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他答应了她,就真的会做到,阮悠相信。
“悠悠,等我回来。”
阮悠突然捏紧了手机,指尖戳在掌心,用了全力,强硬地扯出一个笑容来。
“我等你。”
挂了电话,她却迟迟未放下手机,呆滞片刻,终于微动了动唇,溢出一句艰涩的“再见”。
她也想等他,可是不知道再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他。这座她曾经无比热爱的城市,如今却满是疮痍,处处都是悲痛的回忆,叫她怎么再待得下去?
她待不下去了。
可是,她却无法当面跟他告别,更不可能在他最脆弱的当下告别,这时候,让她连分手都没办法和他说,他也失去了亲人,也正是心伤时刻,也需要有人来安慰,而她如何开得了口?
那么,就悄无声息地走吧,至少,等他先渡过这一层磨难再说。
她太清楚,所有的苦难一同袭来的感受,像潮水翻涌,淹没口鼻,再难以呼吸。这样的感受,她一个人经历过就好,绝不想他体会。
坐飞机离开的那天,是她十九岁的生日,从未如此冷清。
她看着窗外浮沉的云,心头一片荒芜。
她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想做。想和爱的人天长地久,想和朋友们放肆玩乐,想让父亲颐养天年,想做尽这世间一切令人向往愉悦的事。到头来,不过一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半途突然下起了雨,阮悠被冷风一吹,思绪渐渐回笼。
夜晚有些冷,她抱着手臂快步前行,留学生宿舍虽然平时管的不严,但她忘了带钥匙,得赶在新加坡舍友睡着之前回宿舍。
兜里的手机在响,她看了一眼,急急接通。
“何嫂?”
“欸,小姐,还没睡吧?我特地起了个大早给你打电话。”
“还没。”阮悠搓了搓手,“对了,那些东西给陆致送去了吧?”
“送了送了,我主要是担心你呀,你在那边还习惯吗?吃得饱吗?有没有被别人欺负啊?”
阮悠吸了吸鼻子:“没有,没有人欺负我,我过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何嫂犹豫了半天,终是道,“江家的那孩子上个月回来了,发了疯似的找你,听说把他爸的办公室毁得面目全非,还跑到我老家去了,唉,你说他这是做什么呀?”她叹了一声,也是无奈。
阮悠停下来,手微微发颤,咬着唇不让自己接话。
何嫂叹了半晌,纠结着:“还有一件事。”
“你母亲她,要再婚了……”
又是一阵冷风呼啸而来,阮悠却觉得远不及方才刺骨,她抬眸看着不远处的学校大门,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只余一片悲凉。
一字一句,万般郑重。
“我没有母亲。”
挂了电话,她在原地站了会儿,忽觉手脚冰凉,伸手取下耳坠和手表,一道揣进兜里。
有些东西,有些人,是该被掩藏起来,该放下,妥妥贴贴地安置好,不再思量。
第53章 chapter 52
这一觉睡得太久, 阮悠醒来时,想起Syna电话里说的那个负责人。
Y&J,四年前于长泞建立的服装设计品牌, 专注于高定, 只服务上流人群,在短短时日之间, 迅速挤占国内各大高级服装设计公司的市场, 成为名媛富太们的新宠。
阮悠抱着笔记本, 粗略地浏览过上面的信息, 手指点在桌沿,若有所思。
手机兀自震动着, 拿起一看,又是Syna。
“Oh my god!Zoe, 昨天你的衣服又是以全场第一的价格被竞走,甩了第二名的设计师远远一大截!”
阮悠闻言, 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喜怒来, 只是问:“还是不知道买手背后的公司?”
“这回倒没有……”Syna似乎在翻阅着什么资料,“Jian, Jian?”她又念了一遍, 顿时惊道,“Y&J的负责人,是他!”
阮悠沉吟,而后缓声:“跟他约时间见面吧。”
她大概猜到这位Jian的意图,这些年虽然她名声大噪, 不过却没有签任何公司,不少奢侈品品牌都向她抛出过橄榄枝,却被她婉拒,只热衷于创办个人工作室。
Syna在这些事上的效率一向很高,很快便发来了时间地址。
晚上八点,阮悠前往位于香榭丽舍大道的一家咖啡店。
推开玻璃门,环视一圈,全场只有一位亚裔面孔。
挺年轻的男人,品味气质俱佳,黑衣黑发,面容清隽,不是太有攻击性的长相,令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
阮悠走过去,在他面前停下。
“Jian?”
男人放下咖啡,闻声抬首,瞳孔似乎微微晃动了下,打着旋地积攒着惊讶。
他有些小心翼翼地不确信:“Zoe?”
阮悠微微颔首,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男人似乎还未消化完这个事实,愣怔着没有反应。阮悠也不急,静静地等他开口。
到底也是见过大世面,男人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朝对面的人伸出手:“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是Y&J的执行总监,简逸之,很高兴见到你,Zoe.”
阮悠垂眸看了一眼他的手,修长有力,与他虚握一下:“你好。”
简逸之笑意温和,酝酿片刻,才道:“我知道你很优秀,但是没想到,你如此优秀。”
是发自内心的折服,绝听不出一丝刻意恭维。
其意显见,正如丘吉尔评价过好莱坞女星费雯丽的话一般:有如此的美貌,本不必有如此的演技;有如此的演技,本不必有如此的美貌。
然而这世上,美貌与才华兼具的人,往往付出了别人想象不到的努力。
“听Syna说……”阮悠不与他过多寒暄,也不绕圈子,她近些年来越来越疲于交际,“你想和我见一面,是想说什么呢?”
简逸之尴尬地弯了弯嘴角,迅速调整回状态:“是这样,不知你最近是否有回国的意向?”
阮悠没应答,只微抬了抬下颚,示意他继续。
“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回国,担任Y&J的设计总监兼首席设计官。”
他说完,观察阮悠面上表情,却见她没有任何情绪,惊讶、欢喜、排斥,什么都没有,只是轻轻点着桌沿,漫不经心。
良久,她问:“我以前在Fashion Week上的衣服,都是你们拍下的?”
简逸之也不隐瞒,颔首道:“没错。”
“那为什么,之前不找我?”
他微微愣住:“这是集团内部的决策,我并不参与。”
阮悠没说话,只是缓缓将视线移向窗外。
“巴黎又下雨了。”
这声感叹,倒是简逸之发出的。
阮悠侧目看他,欣赏他不急不躁的品性,这当口还能有闲情逸致和她谈天气。
她安静地注视着他,不知怎的,竟有个身影渐渐清晰,时光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朦胧而又遥远的傍晚。
那个人问她:“长泞的雨,总是这么大?”
简逸之见她眸中起伏,以为她兴致忽起,温声道:“巴黎真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城市,台北、东京、曼哈顿、弗洛伦萨,好像都及不上它的魅力与多变。”
良久的沉默后,阮悠突然问:“你去过很多地方?”
简逸之颔首:“我喜欢去不同的城市,感受别样的风情,旅游真的是一件很棒的事情,会让你发现寻常生活中难以体会到的美丽与震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在阮悠脸上觉出些许哀伤来,他不知这哀伤从何而来,微感诧异。
“我有一个朋友。”阮悠喃喃道,“他和你很像,但是……”
但是什么?
简逸之莫名很想听下去。
“他没有你这么幸运。”
简逸之想问为什么,阮悠却陡然转了话头:“两个职位都给我?”
这意思是……
简逸之难掩喜色:“没错。”
虽然这样的情况一般很少见,上头交代任务下来时,他也吃了一惊,但见到她本人,他莫名就变得坚定起来。
“好,我答应了。”阮悠站起身,“等我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再回国。”
简逸之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他连在巴黎常住的准备都做好了,顿时喜出望外。
还想再说什么,阮悠已经朝他点头后离开。
他注视她远去的背影,高挑,纤瘦,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像担负了什么极沉重的过去。
直至那抹身影消失在繁华的街头,他才缓缓收回目光,抚着咖啡杯仅剩的温度,眉间舒展。
*
阮悠在巴黎没有太多的牵绊,临行前,去向老师辞别,感谢他多年栽培。
她在巴黎也没有什么朋友,如果硬要说有,可能Syna算一个。
这位英法混血的小美女恨极了自己为什么要帮那个“不怀好意”的Jian牵线搭桥,竟然将Zoe鼓动地决定回国。奈何自己使了耍赖撒泼悲切痛哭等各种手段,Zoe也不为所动。
阮悠推荐她去了一家实力不错的设计公司,为工作室每一个人安排好了后路,这才能放心回国。
这些人跟了她很久,分别时总容易生出些曲终人散的伤感来。她这次回国并非一时兴起,也不是对简逸之的邀约生了兴趣,只是觉得,时候到了。
她已经练就了一身坚不可摧的盔甲,再没人能轻易伤到她,时隔多年,不知长泞是否已物是人非,但无论怎样时过境迁,总归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即使她的亲人一个不剩,可也总还有惦念她的人在。
自然,也有她惦念的人。
那个被折断翅膀的男孩,大概是时候脱离深渊了。
她回国那天,出于礼貌,只在上飞机前发了个信息给简逸之,以便他提前做人事安排。
可是没想到,简逸之竟然专程来接她。
多可笑,最后是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来迎接她回到长泞。
简逸之见她出来,几步迎上来道:“你临上飞机才告诉我,我还来不及安排,今天先委屈你住酒店,房子的事情我明天就安排好,你看这样行吗?”
阮悠说谢谢:“不用了,我有地方住。”
“你有朋友在这里?”简逸之问。
阮悠默了默,淡声道:“长泞是我的故乡。”
难怪,简逸之心下了然,大概上次的事情谈得那么顺利,也有这一层关系在。
“那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阮悠摇头:“我打车就行,不麻烦你。”
“打车不太方便。”简逸之苦笑:“我们以后就是同事了,没必要这么生分吧?何况我来都来了。”
阮悠侧眸看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良久,缓缓点了点头:“那麻烦你送我去籁湖。”
籁湖?
简逸之着实惊了一惊,那地方可不是谁都能住进去的,这位Zoe倒真是低调,他还没听说过长泞的上流圈子里有哪位名媛能搞出这么大事业来的。
不过两人也才刚认识不久,他不好打探别人的家世。
在车上,阮悠一直偏头望着窗外,路过一处时,她突然发问:“这些年,长泞变化大吗?”
简逸之尴尬地道:“我从小在国外长大,也是近几年才回国的。”
阮悠没再说话。
他朝后视镜里望了一眼,刚刚路过的地方好像是长泞一所挺有名的贵族中学。
“对了。”他想起要事,“打算什么时候上任?”
阮悠揽了揽头发,垂眸想了想:“一周后,可以吗?”
“当然可以。”
到了目的地,阮悠道谢后推门下车。
当初,这里的房子是直接上在她名下,因此没有被卷入那场商业纷争之中。
阮仲林买下时,这里不过仅有几户人入住,如今却已是户户满堂。
她看了一眼对面的房子,也琢磨出些生活气息,看来已经卖出去了,不知道是那两家人中的哪家争了去。
输了密码进去,扑面而来一股巨大的空虚感。
她在门口足足伫立了好几分钟,才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深入。
一面走,一面将大型家具上遮盖的白布掀下来,灰尘在空中使劲地飞舞着,隔着这些湮没无闻的细小颗粒物,她仿佛看到了八年前的光阴。
没有叫家政,她一个人将整座别墅从上到下收拾了一遍,月上中天,才提着两大袋垃圾出门丢弃。
刚下了家门口的台阶,走到路中央,迎面驶来一辆跑车,刺目的远光灯使她微蹙了蹙眉,主动避让到一旁,让其先行。
跑车却熄了火,阮悠侧目打量一眼,布加迪威龙限量款,车身线条流畅,性能顶级,气势跋扈又嚣张,实在不应该。
隔着一层玻璃前窗,驾驶座上的人隐在阴影里,半明半暗,看不清晰。
她无意再探究,打算先过去。
跑车门被推开,修长的腿先出来。
阮悠抬眸,原是不经意地一瞥,却抵不过造化弄人。
那么多年了,他变了,似乎又没变。
脸上线条更冷冽,眉间戾气隐隐现。
她跟他说过:好好守护属于你的东西,一分都不要让给别人。
她相信,他做到了。
他身上那股子疏离感沉淀得愈发浓烈,想是高高在上太久,修得高处不胜寒的孤傲。
她不再去看他的脸,落到身上,引得他察觉,左手动了动,隐在裤兜里,随即倚靠在车身上。他身上没有酒味,却似微醺,衬衫纽扣松开三颗,锁骨愈发明显。
他看人一向是漫不经心的,带着三分慵懒三分打量,此刻却挟了几分贪婪的意味,扼住她喘息,一寸一寸,要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