,这么没用?”
这话一出,饶是死里逃生的沈乔先前再怎么苦大仇深,也还是没绷住笑出一声。
宫女说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周围“嗤嗤”笑声不断,定广自然也将这话听进了耳里,他目光冰冷地扫过来,看宫女的眼神像是在看死人……死鬼。
红蓝帝姬偏头想了一会,看着定广,自背后缓缓抽出长剑,清淡道:“请。”
定广愣了一愣。他自认已是很利落的性子,却不料这位帝姬比他还粗暴。话没说两句就要打,却不知他俩身份特殊,不论是谁在打斗过程中受了什么伤——当然,在定广看来,这个受伤的人自然只会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鬼王帝姬——在哪边都不好处理。
沈乔也没大反应过来:“怎么就要打了?不问来意么?”
倒是前辈很明白红蓝帝姬的脑回路,“啧”一声:“人都打上门了,还问什么?甭管有什么得已不得已,敢来挑衅,先削一顿再说。”言语之间对红蓝帝姬的做法很是赞赏。
沈乔拜服。成吧……原来您大佬们都是这么简单直接的。大佬不愧是大佬,难怪能是大佬。
定广不想和帝姬动手,硬邦邦说道:“汝勿要插手,此乃我与沈乔私事。交她出来!”他自矜身份,不觉得自己说的狂妄,更不觉得会有人对此有任何异议——的确没“人”对此有异议,但在场的鬼,甭管能不能对他有什么影响,此时都心底不约而同地给定广记上了一笔。
定广却不觉得自己说这话有什么,自以为很讲道理,给足了红蓝帝姬面子:“她是我未婚妻,自当由我处置。更何况你鬼族王宫,用人族做婢女,是哪的道理?”
前辈“呸”了一声:“他可要点脸吧!谁家订未婚妻是为了杀妻证道?跟他订婚又不是卖身给他。”恼火不已,“本座从不曾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红蓝帝姬平平看定广一眼:“鬼族如何,人族如何。她既来王宫应召,我便用得。”
……要说起来还真是这么个理儿。虽然一般来说各族少放它族在身边,“非我族类”这事可不是人才有意识。
定广被噎得心梗。
红蓝帝姬很不耐烦与定广掰扯,不管对面定广还想说些什么,只将剑一转,抬手便是一道剑光劈去。
沈乔见定广拔剑迎战,一颗心当即提到嗓子眼儿:“前辈,帝姬打得过他吗?”
前辈还没说话,沈乔就眼睁睁看着帝姬提着她那把和她的人一样纤细的剑,倾身上前,一剑将定广劈入宫墙,而后就是“噼里啪啦”狂风骤雨般的一顿爆锤,看起来就很能打的定广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
旁边的宫女眼看着这一场碾压,对着定广那打翻调色盘一般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俊容愣了一会,惨不忍睹地撇开眼,讷讷:“他倒还真是……银样镴枪头啊。”
“银样镴枪头”的定广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如他先时所料,这是一场双方实力完全不对等的虐打……只是被虐得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却是他。
他心里有那么点傲气,被打得眼前发黑也不肯找师门长辈求助,但他那位正端坐宗门的宗主师父感受到他魂灯摇曳,再一看,魂灯的颜色都黯淡许多,当即惊得顺着从前留在定广身边保命的法宝,撕裂空间赶了过来!
红蓝帝姬声势凛凛的一剑被斜里插来的拂尘挡住,剑势只顿了一顿,便劈开拂尘,继续一往无前地劈下,但这一秒也足以宗主把定广从剑下捞出来了。用了多年的本命法器被斩断,宗主俯身喷出一口血,抬头却见少女半点没有停下的想法,只目光在他与定广身上转了一转,眸中了然划过,提剑再砍!
沈乔看得目瞪口呆:“帝……帝姬诞生当不过百日?”竟然有如斯修为?!
识海里前辈也是目瞪口呆:“……她修为,当不下鬼王了。”他万没想到还有轮到自己说别人怪物的一天,“这是哪儿来的怪物?!”
两句话功夫,宗主已然在红蓝帝姬攻势之下左支右绌了。红蓝帝姬没有杀人的想法,但宗主却被她凌厉剑势逼得无心分辨,剑光划破他的外袍,他头皮一麻,再顾不得许多,翻手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枚传讯玉令,犹豫了一瞬,皱紧了眉,用力捏碎!
传讯玉令化作齑粉,空间蓦然裂开一道黑色的缝隙。不似先前宗主来时硬生生在坚硬的空间里抠出一道缝的艰难,沈乔懵住,只觉得整个空间都似乎在来者强大的威势下震颤哀鸣!
裂缝愈大,最后从里面走出一位白袍的剑修,眸色冰寒似山巅积雪,一身气势如渊似海。
皆是剑修,皆是白衣,皆是高冷系。沈乔下意识拿这人和定广比了一下,然后非常惭愧地发现,两人完全不是一个阶层上的人物,自己真是侮辱了眼前这人。
她急急地问前辈:“这是什么人?!对空间的掌控如此了得。”想到现代各种修仙小说里的桥段,只觉荒谬,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还真是打了小的出来老的,打了老的出来更老的?”
若在平时,前辈定要夸一夸她能察觉前后两次空间变化不同的敏锐,但此时却全然顾不得了:“是他!”失态道,“他怎么会来为这种事出头?!!!”
沈乔同前辈相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前辈这样的态度,顿时心底凉了一片:“这位……是什么人?”
前辈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先前的时态,但素来好面子的他也没心思纠缠自己方才的表现了,只言简意赅解释道:“天界战力第一,我活着时是第三,在他手下走不过百招。”
沈乔“啊”的惊讶出声:“那第二呢?”
前辈冷笑一声,不情不愿道:“与他相差甚远,无人敢认第二。”
认出这位大佬的自然不止前辈一人,纵然不知道的,在身边人的科普下,也皆知晓了。先时还一片欢腾的宫门前,一片死寂。
那位大佬站定之后,眸光在场上环过一圈,最后定定落在红蓝帝姬身上。
沈乔心里一紧。
红蓝帝姬被看住,面上神色顿时变了,沈乔看不出那是什么神色,只觉得复杂非常,正琢磨中,就见帝姬将剑反手插回身后剑鞘之中,走到那大佬面前,直直一跪!
宗主松了口气。随即肉疼地皱眉。虽然事情是解决了,却也耗去了自己和那位大佬唯一的一点香火情,当真不值当!暗自磨了几回牙,起身走上前去,打算开口好生将那少女惩治一番。
却见红蓝帝姬双手交叠,拜下大礼,声音清亮而庄重:“劣徒红蓝,拜见师尊!”
刚理顺头发踱步过来打算端架子对红蓝耍一耍威风的宗主愣了。
小心翼翼贴着墙根往宫里跑要找鬼王报信求助的侍从愣了。
下定决心要上前把事情担回自己身上的沈乔也愣了。
大佬俯身扶起红蓝,一瞬间似冰消雪融,眼底的温和慈爱几乎溢出来。他将人扶起来,看了红蓝半天,最后只道:“好,好。”
前辈喃喃:“没听说千仞收过弟子啊……”
宗主终于反应过来,空白着一张脸对千仞圣君道:“鬼族帝姬诞生不过百日,敢问圣君……”啥时候她就成你弟子了?!
千仞圣君回身看向宗主:“我与红蓝,前世便有师徒缘分。”
宗主面上带笑,心里“呸!”了一声,忽悠我您也走点儿心成不成?
千仞圣君却不管他怎么想,反而冷冷问道:“红蓝温善,秉性纯良。你如何欺她,才使她对你们动手?”
宗主脸上的商业假笑端不住了。他张了张嘴,无话可说。不是说千仞圣君最是讲理?!谁说的这话?瞅瞅这护短的样儿!这像是讲理?!
沈乔亦无言:“……”她认真思考了一会,觉得自己拿的约莫也不是复仇打脸升级流剧本,而是穿越修真百合剧本。
那边,红蓝帝姬拦住气忍得内伤同她道歉,而后领着定广就要走的宗主道:“且慢。”她看向定广,“留下你的剑,或者一只手。”
定广和宗主脸色齐齐一变。
红蓝帝姬淡淡道:“你想上门便上门,想走便走,这是哪的好事?”
宗主听得头昏脑涨,不想与这般毒辣之人说话,强忍屈辱看向千仞圣君:“圣君,此事……”
千仞没打算插手红蓝处理事务,本阖眸盘算着自己手里有什么东西徒儿用得着,一会打包送给徒儿,被唤了一声,睁开眼看向宗主:“嗯?”他想了一下,才回到状况中,便顺着宗主的话给出意见,赞同点头,“红蓝说得很对。”
宗主:“……”
形势比人强,如何不低头?
剑修讲究一个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断一只手好歹还能找天材地宝重长出来,元气大伤一阵子也就罢了,剑是万万不可留下的。
宗主携着断了一只手的爱徒遁走,沈乔看着红蓝帝姬和千仞圣君皆眉眼含笑互相说着什么,踟躇片刻,走过去,拜下一礼:“多谢帝姬救我!”
红蓝帝姬看她一眼,没避让这一礼,道:“不是救你。他挑衅鬼王宫,我惩治于他罢了。”
沈乔抿唇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看着红蓝帝姬和千仞圣君相携而去,心底默默记下了这份恩情。
定广处暂时形不成威胁了,前辈便要沈乔辞去这份工,指点着她往自己从前的洞府去。
多年之后,沈乔修炼有成,挑上天界第一宗拂秽宗,一人一剑将彼时已是长老的定广真人斩于剑下,又自立一宗,苦心发展,月有圆缺,潮有起落。多年之后,竟取代拂秽宗,成了天界第一宗。
这一日,她伏案批阅宗门事物,忽感天地间灵气翻涌搅动。沈乔脸色微变,搁笔探查。
“莫查了。”早已重塑身躯的前辈窝在旁边的美人榻里,没了当初伤及神魂的重伤,“苍老”的前辈却是个美极的青年,他懒洋洋的神色变得严肃,“是凡间灵气尽数被抽走……有人在将凡间同天界分割开来!”
沈乔大惊:“这是为何?!”
前辈蹙眉,想了想,道:“你可还记得,先时门下来报,有数名弟子,无因无由,心性大变。那时你我猜测是有外域大能,助他人以奇法夺舍。这次行事,若是能成,外域便不再好这般随意对我界中人出手了。”
沈乔倒吸一口气:“那是何人有这般修为,又有这种能力?!”以一己之力,行逆转天地之事!
前辈垂眸,好一会,慢慢说道:“我知有这般修为的,只有一位。”他说,“是你故人。”
沈乔道:“我的故人?”她不解地重复一遍,灵气的波动渐趋平息,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正遥遥见一道功德金光,直落入鬼域。
她惊道:“是红蓝帝姬?!”
前辈颔首:“应当是她了。她……约莫是合道了。”否则分割下界修士与凡人的空间,改变天界地脉,桩桩件件,纵是千仞圣君也做不成。能做成的,只有传说中的合道之境。
见她紧皱眉头担心的样子,很有些不满,趿鞋下榻,走到她身后搂住她,把下巴往她肩膀上一搁,“这是大好事,你担心什么?”
沈乔没说话,把前辈的脸推了一推。嗯,她拿的剧本也不是穿越修真百合,而是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
红蓝与此世天道相合,惦记着了结与她“父神”的因果,重新回到时间长河中。
流砂正与一男子交谈,这两位似乎早已有预感红蓝此刻会至,齐齐望来。
仿若石破天惊,红蓝拨除脑中迷障,一瞬间了悟。
浴阳,木之执法者,使她生出灵智的“父神”。
“你只需要用你的力量协助某个洪荒位面跳出轮回,此后,你不再欠我。”
很显然,对方并不想与她拉亲属关系。甚巧,红蓝与他想法一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