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苏未寒
时间:2019-04-11 09:45:44

  他大约是不想离开这肩膀,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可就是死死扒着胖子不放。
  胖子只看着城门,没发现他受了伤。
  他呜咽了一声,终于抓不住了,指尖一松,从这宽大厚实的肩背上摔了下去。
  胖子的嘶吼声顿住,他的肩膀从他会说话起,便一直住着一人,这人的重量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
  现在这重量消失了,好比身上忽然掉下来一块肉。
  慢慢低头,他看到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摔在他脚边。
  其实,这么久以来,他也很少看到瘦子的模样,偶尔照到一面镜子,才会看一看他。
  他不知有多久没有照镜子了,照不到镜子,也就无从看到瘦子。
  他这才知道,原来瘦子真的很瘦,比不上他一只浑圆的胳膊,怪不得他总嫌弃他吃得多。
  周围的宋兵们意欲围攻上去,周梨忽然挥手阻止了他们。
  她转过头,看到胖子松开了那把巨伞,小心翼翼的,像捧着什么珍宝般,把地上那具身不满四尺的尸体捧了起来,脸上露出茫然神色。
  他们两人就像焦不离孟,永远没有离开过对方,彼此共存了许多年。
  周梨看到那胖子重新举起倒在地上的伞,他的手一靠近伞柄,当即便有几个宋兵后怕地砍过去,三四把刀一同刺进他身体。
  他闷哼一声,执着地要去拿伞,把伞举起来后,他将其盖在瘦子的尸体上,以免风沙尘土吹到这具尸体。
  他真的很笨,明明可以把轻便的尸体抬到伞下,却把沉重的伞拿过来。
  周梨看到他做完这一切后,忽然以头触地,把脑袋砸向地面。
  他的头像硬实的铁,每次撞下去都发出巨响。
  十几次后,他额前已是一个大血窟,又撞几下,血从他额头流了满脸,无比狰狞,连眼睛都是鲜红。
  很快,他便倒了下来,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把瘦子的尸体抱到怀中,两个人一起躺在伞下。
  安静了须臾,宋兵上前检查,两人皆已断气。
  周梨默默地走过去,看了看伞下的这两具尸体,绕到伞前,把却邪剑用力抽了出来。
  那时,天空中飞过一双大鸟,牢中的洛小花抬头,待鸟飞过,已无痕迹,他依旧凝视着那个地方,一动不动。
 
 
第142章 往事
  八天后, 金国中路军败退撤军的消息传回临安, 举朝欣然。
  金国把大部分的精兵良将都压在了中路军上,现在中路军败了, 主将完颜摩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临阵脱逃,金兵士气大减。
  赵眘将捷报传回临安。打了胜仗的消息便在临安的街头巷尾传开。
  周梨去了大牢,把哥舒似情调制出的解药给了洛小花。
  洛小花仰头吞下后, 也不等发挥药效, 径自走出牢门。
  他边走边问:“未染呢?我的剑呢?”
  浮一大白就放在牢中的一张桌子上,洛小花疼惜地摸了摸它。
  周梨让人把未染的棺木抬来,洛小花开棺确认是未染后, 把棺木合上。
  他的手按压在棺才板上许久,定了定神,忽然面孔绷紧,把棺木扛在了自己肩头。
  晨曦将现未现, 凝结在一片皎洁的云层间。
  算来已是初春,但料峭得很,寒气与露水不断地往衣袍上跌。
  一条长街, 地面不算干净,混杂着泥水, 沤在青石板的缝隙里。
  洛小花扛着这棺木慢慢地往前走,街上巡逻的士兵都看着他。
  走到府衙前时, 江重雪出现在门内,多日养伤,外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只是内伤短时间好不了,脸色微白,他叫住洛小花:“喂。”
  洛小花停住,把脸转向他。
  江重雪问道:“去何处?”
  洛小花眨眨眼睛:“你管我?”
  江重雪吃了一鳖,挥挥手:“滚吧。”
  洛小花笑了笑:“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不要太想我,因为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江重雪一句“你找我干什么”还没出口,洛小花已道:“我会来找你打架的。不过,不准你用春风渡。”
  “凭什么,”江重雪斜着眼睛看他,“我就用。”
  洛小花大笑。
  他的笑声一贯很张扬,毫不掩饰内心的情感。
  江重雪凝视他,觉得洛小花此刻也许是真正自由了。
  其实洛小花一直是天性自由的人,留在梅影不过是为了未染,现在未染死了,他这执着也终于可以解开。
  “不准走!”门内爆出一声厉喝,洛小花的笑声倏然收起。
  鲁有风快步走了出来,指着他道:“把棺木留下。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洛小花不睬他,继续抬步往城门口去。
  鲁有风追上去,被洛小花撩起的一脚踢翻在地。
  周梨把他扶起来,洛小花冷漠地注视着他,不带一丝感情。
  这一脚力道很重,鲁有风好半晌才能说话:“她、她不能走,她欠我鲁家的血债,还没有还清……”
  洛小花字字冷彻入骨地道:“已经清了。”
  鲁有风愕然,他大概觉得洛小花很无耻,未染害了鲁家这么多人,即便她死了,也只是一条命,如何偿还这么多条命,他却说清了。
  洛小花看到他的神色,忽然明白了,他有些惊奇地转向江重雪和周梨,“怎么,你们没把当年的事告诉他吗?”
  江重雪和周梨互看一眼,沉默。
  洛小花扯起嘴角,讽刺道:“你们可真好心。”
  鲁有风古怪地盯着他,洛小花慢慢地转过身,正面对着鲁有风,他没有把棺木放下,就这么和鲁有风说话。
  他把当年叶小鱼的事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告诉给了鲁有风。
  洛小花的语速颇快,三言两语之间,便将往事勾勒成形,摊在了鲁有风面前。
  听完之后,鲁有风的表情空白一片。
  周梨想,当初她听到这个故事时,作为一个外人,都觉难以消化,何况鲁有风还曾与叶小鱼相识,与这故事里的人都有无数牵连。
  鲁有风慢慢转过头,看向周梨,仿佛想让她确定什么。
  周梨道了一句:“他说的,是真的。”
  鲁有风狠狠摇晃了一下身体,他轻轻摇头,表示不信,可他也只是摇头,没有说话。
  周梨忍不住为鲁有风道:“鲁公子虽是鲁幼常之子,但他并不知道鲁幼常的恶行。”
  “不知道?”洛小花忽的提高了嗓音,掐着喉咙笑出来,“你不知道吗?鲁有风,你真的不知道吗?”
  最后一句诘问已近乎低吼。
  鲁有风的手盖在脸上,眼睛在指缝间瞪大:“不可能的,她怎么会是叶小鱼呢,叶小鱼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我、我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怎样?”洛小花逼问他,“鲁有风,你是亲眼看到了她的尸体,还是亲眼看到她活着?”
  鲁有风像承受不住,发出一声悲鸣,弯下腰背。
  洛小花淡漠地看着他,几句话就把鲁有风逼到奔溃:“你明明看到她的,你知道她没死。”
  叶小鱼十三岁从鲁家消失,那时候鲁有风比她大一岁。
  叶小鱼是他第一个拥有的好朋友,他从小便性格怯懦,尤其是鲁幼常近乎执拗可怕地要他成为一个天下最好的机关师,他没有这样的天赋,每天都顶着巨大压力,很少开怀一笑。
  叶小鱼来鲁家后,他发现这个女孩比自己更沉默,简直不苟言笑。
  他知道她的亲人都死了,觉得她很可怜,所以对她格外的好,想让她笑一笑。
  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他带着做好的机关从屋子里冲出去,叶小鱼看到他时,竟笑了,他顿时愣住。
  叶小鱼自小便长得好看,是他见过的同龄女孩子里,最漂亮的一个。他没想到,她笑起来更为美丽。
  可是叶小鱼的笑很快被一张布满泪水的脸代替,那张脸也是叶小鱼的。她哭起来让人心疼。
  十四岁的鲁有风对家里的每一处机关都很熟悉,他经常会去触碰这些机关,然后盯着那机关看上半天,在脑海里想象一遍它是如何运作的。
  那也是鲁幼常给他的功课,让他研究每一种机关,熟知每一种机关的原理。
  某天他背着手踢着一块石头,心头默背千机图,走到了鲁幼常的书房。
  也许是机缘巧合,让他打开了那间关叶小鱼的密室,他张头探脑地看下去,奇怪自己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一道他不知道的机关,紧接着,他的眼睛里便跳进了叶小鱼哭泣的脸。
  那时候叶小鱼已然怀孕,大概是密室里灯火不明的关系,她的脸很斑驳,她看到他时,激动地跳起来,眼睛里露出一种疯狂,咿咿呀呀地对他说着什么。
  鲁有风吓坏了,浑身冰冷,这时候一只手拍在鲁有风肩头,他轻轻晕了过去,被这只手托住。
  醒来后,便看到鲁幼常那张严肃的、正人君子的脸。
  要欺骗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对鲁幼常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他很清楚自己儿子懦弱的秉性,所以很容易就把他唬住,让他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并让他不要对任何人说。
  鲁有风心情低落,但是渐渐的,他也相信了那是自己的幻觉,因为他看到的叶小鱼是不会说话的,明明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讲不出。
  叶小鱼会说话的,而且声音动听得很。鲁有风想到此,愈发相信这是自己的幻觉。
  叶小鱼不是不会说话,她只是喊哑了嗓子,在那间密室里,她每天都会高声呼救。
  自从见过叶小鱼后,他便失魂落魄,总是想着这个幻觉,每件事都做不好。
  鲁夫人当先发现了他的不对劲,逼问之下,鲁有风磕磕巴巴地把自己的幻觉说给她听。
  鲁夫人会去跟踪鲁幼常,从而发现那个密室,一切皆由鲁有风而起。
  而鲁有风才是当年第一个发现叶小鱼被囚的人。
  “可是你没有救她,”洛小花毫无感情地说,“你知道她是被你爹关着的,你没有救她。”
  鲁有风浑身发抖,陷入回忆的惊涛骇浪之中。
  周梨看到鲁有风抱着头颅摇晃,她没想到这故事里还有这一节存在。
  可是,鲁有风当年也不过是个少年,一个并不成熟的孩子,每天活在鲁幼常的阴影下。
  这样一个本就极为惧怕鲁幼常的人,他能做什么,他可以做什么。
  洛小花扛着棺木的手紧紧掐住木材板:“当年鲁幼常设计害死叶家满门,只有叶小鱼一人活着。现在鲁家也只剩下你这一脉。当年未染活下来了,她便也让你活下来。叶家和鲁家的血债,已经平等了,所以,你们之间的仇恨也已经清了。”
  公平?这算是哪门子的公平!
  鲁有风发狂地冲向他,再次被打翻在地,但他仍是吼道:“那又怎么样?她凭什么用我爹的错来惩罚我?!我、我没有救她,可我要怎么救她?我救得了她吗?!她害死了我的孩子!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鲁有风大声嚷叫,像要把胸腔里全部的情绪都吼出来。
  洛小花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了几步,他忽然道:“临安城,西坊,陈姓富户。”
  什么意思?周梨脑筋转了转,蓦地想通了,道:“鲁有风的女儿并没有被卖到青楼?”
  洛小花不吭声,只深深呼吸了一次:“江重雪,下次见。”
  他终究是告诉了鲁有风,未染要是地下有知,一定会敲他的头。
  洛小花轻轻一笑,未染让他卖那女孩去青楼,他没有这么做,转而卖到有钱人家当丫头去了。
  洛小花想,未染为什么会叫他去做这件事呢,真是太不合理了。
  洛小花每次想到这里,都会很开心。
  他觉得那是未染仅存的一点善心,终究是不舍得害那孩子,所以故意把这件事交给了他,因为她太了解他,知道他肯定不会这么做。
  江重雪看着洛小花慢慢走远,背影凝成一颗豆丁。
  叶家和鲁家的一切仇恨终于结束了。
  他低下头,把手松开,又抓紧。
  那么,他的仇,何时能报。
  必是要报的,只要楚墨白还活着一天,这仇恨就永远在骨血里啃食着他。
  终有一日,他会以金错刀去找楚墨白报仇。
  手掌松开的时候,周梨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没有意外,也没有抬头,只轻轻握住她。
 
 
第143章 阵亡
  又数日, 金国东路军在海盐一带受到宋兵猛扑, 海面火焰翻滚,双方战舰把炮火射向敌阵, 厮杀几日之后,宋廷水军基本稳住了局面,金军失了先机, 要与海上取道临安的计划不得不为之搁浅。
  中路军已全面溃逃, 东路军在海上僵持不下,似乎只剩下西路军迟迟未有消息。
  按说无论独松关那里是胜是败,都该有风声传来, 可是一连几日,独松关像与世隔绝,无论常州城还是临安,都未收到他们的任何消息。
  如果败了, 该有人前往常州或临安借兵救援,如果胜了,临安也该收到捷报。
  岳北幽的不详之感盘旋与心头无法去除, 他决定留下主力守城,自带一部分兵力前往独松关一趟。
  周梨和哥舒似情要求同行。
  叶火叶水还有陈妖都在独松关那里, 生死未卜,令人担忧。
  岳北幽同意, 下令一个时辰后出发。
  他们在赶赴独松关的途中,意外在古道上看到了一名独松关信使的尸体。
  信使选择这条路,恐怕是要去常州城的。可惜他身上受了伤, 在半途中就挨不住死了。
  岳北幽更加坚定独松关出事了,催马更急。
  独松关的确是出事了,已经快要守不住。
  而这个守不住,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内,独松关烽火未曾停歇过片刻,厮杀染红了这条古关隘。
  独松关位于独松岭上,东西有高山幽涧,南北有狭谷相通,是通向临安极为重要的一道关隘,和常州城一样,皆为咽喉要地,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守住了独松关,也就守住了从北面向临安进攻的金兵。
  独松关的将领已身亡,群龙无首之下,竟还给他们撑下了一月之久,让关外的金兵尤为恼火,进攻更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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