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瞪大了眼睛。
好大一只黑熊。
求醉城中,竟然有这样一只黑熊。黑熊生性凶恶,见人就追逢人便杀,求醉城的总坛就在半山腰上,不可能对这样一个怪物置之不理。看来这只黑熊是求醉城豢养的,所以它不向哥舒似情攻击,只追着他们跑。
这哥舒似情可真是个怪人,炼毒也就罢了,竟然还养只黑熊当宠物。
黑熊弹起之后,立即把两只前肢向江重雪一扫。江重雪跳到与它一般高,金错刀砍向这怪物的眉心。刀光闪过黑熊的眼睛,它大为光火地提起右肢朝金错刀轻轻一拍,像赶蚊子般。爪子擦着金错刀而过,竟在刀刃上留下三道锋利爪痕,震得江重雪握刀的手心生疼。
金错刀淬炼过程繁复,刀身以厚重为主,得亏了如此,换做平常兵器,遭此一爪,早就粉碎了。
周梨在这时嘶喊:“小心前面,它又来了!”
江重雪骤然抬头,黑熊已朝他扑了过来,他运起身上的内力挥出金错刀,刀尖精准无比地刺入黑熊的腰腹,直接没入半截刀刃。
黑熊被刀刺中,狂性大发,血肉崩得极紧,几乎把金错刀卡在了里面,江重雪用足了力气也没有拔出。脸上有冷风沉重地袭来,他只觉身体一痛,手掌脱离了刀柄,被黑熊一巴掌掀飞,血力透衣衫。
金错刀还插在黑熊身上,这怪物却浑然不惧痛般,先行上来要结果江重雪。
周梨急得跳脚,在它从树底下经过时她索性把眼睛一闭,往下腾空一扑,正巧给她挂在了黑熊的肩背上,她想也不想张嘴就往它的脖颈咬下去,生猛地让面前的江重雪目瞪口呆。
可惜周梨虽然咬的牙都疼了,之于黑熊也只如隔靴搔痒,它抖了抖身子,就把周梨像跳蚤一样甩了出去。周梨惊呼了一声,江重雪飞身把她抱住。
这怪物到底受了伤,不及方才那么行动迅速,口鼻里喷出的气息像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刮过。江重雪轻轻舔掉唇上的血,已经无力再运轻功了,他能坚持到现在,都亏了他强行灌下去的药,但这其实是极伤身体的,药力太强对原本就受伤的奇经八脉有损无益,他现在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强弩之末。
黑熊发出嗬哧嗬哧的声响,挺着伤口追上了他们,对这两个到口的猎物一掌拍了下去。
周梨在那当口紧紧抱住了江重雪,认命地闭起了眼睛。江重雪愣了愣,眼中划过复杂的情绪。
这天地之间,他们就像两头被逼得四处遁逃的幼兽。连骨肉都还未丰,就已尝遍人世辛酸。
他担负沉重的复仇,压得他无力呼吸。而周梨,从小到大,她都是如此活的,从别人口缝里挖出一点食物来裹腹,在冰天雪地里艰难地呼吸,没有什么太重大的意义,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因为心里还有那么点执拗和炙热,不愿就这么孤苦伶仃地在世上死去了。
江重雪叹了口气,抚上周梨鬓发,轻声细语地宽慰:“别怕。”
他说这两个字时,周梨就真的不怕了,紧闭着眼睛等待死亡来临。
这一世虽受了些苦,但好歹让她遇到了私塾先生和江重雪这样对她好的人,对了,还有叶家兄妹。上天待她总算不薄。只是……只是下一世,若还能遇到江重雪就好了。她抬起头,指望临死前再看江重雪一眼。她觉得自己快死了,以至于把江重雪看得泪眼模糊满腹心酸。
可她看江重雪看了半天,一直看到她自己都愁了——
咦,她怎么还没死。
她不免奇怪地回过头,呼吸顿住。
那头巨大的黑熊正与她面对面,丑陋的鼻子快要蹭到她脸上,它呼出的热气喷得她皮肤酥酥麻麻的痒。
这怪物放慢了动作,收起了凶残,反而露出些讨好来,朝周梨全身上下一通狂嗅,继而仿佛确定了什么,张开血盆大口。
周梨还以为它要咬下来,可她却眼见这怪物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举动——
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朝周梨舔去,舌上还挂着湿漉漉滑腻腻的口水,在她脸上留下一滩糊状物。周梨恶心地一阵发麻,不敢轻举妄动。黑熊嗅完了周梨,又去嗅江重雪,又露出了凶相。周梨连忙抱住江重雪的头,挡住了他。
就这么来来回回,怪物被搅得晕头转向,脑袋低垂,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它莫不是疯了吧?”周梨低声道。
疯了?江重雪歪了歪嘴,不像,倒是挺喜欢你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起不动声色地后退。
这怪物还在原地打转,喷着鼻息,使劲地蹭着地面,它还有伤,蹭了一脸的血污。
退出三丈远的距离,默默停下,静候片刻,见那怪物没有动静,江重雪低低道:“快跑!”
周梨拔腿就跑。
林间起了大风,周梨在这风中拼命地睁大眼睛。前面是没有尽头的恶林,不知道能不能柳暗花明,而后面那怪物似乎又追了上来。生死攸关之际,她眼中的光彩却越来越鲜明,如日在东,神色也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活了十几载,不知为何而活,可即便这样,也不是求死的借口。她不想死,她也不要认命了,她要和江重雪一起活。她看向江重雪,少年眉头紧皱,大约是在忖度如何逃出绝境,苍白的唇抿出了脆弱但优美的一线,鲜血的气息全藏在红衣底下。
周梨极少有过目标,因为光是生存已耗尽力气,不敢奢望什么目标,现在她看着江重雪,人生第一次有了一个坚定的信念。
要和江重雪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跑了不知多久,两人气力殆尽,才想停下来歇一歇,周梨忽然脚下踩空,一声长呼,整个人摔进了地洞里。
那是个一丈见方幽黑无尽的窄洞,洞上的藤蔓枯草造成了假象,光线又暗,完全看不出下面会有一个洞,说是猎洞,也未免太狭窄了些。
江重雪猝不及防地去拉周梨,只触到她一小片指甲盖,转眼人已被洞口吞没,他把衣角一掀,一跃而下。
人一下来,他就知道自己料对了,这果然不是一个猎洞,而是一个无底洞。
两人不断的下坠,他低头时已看不见周梨身影,只听到她惊恐的呼叫声。
洞内不知几朝不见天日,冒着一股森冷寒气。洞很狭窄,他想以手足抵住两端或可一缓下降的速度,可壁上湿漉漉地渗水,力道轻易就被滑去了。
奇怪,这昏天黑地的洞里怎会有这么重的湿气。
很快他的疑惑就被解开,他听到了咕咚作响的水声,来不及思索,人扑通一声,已沉到了冰凉至骨的湖水里。
第12章 绝谷
这无底洞下承接的是一泓幽湖,尚在流火时节,山中清寒,湖水已能冻伤皮肉,若是冬日里掉下来,怕是要冻毙的。
江重雪初时止不住坠力,往下沉了两丈来深竟还未至底。湖水澄澈,底部浮着细软白沙,水草生长冗杂。口鼻中涌出无数气泡,他划动四肢,开始往上游。他深谙水性,没费什么力气就探出了水面。
头顶夜色静谧,冷风吹拂,还有水泠虫鸣。江重雪张口大呼,新鲜的空气伴随凛冽寒意一同灌进肺部。月色在水面覆了一层幽光,他浮在水中四面环顾,却不见周梨身影,胡乱地喊了几声,并无人应。
和周梨走过了几山几水,他知道这丫头是会水的。但周梨受了哥舒似情一掌,她又无内力,肯定伤得很重。江重雪马上吸足了一口气再度沉了下去。
这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很深,要寻一个人也是有些困难的。江重雪靠着内力闭气,在水中目光如炬地搜寻周梨。可水下除了幽深的折影什么都没有。
他第二次探出水面换了口气,然后蒙头如一柄剑再度扎了下去,心下却渐渐一片哀默恐惧。
是不是在他身边的人注定了没有好下场,以前是金刀堂里的百条性命,现在换做周梨。
他以为自己的血终究是冷了,再不可能激荡起一点热度,可周梨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令他不由自主地放下了防备。他对她实在不算好,那丫头会瘪着嘴把脸一扭,而他偶尔对她那一点点的好,就能让那丫头露出感激喜悦的目光来。这样纯粹直接的心性,多少叫从小看惯江湖险恶的他惊讶。
江重雪正自悲怆,恍惚听见有人喊他,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那声音又喊了一声,他方醍醐灌顶般地清醒了,奋力往上一游,哗啦一下,脑袋露出了水面。
周梨就在不远处,一头湿发打了结,乱七八糟地堆在肩膀上。听到出水的声音后,她惊喜地往那处一看,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江重雪。两人都张大嘴巴,呼出的气息化成白雾。
周梨松了口气,划动双臂游过去,到他身边时忍着寒意叫他:“重雪哥哥。”
江重雪一把握住她的手,强自压抑下乍悲乍喜的情绪,把她拉到自己的臂弯里,放低了声音,“你靠着我,我拽着你游,你可以省些力气。”
周梨看到他右肩满是血,衣服被泡的鼓胀,丝丝红血往湖水里流,她本想说不,但江重雪不容她置喙地拽紧了她,把她带向湖岸。
拖着湿重的衣服上岸之后,两人一同跌坐在地。
此处无人,只有鸟兽清鸣,远远近近地传来。抬头一望,四周都是断崖峭壁,在夜色里根本看不清楚,唯见一泼泼墨云环山缭绕,把陡峭的横峰侧岭都藏了个干净。山壁下有水溪流泻,汇成了这湖。
全身说不出的累。周梨任由自己躺在冰凉的地面,一动也不想动了,即便是弹一弹手指的动作都无力去做,受了一掌的胸口还在隐隐发疼,她轻轻喘着气,一身的湿漉迎上山风就变得更冷。
周梨闭起眼睛,想这样睡足三天三夜才好。
迷迷糊糊中江重雪似乎抱起了她,她闻到山野间淡淡青草香的味道,以及江重雪身上的血气。
过去良久,身遭慢慢积聚起了热意,耳边是噼里啪啦的声响。她费劲地撑开了沉重的眼皮,看见江重雪正将一根木杈丢进火堆,火星子荜拨一声炸开,殃及了视线,周梨闭了闭眼睛。
江重雪除掉了身上的湿衣,上半身裸露,正撕下一片衣料裹住伤口。
月下他长年习武的身材骨肉均匀,前胸与后背有几道形状不一的陈旧疤痕,都是从前与人比武或者切磋时不慎留下的,但并不妨碍这仍是一具好看的少年身体,充满了年轻的阳刚之气,皮肤泛着细微光泽。
周梨醒了一会儿,撑起手臂坐起,身上已收拾干净了,外衣被江重雪用几根树杈悬在火源上炙烤,胸口也没了痛意,她猜一定是江重雪渡了内力替她疗了伤。
江重雪已经打坐过,但伤没这么容易好。他一言不发地盯着火堆,橘光在他脸上跳跃。周梨抱住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轻轻看他。
周围太静,她开口叫他:“重雪哥哥。”
江重雪手指微顿,“嗯?”
“我们怎么办?”周梨问,透过少年的肩膀,看向远处的群山峻岭。
这个地方明显进来容易出去难,他们又不可能从这湖中游过去再飞上无底洞,要等人来救也是希望渺茫,即便来了人也不知是好是坏,来的是谢天枢便罢,要是求醉城的人,恐怕他们性命不保。且谢天枢不知道他们摔到了此处,就是他和求醉城的恩怨到底结局如何都尤未可知,他们又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茫茫天地,好像把他们遗漏了,落在这处无人问津之地,虽然周梨觉得,这个无人问津之地的星月较之外面更加皎洁。
江重雪意外地冷静自若,眼尾轻轻上勾,“你怕吗?”
“不怕。”周梨脱口而出。
她未免答得太快,少了点说服力。
江重雪哼笑了声,她忙做解释:“真的不怕。我不怕虫子野兽,也不怕黑,就是方才冷了些也能挨住,现在都感觉不到了。”
江重雪深深看她,“阿梨。”
“嗯?”
“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举动。”
“啊?”
江重雪没头没尾地说完这句,她在脑子里转了个弯儿才理清他说的是她跳到黑熊身上的举动。那是情急之下的本能之举,甚至未过脑子的。周梨想了想,反说:“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答应你这件事。”
江重雪怪道:“什么?”
“我从洞里掉下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也跟着跳?多危险啊,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举动了,”她学他的语气说话,“你若应我这条,我就应你那条。”
这丫头竟敢跟他讨价还价。江重雪把脸一黑,甩过树杈上已经烘干的衣裳扔给她,“睡你的觉吧!”
周梨把衣裳盖好睡下去,睡到一半不甘心,爬起来又问他:“重雪哥哥,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要跟着我跳下来?”
江重雪的反应是黑着脸豁然站起,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作势抬起手臂,她吓得把眼睛一闭,而江重雪砸下来的手只是为她捻了捻身上的衣裳,擦掉了她脸上一块不小心蹭到的污泥。
周梨冲他微笑,他怔了怔,别过脸去。
火光憧憧地浸了江重雪一身,光中的少年更显邪气漂亮。周梨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江重雪也累极,往后倒去,手枕着脑袋,很快便入了睡。
一夜黑甜。
印象中,江重雪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安稳觉了。这一夜他大概是太累,沉入梦乡之后便没了知觉,一直到天光大亮,太阳悬在头顶,他方抬手挡了挡,慢慢坐起身子。
有些口渴。
想去找水来喝,面前已有人捧来清水,用一张荷叶盛着,喂到他嘴边。
他渴极了张嘴一口喝尽。喝完又觉腹中饥馁,要去找点野果。
面前多了一只洗净的鲜红果子,带着清甜香气,他清脆地咬了一口,终于发觉不对,抬起头来。
周梨蹲在他面前,衣服下摆兜了好几枚果子,一边喂给江重雪,一边自己咬着一枚。
看来这丫头早他很久醒来,他竟一点也没有知觉。
两人狼吞虎咽地把几只果子全部送下了肚子,方有力气爬起来去探寻此处的地形。
到了白日里,那些峻岭横峰都在阳光下显露出了轮廓,天边浮云落金,正巧有几行归鸿断了苍穹。
连着探查几日,却并无结果,无论东南西北,俱是高耸的山峦,即便要使轻功飞上去都没有落足点。
江重雪靠着稀疏的记忆,并着一些曾出门闯荡的师兄们口中听来的江湖故事,对周梨说出这山的名字,应是叫做梅山。
求醉城地势陡峭,依山傍水,常年有雾气弥漫,捡本兵书来看,这样的地方叫做易守难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