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心愿简单,不麻烦, 怀萝便会遂了那些人的意愿, 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听听这众生心音, 却鲜少插手人间事。
饶是如此, 玉萝山山神庙的灵显之名还是传了出去,还有人不远千里携家带口的过来,求神拜仙。
这些人的心愿一般都不太容易实现, 不是跟生老病死挂钩,就是跟功名利禄,家族福运,乃至一个地域气运福祸有关。
每逢有天灾人祸降世时,山神庙的香火尤其鼎盛。
对于天灾,怀萝犹可入世,以医者身份悬壶济世,救一个算一个,但对于人祸,她便无能为力。
或者说,她能医人之病,却不能医人之命。
她能救一方水土,却不能救一界存亡。
每当她行事稍有越线时,便能感觉到身体里的能量有异动,像是在警告她,有些事不可为便是不可为,硬要去逆天而为,便要承受这份因果报业。
怀萝入世的次数越多,在红尘行走的时间越长,便越是能感觉到,她与这个世界冥冥之中的那份联系。
有时遇到让她想不通,或者迷惘的事,她便会求助于此界天道,寻求解惑。
而天道,也会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为她指点迷津。
渐渐的,能让她迷惘的事越来越少,而在青扇等人眼里,怀萝所行所思,也越发让人难以捉摸。
嘉帝四十三年,年逾花甲的嘉帝杨玹携穆贵嫔、以及低位的才人、美人若干,于江南一带微服私访。
青雀大船船头,杨玹一身银白锦袍,上绕金丝龙鱼纹,玉带围腰,左系折扇,右备容臭。
他身后站着面带薄纱的穆贵嫔,穆贵嫔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是杨玹近些年最宠爱的妃嫔之一。她进宫五六年,便已擢升至正三品的贵嫔,可见其受宠程度。
此番杨玹微服下江南,别的高位妃嫔一概未带,只带了穆贵嫔一人,为此羡煞一干后宫妃嫔。
至于那些才人、美人,位分太低,且有穆贵嫔在,也分不去多少宠爱,反倒不怎么让留在宫中之人羡嫉。
“老爷,这船头风大,不可久立,妾身在内舱置办了一桌酒菜,不如老爷陪妾身进去饮些酒水,听听小曲儿可好?”
穆贵嫔出身微寒,说话做事都没什么章程,加上一进宫就被杨玹宠着护着,这些年来也没什么长进。
不过杨玹后宫里,从来不缺心思玲珑谨言慎行的妃嫔,有时看着这穆贵嫔反倒轻松一些,至少她喜欢与不喜欢,都写在脸上,省得人去猜了。
比起那深宫内廷,穆贵嫔自是更喜欢这民间,一路走来,脸上的笑就没落过,让杨玹瞧着也心情颇好。
杨玹许久没赏过这太罗江景,这会儿还意犹未尽,便道:“夫人且先去罢,为夫过会儿便陪你一起痛饮几杯。”
穆贵嫔撒娇痴缠了片刻,见杨玹确实没有进船舱的意思,这才依依不舍地进了舱内。虽说他们眼下都是微服,但穆贵嫔也知道自己后妃的身份,不适宜久久在人前露面。
这太罗江上,多得是来往的商船,偶尔也有一两艘小渔船悠然而过。
“快看!那是什么?”
“是老虎么?还是豹子?”
“黑豹吧?哪有老虎的皮毛是黑色花纹的?”
“别胡说,黑豹通身都是黑色,哪里来的花纹……”
“说的好像你见过似的,你见过黑皮的老虎?”
船后几个水手的争论声,引起了杨玹的注意。
这江面上哪里来的老虎?该不会是有人船上载着老虎?
可老虎乃是山中野兽,又岂会随人上船,还能老实在船上待着?
杨玹有了些兴趣,在李德年的陪同下去了后船。
这一去,果真看到他们这大船后面不远处有一艘稍小的船,不快不慢的荡着。
说来古怪,那船上也未见人掌舵,行船路线却是笔直的,且速度不下于他们这花重金租来的大船。
几个水手说的黑虎,便卧在那船头,悠哉地甩着尾巴,时不时还想伸出大爪子,去捉江里的鱼。
“老爷,您说那是豹,还是虎?”
看体型,要比普通豹子大上一点,但一身黑纹皮毛,着实不似一般的老虎。
“应该是还未长成的幼虎。”
若是长成,这体型可就不止这么大了,怕是那小船船头都未必乘地下它。
“还是老爷见多识广。”李德年趁势拍了个马屁。
杨玹笑了笑,“哪里算什么见多识广,不过是早年在玉萝山上见过一次罢了。”
“当时见到的是只成年黑虎,怀萝说那是黑兰虎,很是稀罕,方圆千里内,也就玉萝山上有这么一头。”
“那只黑兰虎很通人性,常常跟在怀萝左右,我那时想靠近怀萝,都得先经过它同意才行,不然就会朝我嘶吼,一副恼怒的样子……”
“也是怀萝性子纯善无垢,很是招那些山中动物喜欢,走到哪儿,身后都跟着一群小尾巴,她夜里出行身后必有狼群跟随,为她一路护行……”
杨玹说着说着,眼眶便忍不住发酸。
李德年见状便知,皇上这是又想起了惠纯皇后。
自怀萝死后被追封皇后,这些年来,杨玹再未立过皇后。
每到惠纯皇后的忌日,从皇帝到底下的妃嫔,不论什么位分,都要素衣茹素近月。
还常常有妃嫔手抄了佛经,在自己宫里祭拜供给惠纯皇后,每每杨玹听了,都会去那些妃嫔宫里坐一坐,或者多少给些赏赐。
“老爷,玉夫人若是在天有灵,也定然不想见您如此为她伤神难过,还望老爷保重身体。”
杨玹却是自嘲一声道:“你错了。”
“怀萝若是在天有灵,不恨我便是好的,又哪里会惦记于我。”
“当年若不是我隐瞒身份欺骗于她,她如何也不会对我动情,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她要的是怎样的感情,可惜遇上了我,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却还想得到她,哪怕不择手段,出言哄骗……”
若是他将人骗到手之后,好好待她也罢,可他呢?
不过新鲜了一阵,便将人抛在了脑后,一忘便是二十年。
他都不敢想象,一个受过宠,却身份低微,无子无女的小小常在,在那二十年里,遭遇过怎样的待遇,受过多少罪,才把当初那般康健鲜活的玉怀萝,折磨成了一身病弱,早早离了人世。
李德年对皇帝和玉怀萝当年的事,也知道一两分,却是第一次听皇帝说了前因后果。
难怪惠纯皇后离世之前,一句话也没有多留,也未求见皇帝,甚至刻意阻断了消息,不让随侍的宫女嬷嬷去递话出来。
想到这李德年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句造化弄人,怕是惠纯皇后也没想到,她生前如何也得不到的帝王真心,却在她死后得到了。
这十余年来,皇上没有一日不惦念她,惠纯皇后初离世那会儿,更是做什么都会想到她,整整两年的时间,都未踏足后宫。
“老爷,玉夫人性子温婉良善,一颗心都系在您身上,又哪里会真的怪罪于您。”
杨玹似是被他这话安慰了一些,脸上的伤愁之色渐缓,只是看向那黑虎的目光仍带着一丝怀念感伤。
“让人去问问那黑虎的主人,看这黑虎能否出手,若是能卖,不拘多少价钱,一定要买下来。”
他想买下这头黑虎,放到玉萝山上去。
当年玉萝山上的黑兰怕是早已死了,毕竟这些虎豹的寿命都不长。
李德年犹疑了一瞬,见杨玹没有改口的意思,也只能吩咐下去。
帝王想要的东西,又怎会得不到?即使不愿给,也必须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大隆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皇帝,生活在这大隆土地上的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包括每一个人,也都属于皇帝。
皇帝甚至不需要买或者抢,因为那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东西。
李德年派人去拦了那船,只是船停下后,他们派过去的小船上的侍卫,如何高喊,也不见船上有人露面,还险些惹怒了黑虎。
最后李德年亲自过去,那船上才有女子呵斥了黑虎一声,随即让李德年登上了那小船。
他正要敲开船舱舱门时,却见舱门由内打开,从中走出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脸上蒙着纱罩,李德年看不清她的样貌,但见她言行十分规矩懂礼,心里暗暗点头,猜想对方应是出身不错,至少寻常小门小户,教不出这样的姑娘。只是不知为何,没见她身边有什么婢女仆妇跟随。
李德年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却听那姑娘道:“如此倒让老伯白跑一趟了,我家这黑兰虎,性子桀骜不驯,只认我家主人一人,便是我们寻常说它,它都不听的,脾气大地很,只能自家养着,万不敢卖与他人。”
李德年闻言,也是发愁。
皇上那态度,是想要这黑兰虎的,若是买不来,纵然不会怪罪于他,少不了在皇上心里落得一次“办事不利”。
那姑娘见李德年犹不死心,便又解释道:“这头黑兰虎自幼跟随我家主人,已是喂熟了的,见不到主人还会躁怒非常……”
听到这,李德年已经明白,这家主人,是真的没有出手的黑虎的意思。
对着这么一头老虎,他也不可能强抢,除非不要命了。
“既是如此,那李某便也不……”
李德年话还未说完,便听得那姑娘一声娇斥:“小黑,不许动!”
“嗷——”
黑兰虎仰头嘶吼一声,收回了伸向登船人的爪子。
李德年一回头,顿时脸都白了,杨玹不知什么时候上了船来,还差点被那黑虎攻击。
“老爷!”
杨玹显然也受惊不轻,他也不知自己方才怎么会作出如此冒险的举动。
他只是瞧着那黑虎,与当年的黑兰十分相像,从毛色到眼神,都很像,就忍不住过来了,等回神他已经站在船上,跟那头黑虎差点来了个面对面。
饶是杨玹这会儿也有些腿软,他定了定神,仔细打量起这头黑虎,面上平静,心里却掀起了惊天骇浪。
“不知这黑虎主人何在,杨某可有幸见其一面?”
第41章 第四拆·旧人哭(完) ...
别人不知杨玹的身份, 妙书可是一清二楚,她下意识朝关着的舱门看了一眼, 开口道:“对不住, 我家主人不见客。”
杨玹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听姑娘的口音似是京城一带的,穿着打扮, 又有些宫里样式的影子, 可是曾在宫里待过?”
妙书正要开口否认, 却听船舱内传来唤声:“妙书。”
妙书忙侧身过去靠近舱门, 轻声问道:“主人, 可是有什么吩咐?”
“既是故人来访, 那便请人进来罢。”
妙书得了话,这才朝杨玹和李德年二人,略一抬手:“二位, 我家主人有请。”
杨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进了船舱,当他一眼看到矮桌旁盘膝而坐, 手持黑子,正对着棋盘苦思的女子时, 忍不住惊得后退两步。
“怀萝!真的是你!”
棋盘前的女子闻声, 以手肘立桌, 拿着棋子的右手撑在脸侧, 漫不经心地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对,是我。”
“多年不见, 陛下威仪更甚往昔。”怀萝随口寒暄了一句。仿佛他们从不曾是枕边人,而只是多年未见,关系淡薄的故人,连旧友都算不上。
“怀萝!”杨玹看着她,眼中除了惊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骇然。
“你不是……”死了么?
当年杨玹是亲眼看到没了气息的怀萝的,也是亲自吩咐让人将她葬入皇陵。
怎么过去十余年,怀萝又复生了?还变得如此……年轻貌美,甚至比他记忆里的少女还要美!
如果这不是青天白日里,杨玹都要怀疑自己是见着了鬼!
怀萝可没打算跟杨玹叙旧,“听闻陛下看中了我养的这只黑虎,想买了去。”
“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我这黑虎不卖,与银钱无关,不卖就是不卖。”
“若无旁事,还请陛下早早离船去罢。”
“不,怀萝,朕想要的不是黑虎,朕是看到它,想起了你,才会……”
杨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怀萝不耐地打断:“陛下,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何必再提。”
这人该不会是还当她是玉萝山上,那个懵懂无知的采萝女?
“你我之间的纠葛,早在当年翠溪宫偏院里随着那个小常在身死便已烟消云散。”
杨玹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说什么却堵在喉咙里,半句话也说不出。
旁边的李德年看不下去,忍不住道:“娘娘,自你走后,陛下这些年一直不好过,也一直惦念着您……”
怀萝听到他的话,突然笑了笑。她起身,漫步走到李德年面前,又看了眼杨玹。
“惦念?”
“如何惦念的,不妨说来听听。”怀萝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李德年却一时说不上来,真要论起来杨玹除了不痛不痒地怀念两句,好似也没做什么。
“您不在的那些年,陛下每逢您的忌日都会亲自上香祭拜,茹素一阵子,还有您……去世后那两年,陛下半步也未踏足后宫,力排众议追封您为皇后,至今也再未……”
“李德年!”杨玹呵斥了他一声。
李德年忙后退一步,站到杨玹身后,不再开口说话。
怀萝倒是抚掌叹道:“这么说来,以陛下的身份,有这份心倒难得。着实感人至深。”
“既是如此,那陛下何不跟当年的玉怀萝一块去了?”说着船舱内挂着的一柄饰剑,无人持拿,却自于空中飞来,横于杨玹颈侧。
“大胆!你竟敢……”李德年吓了一跳,也没了先前的恭敬,忙要上前阻拦,却被一旁的妙书和妙铃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