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醉城所靠之山就叫做梅山,此山从前并不叫这个名字,后来说不清是哪一年哪一月,哥舒似情来此盘踞,求醉城壮大,他指山为梅,将此山唤做梅山。因哥舒似情自己爱梅,而这山上又多梅树,每到大寒节气,水泽腹坚之时,岭中十里梅花便会盛开,到时白雪皑皑,梅俏枝头,当是一副宜人的好景色。哥舒似情将它取名为梅山,就是取相得映彰之故。
梅山绵长巍峨,数百里之外都可看见山巅,故有这样一说,若是你踏足此地,一定要小心观察梅山山头,看不到便罢,要是看到了山头,就得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和戒备了,因为你已到了求醉城的地界。
求醉城以梅山为分水岭,偏于一隅,与正派分庭抗礼。
古语说只缘身在此山中。梅山景致清幽,要是走马轻踏当然是别有一番滋味,但是落在绝谷之中与世隔绝那滋味就不一样了。
江重雪找到了一处山洞,暂做栖身之用。寻了好几日路径,都无收获,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在洞口临风而立时,不住地凝视远处的山崖峭壁。周梨陪他一起看,可看久了那山还是山,仍是立在那里,并不因他们多看几眼就没了。
这日江重雪和周梨正在外面进行每日的探路,忽然听到人声,两人对望一眼,还以为耳朵出了毛病。
这山谷中除了他们和鸟兽,绝无人烟。寻声而去,看见两个紫衫人影,一男一女,手中提剑,女的手里拿着一个空篮子,两人面目都十分清朗,且行且说,因为隔得远,话语朦胧。
求醉城弟子。
这一男一女行动极快,步伐诡谲,走起陡峭的山路来如履平地。
周梨轻声:“重雪哥哥,你不必管我,你轻功好,先跟上再说。”
江重雪看她一眼,点头,把周梨安顿在原地,自己跟了上去。
候了一盏茶的功夫,周梨看见江重雪折了回来,方敢跳出草丛。
江重雪眼中竟亮着光彩,一扫多日的阴霾,执起她的手,“阿梨,快跟我来。”
周梨随他穿梭在谷中中,路径迂回崎岖,一直来到一处极为隐蔽之所,拂开纵横交错的藤蔓,眼前豁然开朗。
一面嶙峋的山壁如天屏竖立,难以看清这面山壁究竟有多高。周梨伸手摸了摸,刺骨冰凉。
山壁的表面被人打磨过,光滑如镜,壁上横出数道玄铁打造的桩子,每一道都有寸尺来长,足够一脚的距离,错落有序地往上延伸,看不到尽头。
周梨傻了眼,“这是……”
“落足点。”江重雪说,他衣袍一振,转眼人已飞在第一道玄铁桩子上,冲底下的周梨大声道:“我看到他们就是从这里上去的。”
梅山既是求醉城的地界,这里的每一处都已被求醉城摸清。
为了便于在山谷中出入,哥舒似情命人在山壁上打造出了这天梯一般的玄铁桩,造就了这番奇观。
不止是这一处,梅山其他地方还有好几处这样的玄铁桩。这山壁上没有任何攀附物,而且险恶异常,能打造出这样惊人眼目的玄铁桩足见其耗费的人力物力以及时间绝不在少数。最重要的是,这出入的方式极其考验轻功底子,普通走江湖卖艺的,即便身怀几分功夫也未必能走这天梯,唯有轻功了得的人才能走,不然半途出错,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周梨想透了这点,殊无多少喜悦,但脸上强装了笑容,“这样就好。重雪哥哥,这样你就能出去了。”
她说你,不是我们。江重雪一怔,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忘记了周梨不会轻功,而这玄铁桩,他一人上去还行,若是背着个周梨,对他而言还是太难。
他轻如白羽地落了地,盯着周梨的面容揣思起来。
周梨屏息等待,心脏突突地跳。
她知道江重雪身上所背负的东西,那些东西比她重要的多,可她也是人,不是圣人,也想活着,实在说不出让他先出去不必管她的话来。
只是片刻,江重雪想到了法子,上下打量着她,把她拉近,手掌在她身上几处拍了拍。周梨浑身一颤,被他拍过的地方说不出的酸麻。江重雪手法迅速,之后,他笑了笑,“不错,比我想的要好许多。”
周梨歪头不解。
江重雪扬了扬眉,“阿梨,你随我练轻功吧。”
第13章 习武
周梨面露喜色,“可、可以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想学,我便教你,不过你须得好好的学,我金刀堂的轻功仅次于刀法,你不可败坏了我金刀堂的功夫。”
“可是,”她偷觑他,“学轻功很难的吧。”
她虽未习过武,但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想来这武功也非一朝一夕所能成的。
江重雪一指头弹在她脑门,“还没学就先喊难,那我不教了。”
她忙道:“我学、我学。”
江重雪看她,缓缓道:“阿梨,等你学好,我们一起出去。”
她心中如春雨初生,向他郑重点头。
江重雪比周梨更清楚学武所要耗费的时间,他愿意教周梨实际上是一半一半的心情。一半的确是不忍撇下她,另一半是意气消沉。试问即便他现在出去了,又能做什么?
去找楚墨白报仇?他非他对手。回金刀堂?那里早已人死楼空。
人说落叶归根,可惜他连根都没有了,就连金刀堂百年传承下来的金错刀都不知此刻落在何处。
他需要理清头脑里太过繁杂的思绪以及看清面前所需面对的荆棘,也许在这僻静的山谷中教周梨习武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不过很快江重雪就在周梨身上感觉到了一丝惊讶。
这丫头比他想象的聪明的多。
习武先习气。周梨一点武功底子都没有,不可能直接把轻功教给她,她须得先把周身大穴以及全身经络认清,懂得如何周天运气。
他粗略地给周梨讲了一遍,要她记住。没想到周梨琢磨了一晚上,翌日他问她时,她竟一个也没答错,且懂得融会贯通,就连他只是一句带过等着日后再细说的“足三阴经从足沿腿内侧走向腹交于手三阴经”都被她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还解释的头头是道。
聪明这个优点总是叫人喜欢的,尤其是作为师父的他就格外满意,还颇有几分自得,看来他做人师父也是不错的。
实际上金刀堂的武功路数偏于刚猛,不适女子去学。好在周梨只是修习轻功,不学刀法,要她去拎几十来斤的长刀她恐怕还没拎起来就先被刀压死了。
她把这想法告诉江重雪,江重雪十分生气,觉得她竟敢小瞧重刀这一兵器:“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周梨想了半天,说:“长长的,要好看,要漂亮,要轻一点。”
“华而不实。”江重雪讥笑她,“果然还是个小丫头。”
周梨不服,“这样的兵器,难道世上就没有吗?”
江重雪看了看她娇小的身材,大约也觉得她实在不适合去握重刀,“照你的描述,也就只有百兵之君符合了。”
“百兵之君?”
“是剑,”江重雪告诉她:“长剑。剑乃百兵之首,兵中君子。”
周梨眼睛里闪起夺目光彩,开始心心念念地想着自己要是能有把剑就好了。
如此三月之后,周梨已熟练掌握了吐息运气的法门。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过程,她觉得身体比从前轻便了,好像许多积存在体内的污秽渐渐消散,走起崎岖的山路来也不觉得劳累,脑袋都灵光了,思绪变得清明,呼吸变得绵长。她惊讶于这些改变,也越来越认真地对待每日的打坐,不再把它当做枯燥的事情。直到江重雪也满意了她的进步,抱着双臂道:“明天开始教你轻功。”
周梨连声道好。
山中空气清爽,万籁幽静,是习武的好地方,但却不是生存的好地方。虽然这里不乏食物,清水野果都是现成的,江重雪时常还能从山里打回两只猎物来一祭五脏庙,但却少了换洗衣衫与一些日常的必用品。
所以江重雪时常会踏着玄铁桩飞上去,到外面采购一些必用品回来。
梅山上到处是求醉城布下的岗哨与陷阱,江重雪一开始上去的时候不敢轻举妄动,他慢慢摸索,把每一处岗哨的人数以及换岗时间都摸清了方敢下山,而这就花费了他大半个月的时间,以至于第一次下山的时候他快意非常,忍不住要长啸一声。
梅山下的城镇笼在霞光中,瓢泼的烟火气是山中所没有的。
江重雪对这小镇的印象停留在那天不小心误入时的阴森氛围里,今日一看,居然换了副面貌,人头攒动,车马潇潇。
江重雪兜转一番,踏入一家门面朴素的药铺,埋首在一排排药柜前的学徒童子探出脑袋。
铺子里药香氤氲。
江重雪在案台上打开包袱,把从山中采摘来的几株珍贵药材折算给药铺,以此换些银钱。童子一面检查草药的完好性,一面右手飞快的拨动算盘。江重雪看到他十指苍劲,拨动算盘的手仿佛在使一套上好的掌法。
年纪比他还小,功夫却不错。
江重雪收回目光,有意无意地套起他的话来。
相谈了几句,童子看他一眼,“你是七月十五那天进城来的?”
江重雪点头。
“你那是什么亲戚,怎么也不警告你千万别在那天进城来。”童子声音稚嫩,口气老城。
江重雪放低了声音:“哦,我也听说过,哥舒城主每到七月十五这一夜都会狂性大发,胡乱杀人。”
童子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什么江湖上的臭谣言,也敢来这里说!”
江重雪住了口。
童子哼了一声,告诉他,“每年的七月十五在这城里就是禁忌,但不是因为什么城主会狂性大发,而是因为每到那天,都会有一人远道而来,这人是城主最大的仇人,城主为了杀这人必会设下重重埋伏。所以这一日家家闭户,绝没有一人敢出门蹚这浑水,不然被殃及池鱼,有冤都没处诉。”说着看江重雪一眼,“你倒是命大,竟然没死。”
这人当然就是谢天枢无疑了。
江重雪嗅着浓重的药味,着实想不明白,谢天枢到底是怎么得罪哥舒似情了,而既然哥舒似情要杀他,他又为什么每逢七月十五都要跑来送死呢,就为了祭奠那座无谢园里的故人吗?那人到底是谁?
他也想过再探无谢园,只不过怕遇到那只黑熊。
童子也不明白,只一味地抱怨那天铺子不能开张,损失了一天的收入。
江重雪从他手里接过银子,步出药铺后去添置了一些日常用品。
见城中有镖局,他写了一封信,给了一锭银子,请他们将此信送到一个叫小金刀堂的地方,交给一对姓叶的兄妹。
折返回谷时又想起什么,走到一间铁铺子里叫铁匠打一柄剑来,付下定金,几日后来取。
回到谷中,周梨不在。山洞被她清扫得干净,洞里有一张石床,是给周梨睡的,江重雪走惯了江湖,并不讲究这些,随意在角落的草垛上一卧便可入眠。他还在想着如何对她说他给她打了柄剑的事情,一心想看她惊喜的表情。
一个时辰后,周梨仍未归来。江重雪到她常去打坐的地方寻了一遭,不见她身影,正起了担忧,草丛中传来异响,他身子一低,借了大树做掩体,探头窥视。
来人有二,姿态样貌都是熟悉的,紫衫在微风中轻拂。
是那一男一女。
这对男女已有两三个月不见,今日又下来了吗?
不知道他们下来究竟是做什么。江重雪忖度着,悄悄跟了上去。
已是深秋,谷中清寒,百花大多凋敝,枝头光秃秃的。江重雪随他们来到一处草木荒芜之地,期间过了一座吊桥,桥下是万丈深渊,云雾缭绕,犹如仙境。过桥之后又行了一段路,面前显出一条孤零零的羊肠夹道,再往前走是一座山洞。
那对男女停在山洞前说了一阵话,这才走了进去。
江重雪尾随而上,身后却蓦地多了一人的呼吸吐纳声,即便微弱到细不可闻,但仍被他察觉。他眼中起了戾气,迅速回掌。
在这谷中光景虽不长,但却修养得耳目愈发聪灵。
掌风刚烈,切断扬起的发。
周梨叫了一声:“是我!”
江重雪乍听声音,已收不住凌厉的掌势,他心道不好立时把这一掌向外偏斜。没想到周梨的反应也很快,知他收不住,连忙闪避。江重雪一掌呼啸而过,周梨一缕头发应声而断。
“你到哪里去了?”他深皱着眉头拎起周梨的肩膀检查有没有把她伤着,像拎一只待宰的小鸡,“我到处找你都找不着。”
周梨蹦跶了几下,以示她好得很:“我早就看到你了,也看到了他们,”她向山洞一指,“我看你在跟踪他们,所以就没有出声叫你。重雪哥哥,你说他们在干什么?”
江重雪摇头,对视一眼,两人蹑手蹑脚地前行,来到洞外。
洞口溢出寒气,异常森冷,有寥寥数语从洞口漏出来。
那男子说:“他是死了吗?”
那女子大约是走了几步,过了片刻才哼了声,“活得好好的,哪里就死了。我看他是百足之虫,要死也难得很。”
“我瞧他的样子像是死了。”
“他是在睡觉。”
“睡觉?我可没见过这幅模样睡觉的。”
“他本就是个怪物,再怪些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男的不知做了什么,只听到内力相撞继而被弹开的声音,紧接着是慌乱后退的脚步声,厉声骂道:“这老家伙!”
江重雪一听,知他内力受挫,声音不如方才浑厚。
女的咯咯笑起来,“你说你,越来越蠢笨了。他就是睡着了你也不该去惹他,因为他即便是睡着的时候也比你清醒的时候厉害许多。”
男的心有不甘,却不敢再上前,畏惧道:“这怪物……”
女子柔情似水地安慰了他两声,话语亲昵,再接着响起一阵衣料的摩挲声,以及各种不能名状的喘息。
看来这两个求醉城弟子有苟且关系。
周梨听他们说的好好的,怎么忽然没了声音,偷偷问江重雪:“他们在干什么?”
江重雪面色青白一阵,绷紧了身体回她:“在练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