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要下第十道圣旨的时候,几路人马不日将抵达临安的消息飞入了重重宫闱,让还在写诗的赵构手一抖,笔尖落在徽州产的名宣上,一团污迹。
一旁侍候的公公瑟瑟发抖,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发怒,只听皇帝厉喝了四个字:“其心可诛!”
几路人马在临安城外集齐,加上岳北幽,这些人在翌日请求面圣。
这次位置颠倒,换赵构拒绝了。
赵构先以不得诏令为何私回临安为由,问罪与几位将领。
将领便顺水推舟,以愿意领罪为答复,一力要求面圣。
他们言语恳切,辞藻丰富,简而言之,便是极大地表示出了自己不该私自回临安,十分愿意领罪,只求再见一见圣上,瞻仰一下圣颜,便死也瞑目了。
这几个人,都是国士级别的武将,为宋室出生入死,是抗金的顶梁柱。
更别提其中还有一位,是太子殿下,现在的储君,未来的皇帝。
他们这几人如此“真情流露”地要求赵构降罪赐死,赵构即便已在心中把他们千刀万剐了数遍,但明面上,到底是不可能真的把这些人怎样。
最终,赵构做出转圜,命赵眘与岳北幽两人先入宫面圣,至于其他人,都暂时留在城外静候旨意,尤其是他们所携之军马,万不可入城,都退居到临安城外三十里处。
这是赵构做出的最大忍让,几人见好就收,当即领下了这旨意。
这天夜里,赵眘与岳北幽入宫。
厚重的宫门在岳北幽身后紧紧地闭起。
与他跪在一起的是赵眘,两人皆把头颅伏低,看上去极为顺从,完全不像这些天抗了不知多少次圣旨的样子。
空荡庄严的殿内只有他们三人,这里的两人与那里的一人都冷冷地僵持着。
赵构出离地有些愤怒,“你们非要来见朕,不是有话要对朕说么,怎么,如今倒哑了?”
皇案下那两人一致沉默。
赵构觉得这两人无论怎么看,都让他浑身不舒服。
岳北幽自不必提,向来他就是爱惹他不舒服,无论是朝堂上还是私下里,这人做人倒是保持了始终如一,总是让他讨厌。哪怕是下一盘棋,换了别人,与圣上下棋,早该知道要怎么做了,只有岳北幽,从来不输。
赵构知道,他不习惯输。
战场上,取胜是最大信念,这信念贯彻了岳北幽,乃至于在其他时候,他能够胜出的,就绝不让自己故意去输。
但人是要学会输的,尤其在他这位九五之尊面前。
“岳北幽。”赵构咀嚼着这三个字,他念得慢,像要把这三个字一一拆解,剥了皮炖了肉方能消心头之恨,“说话。”
岳北幽低声道:“是。”
他总算把头抬起,开门见山地道:“臣要为临安城外的那些将士们和臣自己,向陛下讨个恩典,求陛下宽恕我们私回临安的罪过。”
赵构笑了一声,嘴角讽刺,信口说:“好,朕宽恕你们。你满意了?”
岳北幽慢慢摇头,这意思是说,不够。
赵构手指紧紧攥着龙袍的衣袖,压抑着怒气问:“那你还想怎样?”
“臣还要再向陛下讨一个恩典,将来臣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也请陛下宽恕臣。”岳北幽把视线上移,停在了赵构的衣襟上,“所以,臣向陛下讨的这个恩典,是一样东西。”
赵构冷声道:“何物。”
岳北幽道:“免死金牌。”
赵构攥着衣袖的手忽然在此刻放松了,他不是人放松了,而是有点不能置信,一个臣子,胆敢与君王讨要免死金牌。
那是最高荣誉,放眼整个宋室,除了伴随太-祖征讨天下的一位将领曾得过太-祖亲赐的免死金牌外,并无一个臣子有过这样的殊荣。
能得免死金牌者,必功勋卓著。
这个功勋卓著是个奇异的说法,要卓著到什么地步,并无惯例。
但岳北幽南征北战,数次把金人打退,当此乱世,他也算得是功勋卓著了。
但即便有这样的功勋,也到不了向皇帝讨要免死金牌的地步。
赵构觉得很可笑,他竟然向他讨要的东西是免死金牌,他即便真的给了他又能如何。
皇帝赐下去的东西,这样东西的作用终究还是保留在皇帝那里。
那位被太-祖赐了免死金牌的将军,到最后,不一样在杯酒释兵权中解除了职务,即便在离开太-祖后依旧惶惶不可终日,害怕这免死金牌反而成了催命符。
帝王要杀一人,即便有再多的免死金牌,也依旧可以杀你。
但岳北幽的眼睛很平静,就好像在告诉赵构,他能想到的,他也早已想到了,他现在跪在这里说话,正是他已经把一切都想到了。
很快,赵构就明白了他的平静所为何来。
没错,他即便赐了岳北幽免死金牌,想要杀他也依旧可以杀他。
但是,这一刀下去的分量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岳北幽得了免死金牌,他便是宋室身份最高的武将,将来他若要杀他,便需给天下和满朝文武一个最好的理由,尤其是那些以岳北幽马首是瞻的武将,岳北幽得了免死金牌后,他们的背脊也可挺得更直,若他将来肆意杀害岳北幽,那些人绝不会安分守己。
就连当年太-祖都没有杀掉拿着免死金牌的人,他赵构能做得到么。
赵构想通了这点,气得浑身发抖,衣袍一震,他从龙椅里站起来,怒骂:“岳北幽,你好大的胆子!”
岳北幽不卑不亢,也一声不响。
他的视线又移上去了几寸,干脆把话说完,“臣还要向陛下讨第三个恩典,便是请求陛下不要降罪与此次助我们杀退金人的那些江湖人士,他们虽曾威胁过陛下,但也是为天下苍生着想,他们这次出了许多力,求陛下放他们平安归去。”
赵构怒火中烧,宣几名侍卫进殿,命他们把岳北幽拖出去就地正法。
侍卫吓个半死,手搭在岳北幽肩膀上时,反而觉得自己快死了。
岳北幽看上去却依旧是个古井无波的模样,不似往日在朝堂上每每与赵构据理力争,最终败与皇权之下的隐忍之态。
这时便轮到赵眘开口:“求父皇绕过岳将军,想一想岳将军这么多年来的累累功绩,莫让城外的将士们寒了心。”
赵眘为岳北幽求饶,但他的话说得慢条斯理,一点不见紧张。
他最后那句话戳中了赵构的软肋,逼迫赵构冷静下来,现在是不能杀岳北幽的。
赵构的手蜷缩在背后,他死死瞪着赵眘,更从他平静的模样中悟出了另一种意味。
岳北幽的计划是少不了赵眘的,因为赵眘是储君,当这位储君被城外的几路军马合力保护着时,才是让赵构最害怕的。
因为他们随时可以以某种名目逼宫,再让赵眘黄袍加身。
赵眘是他亲自立下的太子,他若登基,名正言顺。
赵构此刻终于确定,岳北幽和赵眘是有备而来,他们不是来找他谈判的,仅仅是来让他同意他们那些条件的。
侍卫从殿内退了出去,赵构高高地站着,但无形之中,岳北幽和赵眘已与他齐平。
风透过步步锦穿过大殿,殿中的九枝灯碗吞噬着沉默。
赵构慢慢坐回了龙椅里,他知道自己被压制住了,这是从未有过的,让赵构惊怒交加。
良久,赵构铁青着脸色道:“除了这三个恩典,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说出来。”
岳北幽不动声色地呼吸着殿外送进来的清爽空气:“臣还要向陛下讨第四个恩典,”他顿了顿,改口道:“不,应该说,臣要向陛下讨一条人命。”
赵构仿佛能料到什么,但还是问了一句:“何人。”
岳北幽眼神倏然凝固,“秦相。”
赵构低沉地笑了笑:“秦相犯了何罪,让你想要他的性命。”
这话明知故问,但赵构就是面不改色地问了出来。
岳北幽早有准备,把怀内已经备好的东西双手呈上,“臣要参秦相,这是臣罗列的十大罪状,请陛下过目。”
赵构并不看,也不需要看,把它扔到手边。
岳北幽也无所谓他看或不看,他只是开出他的条件而已。
赵构看岳北幽不再说话,他道:“你要向朕讨的东西,都讨完了?”
岳北幽默认。没过多久,响起赵构的笑声。
赵构笑得颇为癫狂,让岳北幽和赵眘都忍不住看着他。
他笑出了张扬之意,岳北幽微微凝目,仿佛看到十几年前,他大笑着夸赞他是少年英雄的时候。
赵构突然止住了笑,中断地让人措手不及,“岳北幽,你向朕讨要了四样东西,那朕是否也该向你讨要四样东西才算公平?”
岳北幽以目光询问他想要什么。
赵构道:“朕绝不多要你的,只要四样。其一,朕要赵眘留在宫中陪着朕。朕多日未见他,甚是想念,要与他叙父子之情。”
这也是赵构宣岳北幽的同时,也让赵眘进宫的原因。
岳北幽正要说什么,赵眘夺下了他的话头:“父皇要儿臣陪伴,儿臣岂敢不尽孝心。儿臣自当尽心竭力,侍奉父皇。”
留在皇宫自然是危险的,赵构会怎么对赵眘并不知道,但赵眘明白,他需要留下来,给赵构一个安全感。
不能一味地逼迫赵构,狗急了尚且跳墙,何况一国之君。
岳北幽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压下了胸中的话。
赵构开始讨要第二样东西,“朕答应你,不追究城外将士们的罪责,但朕不喜欢他们留在临安。”
岳北幽毫不犹豫:“只要皇上下旨饶了他们,让他们回归守地,他们自然会打道回府。”
赵构神情松弛下来,他知道下面他要的两样东西,岳北幽也会答应,“朕要向你讨的第三样东西,是朕的命。朕要那女子的解药,解朕身上的毒。”
这个更不在话下,岳北幽当即同意。
赵构等了这么长的日子,终于等到了这句话,意味着他不用死了,他解脱般地闭了闭眼睛。
少顷,他道:“这第四样东西,不是朕要向你讨要的,而是朕送给你的。”他慢慢斜过嘴角,道:“朕要送给你的,就是秦桧的命。”
岳北幽看向他,赵构淡淡笑了一下,“你不是向朕要他的命么,朕若定他的罪,便要令刑部彻查,如此一来,时日必定被拖长,朕看你是急于要他的命,那朕便不让刑部定罪了,你大可直接去要秦桧的命。这样一来,岂非简单多了。你说秦桧十恶不赦,由你亲自杀他,不是痛快得很么。”
岳北略感意外,低下头,说:“是,臣遵旨。”
赵构这么做,似乎没有意义。
他既放手让秦桧死,却不经由朝廷礼制将秦桧定罪,而是让岳北幽去向秦桧下私刑。
但是怎么都好,赵构这是答应了赐死秦桧,只不过多此一举了一下而已。
朝堂上谁不知道岳北幽和秦桧分庭抗礼,谁不知道秦桧狡诈、岳北幽清正。
但这些年,陛下相信秦桧不信岳北幽,如果把秦桧定罪,就代表赵构从前做的一切都错了。
岳北幽必须答应,因为他怕其中会出现岔子,在刑部彻查的时候,让秦桧又逃过一劫。
他要秦桧死,越快越好。
该说的话到这里便说完了,岳北幽忽然觉得,这场话将是他和赵构之间最后一次的深谈,将来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候。
但这场话说来并不让人觉得开心,因为毫无真诚,更无掏心掏肺,一切都是算计,彼此制约,彼此牵制。
一切完毕之后,岳北幽亲自从赵构手里接过了那面免死金牌。
虽小小一块,但因是十足真金,很有分量。
岳北幽的额头与冰冷的地面相触,“谢陛下。”
春意渐浓,宫内的百花俱都绽放,嫣红白紫,样样好看。
岳北幽和赵眘从殿内出来,由内侍在前头引着,走到宫门前,赵眘止步,他答应了要留在皇宫,所以不能出去。
两人便在宫门前分别,各自嘱咐几句,末了,赵眘的表情忽然一变,面孔微凉,声音停住了。
秦桧正要入宫,他的轿子停在宫门前,手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无论如何,赵眘都是建王,身份尊贵,非秦桧能比得。
秦桧便停了一停,拜见过建王殿下。
“对了,”他回过身,看向岳北幽,官袍在风里摇曳,似乎是微微笑了笑,月色不明,风灯又黯淡,岳北幽看得不是太清,“此番岳将军凯旋,本相还未恭贺岳将军,岳将军实乃我大宋的栋梁。”
岳北幽道:“丞相过奖了。”他的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赵眘看到他这个动作时,呼吸微微凝滞。
父皇才答应了岳北幽手刃秦桧的权利,所以即便岳北幽现在杀了秦桧,也是理所当然的。
赵眘都看到了岳北幽的杀意,秦桧怎么会看不到,他历来最擅察言观色。
秦桧是一贯最惜命的,当年他被俘至金国,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能活下来,并且取得了金人的信任,竟把他放回了故土。
这样的人对危险最易察觉。
但秦桧并没有露出慌张之色,须臾之后,岳北幽的手也从刀上放开了。
因为秦桧的轿夫悄无声息地贴了上来,岳北幽一直把眼神集中在秦桧身上,等他注意到的时候,那几名轿夫已经紧紧站在秦桧身后了。
岳北幽面色平静,把杀意掩藏在了端正的眉骨之后,他穿梭过秦桧身边,对那几名轿夫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宫门。
看来他杀不了秦桧,陛下是不是因为知道他杀不了秦桧,所以才会答应把秦桧的命给他。
但是秦桧一定要死。
岳北幽扬起头,墙内一截枯枝冒了出来,上面未开一花,了无生气。
在枝头之上,他看到了临安的月色,皎洁出尘,一副冰清模样。
第145章 依托
岳北幽离开皇宫后的半个时辰, 赵构下旨:赦免各路将领私入临安之罪, 但为防金人再次来袭,要他们立刻回到守地。
将领们早已与岳北幽通好气, 当即二话不说,入宫见过赵构,一番虚礼之后, 各自领兵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