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病了?”她盯着朱迪。
朱迪张了张嘴,说不出来话。
“孩子来得很突然,我决定不了他的去留。是你主动提出帮忙,我才决定留他一条命。”崔玉的表情有点硬。
赵子铭又抽出一根烟来塞口中,崔玉为了说动朱迪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你给他起了名字,说过让他叫你爸爸,现在是不是想撒手不管了?”
朱迪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治病?”崔玉将皮包放在沙发上,“孩子亲爸是什么人你在网上都能查得到,有钱花心滥情还不负责任,你能放心吗?”
赵子铭不忍老友被黑得太厉害,含糊着解释道,“崔玉,你不能这样吧?大房纵然有不对的地方,但也没你说的那么差,对不对?他对孩子也很重视——”
崔玉抬手冲他,“你别说话。”
赵子铭又被哽住,她居然为了这臭小子下老朋友的面子?太呕了。
朱迪被崔玉两三句话堵着,一声也吭不出来。
她并不满足,将手落在小腹上,“目前我和大房交了底,孩子确实是他的,也给了他两选择。留还是不留,他选了留。”
赵子铭耳朵竖起来,听过了大房的版本,他想听听崔玉的版本。
“你骗我说他不要。”朱迪平静得吓人。
“对,我骗你,晓得你舍不得。”
赵子铭咂舌,崔玉机灵起来是真机灵。
“孩子要留,我也没什么话说,不过给他提了几个条件。第一共同抚养,第二是请他别出现打扰我们,第三是给市面价格的抚养费,第四是如果孩子成人,他良心过意不去可以提供教育费和创业费用。”崔玉的思路一点也没被打断。
“他对我的条件有点意见,但到底没说出来自己要怎么办。你觉得能信任他吗?”
朱迪当然是摇头,赵子铭老血一口,大房果然是落人家圈套里了。
“我也不信任。”崔玉眉眼有些冷,“以他的本性,肯定是高调出现,各种骚扰,大把砸钱。”
朱迪想想自己之前遭遇那做派,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他骚包,不知道后面跟了多少记者想拍小道消息,要是拍到孩子怎么办?未婚生子不稀奇,但房白林的私生子还是有点价值。我不想孩子没长大就遭遇这种情况,你呢?”她问。
朱迪也没有,自然是摇头。
“所以你就得活着。”崔玉下了注脚,“你得遵守诺言,好好保护他。就算咱们不结婚,但有个正常的成年男人作为他父亲的形象出现,他也能正常成长。”
赵子铭彻底将烟揉碎了,丢垃圾桶里,之后认真道,“不是,老崔你把大房和我都想成啥样了?”
他理解她想说服朱迪去治病,但这样黑老朋友真没问题吗?连他都要呕死了,大房恐怕得疯。现在那家伙去海南,一门心思要斗母上和父上,哪里晓得后院已经起火了?
崔玉收手,转头看他,“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大房是不骚包了?还是不砸钱了?”
赵子铭吭不出声,大房确实是有点——
“那就对了,我不能让孩子冒风险。”崔玉沉思,手在肚子上按了按,叹口气,“其实当时我就该坚定些,如果不要的话——”
现在已经四个月,胎动有了,怎么都舍不得了。
赵子铭不敢再聊下去,要是哪句话不对惹毛了她真不要孩子,大房不是疯而是要死了。他昨儿开会的最高目标,确保崔玉能够顺顺当当地把孩子生下来。
在会上他就说得咬牙切齿,“老崔现在一门心思要和我们断绝关系,如果孩子没了就真没关系了。所以这段时间随便她做什么,只要心情好就行。等孩子生下来,让她一辈子都不能摆脱我。”
夏涵很不满,“她是要和你断绝,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是好朋友——”
大房任性,“那我不管。老崔和我娃就交给你们负责,任中一个没了,你们试试看——”
如此,算了。只要能把孩子生下来,崔玉黑他们就黑吧,反正说的好像也没错。
朱迪大概没回神,崔玉却不等他想清楚,起身道,“你在这儿坐好,我去给你收拾行李。咱们马上去医院,办入院,开始治疗。钱的问题你别操心,我——”
赵子铭清了清嗓子,示意她,自己这边早就准备好了。
可惜崔玉看也不看他一眼,去了朱迪的房间。
赵子铭看他几乎被忽悠瘸了的傻样,提点道,“你要一个孕妇帮你收拾东西?”
朱迪这才清醒过来,赶紧跟进去阻拦。
这是单身公寓,格局很简单,一小客厅搭配一个比较宽敞的卧室。
幸好他因为身体虚弱的原因,还算爱干净,每天都有打扫,不至于让孕妇接触太肮脏的东西。
朱迪进去的时候,崔玉已经翻出他的行李箱子,开了衣柜准备找换洗的衣物。
两人仅有过心灵交流的异性,接触内衣裤就过于亲密了些。
他立刻红了脸,坚决地扑过去关上衣柜门,承诺自己会收拾东西,请崔玉赶紧出去。
她见他还算听话,起身,但并未离开,反而站在房间门口监督他。
赵子铭走过来,亮出自己的手机给她看。上面是海市某医院专家团队的联系方式,也是他这两天忙起来的原因。崔玉看了一眼,因涉及到朱迪的命不能赌气,真就记了下来。
“钱的话——”赵子铭出声。
“我有。”崔玉道。
朱迪拖着箱子出来,“我自己有钱。”顿了一下后道,“崔玉,有些话我只想对你说。”
崔玉看了赵子铭一眼,点点手机屏幕示意他转发给自己。他识趣地点头,走出房间,不得不再给元书昀发了个短信。
“老天爷是公平的,没什么便宜能白占。大房想保住这个孩子,就得把朱迪忍下来。”
元书昀很同情地回了一句话,“你呢?”
“你觉得我现在还能蹭进去添乱吗?”
“我陪你喝酒。”元书昀不愧是几十年的老朋友,马上get到他的辛酸。
赵子铭隐约很失落,摇头道,“算了。朱迪是病人,崔玉一个人弄不好他,我得留下来帮忙。”
他料到了崔玉不会简单软化,也料到了大房不肯轻易放手,也想过用别的办法强迫朱迪去治病,唯一没料到的就是人心。
人的心脏很柔软,它既能被真心伤害,也能被真心治愈。
朱迪只不过是在崔玉最迷惘的时候伸出了一只手,但崔玉却紧紧拽住了他不放。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回去哪一个时间点比较好呢?当大房和崔玉断交的时候,他不该远远地旁观让她独自煎熬,如果能回去看看她会怎么样?
这个可能性,不敢想。一想,心就酸胀得慌。
第三十七章
朱迪其实不太想面对崔玉, 她过于真挚的眼睛照出了他的卑劣。
相遇是巧合, 更巧的是都处在末路上。她是精神上,而他则是肉体。
他早就注意到同团里郁郁寡欢的她, 半夜在甲板上对着青山发呆。他担心她想不开,后来蛛丝马迹,她应该是失恋兼怀孕。
一个生命在孕育, 象征着希望。
他悄悄注意她, 总是忍不住盯着她的肚子看。她在犹豫着留还是不留,莫名其妙地,他能感受那孩子现在有多害怕被抛弃。
情不自禁, 主动提出了帮忙,只不过是满足自己赎罪的心理。
甚至在房白林和赵子铭找上门,他也没放弃过这样想法。
“对不起。”他对崔玉道,“我骗了你。”
崔玉不解地看着他, 他躲避她的视线,“当初劝你留下孩子基于我的私心,其实给你添麻烦了。”
如果没有他, 她不会像现在这样为难。挺着肚子,被两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为难, 想走走不了,想留却留不下来。
她面色沉静, 一言不发。
朱迪陷入了愧疚之中,断断续续说起了往事。
世上有许多秘密,大部分在街头巷尾广为流传, 小部分却被当事人带进了坟墓——譬如朱迪的出生。
母亲是教跳舞的老师,父亲是医院的医生,表面上一个十分美满的家庭。在他还没懂事的时候,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母亲稍微偏执,对他成为舞蹈演员的执念太大。开始他以为是想要弥补她自己事业的遗憾,后来才察觉不是。
“你爸爸喜欢。”她经常这样说。
“爸爸喜欢乖孩子,爸爸觉得男孩子跳舞很有气质,爸爸说男孩子要坚强。你爸爸什么都对,一定要听他的话。”
他是独生子,可在家里几乎感受不到母亲的宠爱。父亲工作很忙,只能偶尔陪他,谈话的内容比较枯燥,大多数是,“妈妈很辛苦,体谅她。妈妈很爱你,她因为爱你才对你要求严格。”
朱迪一直不懂为什么,考大学那年逃了一节补习课回家睡觉。母亲和父亲回来,不知他在卧室半睡半醒,便在客厅说话。无外乎是一些生活杂事,可说到后面却有点变味道。母亲感谢父亲,说只要再熬几年就可以了,孩子大了后应该独自生活。父亲却让她不要太着急,孩子进入社会需要适应,家庭的支持很重要。母亲再感谢他,如果没有他,他们母子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们母子。
朱迪不断咀嚼那句话,疑窦重生。
高考前体检,他看到了自己的血型,回忆父母的血型后,怀疑落实了。
他不是爸爸的儿子,母亲年轻的时候被人哄骗后怀孕,然而身体太差不能流产。父亲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医生,陪伴她帮助她。
结婚生子,日子便过了下去。
那时候的朱迪满腔愤怒,生活里巨大的谎言击溃了他。
怪不得母亲坚持要他跳舞,只不过因为父亲喜欢,她要讨好他;怪不得要他听话,因为他不是他的儿子,所以不能招惹他厌恶;一旦大学毕业,立刻会被赶出这个家庭。
因为那不是他的家。
大人的卑劣令他升起浓浓的复仇火焰,怎么才能让他们更伤心呢?
他在高考完后,无所事事,每天琢磨的都是这件事。
既然他们都想他成为舞蹈演员,那他去做了,然后再恶毒地放弃,是不是会很爽快。
只是想想,那快感便止不住。
因此,他就那样做了。
进了舞团,很快得到赏识,成为前首席的替补。拿到了很好的演出机会,得到了高额的报酬。假装做个孝顺儿子,给他们报了旅游团,然后在他们在最开心的时候给出一击。
他打电话说,我不想跳舞了,要退出,已经办好辞职。
母亲语无伦次,父亲让他再考虑考虑,别任性。
他说长到二十四岁,都是被母亲推着往前走,从来没有自己选择过。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跳舞,可父亲喜欢。
不,不是父亲。他根本不是这个家的儿子。
秘密被挑破,所有人都惊呆了,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朱迪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当时的状态,挂了电话后高兴得跳起来,许多年的郁气一扫而空。他把自己银行卡里的钱全部取出来,请了同学朋友和同事出去喝酒。
解放了,就要造作。
趁还年轻,放纵吧。
一夜酒醒,电话疯狂地叫嚣。他迷迷糊糊接通,里面是陌生的人在问。
“朱迪吗?我是海城市交通某大队某人,在某处发生交通事故。你的——”
他没听得太清楚,问了一声,什么?
对方重复了一次。
请配合处理遗体事宜。
什么?他的父母应该是在外地旅游,怎么会在海城出车祸?
他以为是骗子,关了手机,倒头继续睡。可怎么都睡不着了,噩梦丛生。他忍不住拿起手机,想给他们打个电话,可又怕这是诡计,打过去就是示弱了。
再后来,他下楼,找了公用电话打过去。
接电话的是陌生人,警察,询问他是机主的亲属还是朋友,请配合处理后事。
朱迪恍恍惚惚,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他只不过是任性了一回,然而生活给了他再没有余地的结果。
前一天还在电话里和他争执的人,后一天便躺在了冷冰冰的冰柜里。他不敢看支离破碎的身体,跪在冰柜前面,磕头到出血。
父母死后,他整理遗物,翻出许多幼时的相册。父亲总是将他顶在肩膀上,笑嘻嘻地面对镜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又翻出了一封信,是父亲写给他,准备在他成为首席的时候亲自给他。
里面的内容很简单,大概陈述了他和母亲结婚的缘由。母亲是个舞蹈演员,十分努力但奈何天分有限,坚持到三十五没希望后才开始谈恋爱。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怀孕了,准备结婚,但是那男人却离开了。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孕检的时候发现身体好几项数据不达标,如果不要这个孩子以后恐怕再没有别的孩子。
父亲喜欢了她很久,趁这个机会提出了结婚的请求。他在信里嘲讽自己,癞□□终于吃到了白天鹅。他也在信里说了抱歉,干了趁人之危的事情。可他请他体谅母亲,并且说他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将一生的爱都给了妻子和他。
朱迪抱着那些东西哭,但世上不会有后悔药。
再后来,翻出了父母给他准备好的房子和结婚用的基金。
他们什么都为他考虑安排好了,唯独没想到捧在手掌心的儿子长了反骨。
朱迪浑浑噩噩过了大半年,无所事事,最后还是在培训机构找了个兼职的工作。
某次父母生忌劳累过度晕倒,送去医院检查,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这是老天爷的公平,惩罚他对父母的不敬。
他很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放弃治疗,准备去另一个世界和父母团圆。
可当他遇见了崔玉,看见了她对孩子的不舍得,心脏却蠢蠢欲动起来。
如果是他的话,应该可以的吧?
他想要去试试爱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也想要帮助一个母亲。这样的话,是不是会能更贴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