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皇后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生得肌若白雪,眉若翠羽,眸似晨星,极其美貌,然而举止间自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令人望之生敬,不敢轻渎。
身边的小娘子瑟瑟则更为熟悉,正是萧后的侄女,陈括未来的皇后萧以娴。
见三人进来,萧以娴恭顺地退到一边。
宫人放好拜垫,瑟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跟在顾于晚和荀樱娘身后,向萧皇后叩拜行礼。
萧皇后含笑叫了“起”,仔细打量了三人一番,对身边的女官笑道:“你瞧瞧,这几个小娘子,一溜儿花骨朵般的,真真叫人爱煞。”
又一个个问“几岁了”,“平时在家中做些什么”……竟仿佛邻家长辈,和风细雨,絮絮而问,毫无皇后的架子。
几位小娘子都轻松了下来,顾于晚叽叽喳喳的,甚至将怎么在家中调皮,跟着几个兄弟去捉鸟雀的趣事都说了。
见瑟瑟不怎么说话,萧皇后招了招手,笑道:“好孩子,过来我看看。”
瑟瑟慢慢向前,萧皇后玉手轻轻携住瑟瑟,定睛细看,“这孩子,眉眼生得真好。”
瑟瑟感受着身后两道几乎要把她背心灼穿的视线,垂下头:“娘娘过誉了,您才是天姿国色,世间无双。”
萧皇后笑容愈盛:“小嘴儿可真甜啊。”
女官在一旁凑趣:“难怪萧指挥使疼她,认了这个外甥女。”
顾于晚和荀樱娘看瑟瑟的眼神全变了,原来那位认了她做外甥女,难怪!
萧皇后感慨:“他一向是不肯亲近人的性子,难得破例。”又对瑟瑟道,“我和你舅舅素来情同姐弟,你在这儿不必拘束,就当是自己家。”
瑟瑟应了,心中暗凛:除了拿她当靶子,她从萧皇后的神态间竟完全看不出她对自己有任何敌意。要么是萧后的城府实在太深,要么是对方还没恨上自己。
那么,到底会是哪一种情况?如果是后一种,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记恨上自己的?瑟瑟想不出,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萧皇后也不冷落顾、荀二人,又把她们召来,各携着手说了几句话,这才喊了赏赐。三个小娘子一人得了一串奇楠木香串,一件四季如意玉禁步。顾于晚会讨巧,直接把东西戴到了身上,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一时殿中气氛极为融洽。
正在这时,一个内侍匆匆走入,对女官说了几句什么。女官面上现出讶色,走到萧皇后身边悄悄说了几句。
萧皇后似是一怔,目光落到瑟瑟身上,佯怒道:“这个九郎,怕本宫吃了她不成?护这么紧!”
作者有话要说: 睿舅舅:不,你吃不了她,想吃她的人是我!
第28章
瑟瑟走出显阳殿的时候还在发怔。萧皇后这次召她觐见,原本说了要留膳的。瑟瑟知道,所谓的留膳,也如上一世一样,是皇家对她们几个的观察和相看。她都已经打算好了,该怎么不露痕迹地“表现”,让萧皇后和陈括对她失望。
结果内侍进来传话,萧皇后嗔了一句,就说有人在等她,吩咐先前在宫门接她的小内侍依旧送她出宫。
那个人是谁,瑟瑟心知肚明。萧思睿在族中行九,萧皇后与他一起长大,感情深厚,素来称呼这个族弟为“九郎”。
可无缘无故的,萧思睿把她提早弄出去是想做什么?
瑟瑟百思不得其解。可能够不必在宫中与这些人虚与委蛇,她自然是高兴的。
软轿行了一段路,忽然停下。瑟瑟正奇怪,就听到外面传来小内侍恭敬的声音:“见过六殿下。”随即,有人问道:“轿子里的是谁?”
小内侍答道:“是江西宣抚使燕大人家的女公子。”
“燕家?没听说过。”那人的声音吊儿郎当的,奇道,“她进宫做什么?”
小内侍道:“皇后娘娘召见。”
那人明白过来,拖长了调子“哦”了一声:“我知道了,是为了我那个好七弟。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能叫母后看中?”
瑟瑟脑门开始突突地疼。
这是撞到了六皇子陈持?这位最是混不吝。偏偏他的生母韦德妃是除了萧皇后之外,宫中地位最高的娘娘。萧皇后无子,先后所出太子已亡,天成帝还留存世上的子女中,倒是他身份最为尊贵。
可惜这位对皇位毫无兴趣,只爱吃喝玩乐,眠花宿柳,纨绔成性,还立志要娶个天下绝色为妻。韦德妃却一心要为他娶个家世高贵的淑女。母子俩意见不合,僵持不下。闹到现在,他的皇子妃人选还未定下,皇子府中姬妾倒先养了一大群。
这就不是个愿意讲规矩,循礼法的,又素来和陈括不和。知道她进宫的原因后,只怕这一关不好过。
很快,脚步声向软轿走近,一柄折扇从外探入,“唰”的一声,将轿帘挑了开来。
瑟瑟下意识地抬头,恰和对方打了个照面。
来人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头戴貂蝉冠,身穿圆领绛纱袍,腰间围一条宝光闪闪的玉带,容貌俊秀,打扮华贵。窥见瑟瑟的容貌,他愣了愣,俯下身来,“哟”了一声:“果然是个美人儿。”
正是六皇子陈持。
随着他俯身凑近的动作,悬挂在玉带上的玉佩、玉剑、金獬豸碰在一起,叮当作响。
瑟瑟微微皱眉,向后避了避。
六皇子也不在意,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啧啧道:“母后也忒偏心了,七弟是她儿子,我就不是了?如此美人,怎么就光想着便宜六弟了?”
瑟瑟这下不光脑门跳了,连心都在突突跳。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冥冥中仿佛自有天意。哪怕时间线已完全打乱,有些事前世发生过的还是再次发生了。
前世,她也是出宫时偶遇六皇子,不过那时她的膝盖没有伤,并没有坐轿,和六皇子一行撞个正着。六皇子见到她的容貌,又知道了她是陈括皇子妃的候选人,也是说了和如今同样的一番话,随即便开始动手动脚。
她那会儿到底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又羞又气,却拿对方毫无办法。论身份,他是君,她是臣;论武力,他带了好几个服侍的内侍,她身边却只有一个抱月。
万般无奈之下,她设法引开了他的注意力,撒腿就跑。后来,慌不择路间撞上了被皇后召见的萧思睿……
这一次,她膝盖有伤,被六皇子堵在了软轿中,萧思睿却并没有被萧后召进宫,情势比上一次更糟。
瑟瑟烦恼起来,难道真要用那不得已的一招?
另一边,六皇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越看眼睛越亮,将折扇往前一探,就来挑她的下颌:“小娘子,怎么不答我的话?”
瑟瑟身子被迫再往后让,伸出一指,抵住折扇头,须臾间已打定主意,对六皇子嫣然一笑:“六殿下。”
六皇子被她这一笑,骨头都酥了半边:“原来美人认得我。”
瑟瑟心道:就算我本来不知道,刚刚宫人都这么叫你了,我又不是聋的,还会不知道?面上却依旧盈盈含笑:“久闻六殿下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风仪非凡。”
六皇子大悦:“小娘子倒是有眼光。”丝毫没有注意到,瑟瑟的目光在他身后焦急赶来的抱月面上微一停留,以目示意。
抱月会意,悄悄从怀中掏出一物,藏于指缝间,动作极快地伸出一划一收。
瑟瑟心中乱跳,看着毫无所觉的六皇子,面上丝毫不露,杏眼弯弯,笑意越发动人。
六皇子看得呆了,扇子被抵住,他望着美人的纤纤玉指,不忍挪动,索性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摸一摸那吹弹得破的小脸。
瑟瑟却忽然“啊”的一声,一下子抬手挡住了脸。
六皇子被她吓了一跳,正当奇怪,就听身后倒吸凉气之声不绝。随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下身凉飕飕的。
这是……他身子僵住,慢慢低下头去,就见自己的松香色汗巾子不知何时断成了两截,整条下裳都掉了下去。
他脑中“嗡”的一下,顿时热血上涌,手忙脚乱地提起下裳,整个人都懵在那里。
怎么会这样?他在美人面前的形象啊!
六皇子面红耳赤,哪还有心思调戏美人,低着头匆匆要走,却不防迎面撞到一人。他心情烦躁,正要喝问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就听到一道温雅的声音响起:“六哥这是怎么了?”
他猛地抬头看去,就见陈括带着一个小内侍,站在他对面,关切地看着他。他撞到的人正是在前引路的小内侍。
他的手还在提着下裳,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怎么偏偏被陈括撞到了他出丑?
要说六皇子生平最讨厌的人是谁,陈括排第二,就无人敢排第一。被别人看到犹可,被陈括看到这一幕,他简直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下去。
说起来他和陈括的恩怨由来已久。两人年龄相近,排行紧挨,幼时倒也有过和睦相处之时,可从两人一起读书起,便渐行渐远。
六皇子打小就性子跳脱,缺乏耐心,陈括却是自幼老成,颖悟过人,两人一同开蒙,一同入学,学得却是天差地别。
同样写字,六皇子还在努力摆脱鸡爬字的阴影,陈括已经颇得几分筋骨;同样背书,六皇子还在和“人之初,性本善”奋战,陈括《论语》都背完了半部;之后的诗词歌赋、君子六艺……更是一路被对方碾压。
六皇子日常听到的就是韦德妃的数落:“你怎么如此愚钝,看看你弟弟……”天成帝也难免对更聪慧的儿子偏爱几分。饶是他心再大,天天被人压得死死的,也不由心里不平衡,日积月累,怨气不免越来越深。
更休提平时为人处世,陈括处处妥帖周到,君子之风,饱受赞誉;他却是出了名的任性妄为,惹人诟病。
他唯一比陈括强的,就是身份。他的母亲是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德妃,陈括的生母却只不过是一个早逝的美人。却不想,陈括竟因祸得福,被萧皇后看中,很有可能会被萧皇后记入名下,甚至有望那至尊之位。
六皇子对那个位置没想法,但架不住韦德妃有啊。于是幼时常常听到的数落又一次在耳边响起:“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看看你弟弟,再看看你……”
结果就是,他对陈括更讨厌了。
可现在,偏偏被这个自己最讨厌的人看到了自己出丑!六皇子只觉浑身血液逆流,抓住下裳的双手都在发抖了。
陈括似乎发现了他的尴尬,体贴地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温言吩咐自己带来的小内侍道:“把你的汗巾子借六殿下一用。”
那小内侍应了一声,连忙背过身去解汗巾子。
六皇子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一下子就跳起来道:“谁要你的汗巾子?”一激动,手就松了,下裳往下滑去,吓得他连忙又提溜住,一脚踹向自己带来的人,火大地道,“怎么就不能放机灵些?”居然还要死对头帮他想法子。
他的内侍总算反应了过来,连忙抽了一条小内侍的汗巾子,战战兢兢地跪下,帮他重新扎好下裳。
六皇子面如锅底,四周的宫人低垂着头,全都大气都不敢出,就怕他一个不高兴就迁怒于自己。
六皇子气没处出,目光无意识落到地上断裂的汗巾子上,心中顿时生出一抹恼恨:都怪这个破玩意儿,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断开?
他的目光忽地凝住,仔细看去,瞳孔骤然一缩:汗巾子断成两半处,断口整整齐齐,分明是被利刃割断!
怎么可能?
六皇子不敢置信地捡起汗巾子仔细看,越看越觉毛骨悚然:宫中戒备森严,除了内廷侍卫,出入者皆不能携带利刃,怎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断口?幸亏割的是汗巾子,要是割的别的地方……
最要命的是,他刚刚一点感觉都没有啊!
到底是谁干的?
他狐疑地看向抱月,又觉得断不可能,不过是个柔弱的小女子,没有利刃,怎么可能做到?
难道是他胡作非为,鬼神在警告他?
六皇子心头一抖,自己把自己吓到了。
陈括见他脸色如开了染坊般,一会儿青,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关心地问道:“六哥现在可还好?”
好,好个屁!六皇子心里发虚,却不愿在陈括面前露怯,扬起下巴道:“好,我有什么不好的?好得很!”
陈括放下心来,见他依旧站着不动,奇怪道:“六哥还有事?”
有事,当然有事,老子在这里为的就是调戏你的未婚妻候选人,给你添堵!六皇子心道。
然而他先是丢了一个大丑,再又发现其中的诡异之处,又觉丢脸,又是心虚,心神不宁之际,哪还有心思再调羞辱对手?强撑着扬起下巴哼了声:“关你何事?”
陈括不以为忤,依旧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呸,假惺惺!他气血上涌,连掉在地上的折扇都不要了,拂袖就走。
陈括目送他的背影离去,这才转向瑟瑟,歉意地道:“抱歉,都是括之故,连累了燕小娘子。”
瑟瑟强忍住心中情绪波动,在轿中向他行礼:“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陈括苦笑,却也没多和她解释,只道:“刚刚小娘子委实机智……”
瑟瑟便知他刚刚多半是看到了。陈括向来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不像六皇子是个草包,不会深究。
六皇子知道宫中无法带入利刃,因此想不通割断他汗巾子的是什么,疑神疑鬼。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一枚将边缘磨得锋利的铁钱。
经历过前世,瑟瑟这次进宫,自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准备,铁钱便是其中之一,放在荷包中,无人会留意。六皇子的汗巾子又是以上好的薄绸所制,以抱月的身手,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割断它而不被发现。
可瞒过了六皇子却没能瞒过陈括。
这原是万不得已之计,瑟瑟不想谈这件事,垂眸,打断他的话:“七殿下过来,不知有何事吩咐?”
陈括深深看了她一眼,果然没有再提刚刚的事,只道:“我听说小娘子膝盖有伤,恰好我那里有一瓶上好的内造伤药,给小娘子送来。就当为十二弟赔罪。”
瑟瑟愕然,正要推拒,陈括补充一句道:“我已禀过母后。”说罢,示意跟在身后的内侍将一个白瓷瓶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