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江重山肯定的答案,周梨想,这实在太诡异了。
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总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一个门派,竟然悄无声息地在江湖上蛰伏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窥得一两分,光是这一点,已足够让人畏惧。
周梨问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次,江重山却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过火级弟子,在教中级别并不高。”
“火级弟子?”
“金木水火土,是圣教给弟子们划分的五个级别,土为最低,金为最高。金级弟子只有五位,就是圣教的五护法。”
原来如此。
江重山只是梅影里一个低阶的下属而已,除了收集清河一带的消息外,恐怕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其他秘密。
周梨又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么,这个圣教的掌教,你见过吗?知道是谁吗?”
“当然没有,”江重山回答她,“不要说我了,就连木级弟子恐怕也见不到掌教,只知道掌教一向是把教中事务都交给五位护法去办,所以教中的人都极其敬畏这五位护法,不过这五人里我只见过洛三护法。”
洛小花。
这个名字毫无名气,听都没听说过。
江重山在圣教四年,也不是没想过弄清楚这个门派的来龙去脉,可每次都无迹可寻,他也试探过洛三护法想要深入圣教,美其名曰更好地为圣教做事,洛三护法想都不想地拒绝了他。
他由此知道,圣教从来没有信任过他,对圣教而言,他不过就是他们在清河的一只看门狗而已。
一年前,圣教开始计划在江湖上崭露头角,每次杀人皆留下石花标记,“梅影”这一称呼开始传遍江湖。
就是在这时候,江重山想到了一个可说是完美的计划,那就是利用石花杀人吸引楚墨白来清河。
刚好洛三护法带来命令,调动驻守在清河的弟子全部前往湘西。他是清河的首领,所以是最后一个走。
但他并没有按照命令前往湘西,而是杀了那两个路过乱葬岗的倒霉鬼,在他们身上留下石花,尤觉不够引人耳目,又在他们背上血淋淋地刻了梅花印记,把他们的尸身悬挂在树上,故意做的张扬跋扈。
不出所料,这桩案子很快就传到了小楼耳朵里。
但一开始楚墨白要解决求醉城一事,没有亲自前来,而是派了三名小楼弟子先来查探。
那三名弟子在查到乱葬岗时,被他偷袭得手,送了性命。
楚墨白接到三名弟子无故失踪的消息后,终觉事态严重,甚至没有回一趟金陵,直接从求醉城赶往清河来了。
听完江重山的叙述,江重雪抱着金错刀的手臂往里收了收,“你把楚墨白引来,想要怎么对付他?”
江重山顿了顿,“你们跟我来。”
江重山把他们带到了那片乱葬岗,分开错综冗杂的野草,来到一座墓碑前。
这墓没有刻字,不过也没什么稀奇,这里无字碑到处都是。
江重山把这座碑挪开,原来碑下是机关,扭动机括后,下面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隐隐有火光。
这个入口要说建造的多神秘也不见得,只要把石碑挪开就能看到机括了,但把它摆在了乱葬岗里,已让人想不到,尤其上面还竖了个石碑掩人耳目。
寻常人岂会没事逛到乱葬岗来搬石碑玩儿,所以这个入口虽然不技巧,但很精妙。
江重山说:“圣教在中原各地皆有这样的地宫,做监察之用,用来收集当地的各类江湖消息和朝廷情报,所以无论正派魔道,无论朝堂乡野,一举一动皆在圣教眼皮子底下。”
周梨道:“金陵也有?”
江重山点了头,周梨吸了口气。金陵是小楼的势力范围,竟然没一丝察觉么。
江重雪把刀提在手里,一掀衣袍,率先往洞里一跃。
周梨扶住墓碑,忽道:“江大哥,白天我曾路过这里,见一道人影闪过,那人影有些眼熟。”
江重山知道她的意思,但没有正面回答她,用鼻子一哼,反问:“只是路过?”
周梨嘻嘻一笑。
下面江重雪唤他们两人,她应了一声,往下一跳。
眼睛习惯了黑夜,一刹的火光有点灼目,周梨抬手遮了遮。
放下时,前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走近了看,视野开阔了,原来是一间石室。
石室的穹顶亮了一盏长明灯,散发出昏黄的光辉。
地面镌刻了一朵极大的梅花,妖娆生长,全面盘踞。
应该是建在地底的原因,虽然有火,但也有极重的阴气,簌簌的寒意刮着皮肤。
长明灯笼着四四方方的石室,石室的左右双侧还有另外的通道。
周梨发现这座地宫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建造得很精巧,用剑柄敲敲墙壁,发出浑厚沉闷的声音。
江重山连忙阻止了她这个动作,说:“这里机关很多,不要乱动。”
周梨立即收手。
要建造这样一座地宫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照江重山的说法,这还只是梅影其中一个据点而已。
石室的正前方摆了一座两丈见高一丈见宽的巨大石碑,碑上密密麻麻地用篆书刻了奇怪的文字,瘦劲挺拔。
周梨踏上前,取过发上的银簪子,轻轻在石碑上一划,簪尖没有变黑,她才敢上手去摸。
石碑触手生凉,质地坚硬。
她试着读了读上面的文字,发现很像佛经,又很像武功心法。
江重雪也在打量这座石碑,片刻后她看到他脸色微凝,问道:“哥,你上次和阿梨动手,是不是用的这石碑上的武功?”
江重山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肩膀抖索了一下,像空气不足,猛力沉了口气,“这是圣教至高的武功,坏字经。”
周梨奇道:“那为什么刻在这里?”
一般来说,门派里最至高无上的武功都只传入室弟子,为什么要这么明目张胆地刻在石碑上。
“因为,那是错乱的。”
“错乱?”
“对,上面的心法都是故意写错的。”
江重雪唰地白了脸色,沉声道:“你是一开始就知道的,还是后来才……”
“圣教里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江重山斜过嘴角,“据说这门武功要是练成了绝对能敌得过春风渡。不然你以为,凭什么这样大大方方地刻在碑上给每一个人看。这门武功是圣教的至上心法,刻在这里不过给教中弟子瞻仰罢了。”
也许还有另一种诡妙的心态,让人看得着却练不着,练着了也是错的。
练一门错误的功夫是要走火入魔的,甚者,丢了性命。
江重雪紧盯着他,眼底发红,嗓子都哑了,“你身上的伤是不是练这个造成的?”
江重山没有任何反应。头顶的长明灯一动不动,他们三人站在光线里,静止了片刻。
一阵难捱的沉默,周梨道:“要是不练了,能不能转好?江大哥,我身负六道神功的内力,或许可以为你……”
“不用了,”江重山道,“我的伤已不可逆,那样,也不过多挨几日而已,不必为了多活几天就弄得这么麻烦。”
他语气轻松地像在谈论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事情。
当初练这门武功,他也是经过了一番思量的。
那时候有个弟子不顾教规偷练了坏字经,那人武功平平,还不如自己,在圣教里属于最低阶的。
那弟子在初练之时武功大进,内力浑厚到不可思议,但只持续了一段时间,随即开始走火入魔,身上出现伤痕,最后不等被完全蚕食,就被人发现他偷练坏字经,他不得不遵循教规手刃了他。
其后几天,他也开始偷偷练这门武功,期望在走火入魔之前,能去杀了楚墨白。
“只要能熬到楚墨白来就好了,”江重山低声道:“杀了楚墨白之后,是死是活我已不在乎。”
“你不在乎?”江重雪眼睛鲜红,“那我呢,你在乎吗?”
“你……”江重山一阵强烈的感情从心头溢出,但他不能叫江重雪发现了,只得把它们克制下去,“重雪,那之后,你就可以好好活着了。”
好好地去活你自己的一片世界,寄傲南窗下也好,悠然山水间也罢,不必再为了这份仇恨而活。
江重雪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关里蹦出来,“原来你觉得,你死了,仇报了,我就能好好活了。”
他闭上眼睛,手指攥紧,骨关节用力到苍白。
也不知过去多久,江重雪用很轻的声音问他:“你的伤,最多还能熬多久?”
此时此刻,已没有再欺骗的必要,所以江重山老老实实地回答:“至多,一个月吧。”
江重雪颓然地垂下头。
他突然又把头抬起,掷地有声:“好!”
石室内的两人皆都一惊,听他道:“既然如此,哥,你想怎么对付楚墨白,说吧。”
江重山却出奇地沉默了下来,两人等着他说出计划,他却始终一言不发。
江重雪并不希望江重雪牵扯进这桩事来,他的计划原本只有他一个人。重雪是个意外。这些年,他多么希望金刀堂的人能够重生,可时至今日,他却希望没有遇到重雪。
他不想连累了他。
片刻后,江重山有了计较。
他道:“天亮了。我们先回去再说。”
走到外面一看,天边透出温润的青色,稀薄的阳光隐在云层间欲落未落。
“回家。”江重山道。
两人一愣,江重山已步出乱葬岗。
回到金刀堂,江重山说过要亲自下厨做饭,所以一头扎进了厨房里。
周梨伸了半张脸去,“江大哥,你要不要帮忙……”
话还未说完,门就朝脸上掀过来,吓得她赶紧一躲。
江重雪立在院子里一棵枯树下,衣裳的红仿佛让灰白的枯枝都显出了一点生机。
等江重山打开厨房的门把菜端出来时,他轻微地侧了侧头。
厨房里缭绕的云烟争先恐后地挤了出来,周梨的鼻尖轻轻嗅了嗅。
好香。
三碗小米粥,一碟煎鱼,一碟青菜。
江重雪没有胡说,江重山的厨艺真的一绝,光是煎鱼和青菜这两样普通不过的菜式,竟然做的比坊间名厨还好,周梨赞不绝口。
吃完后,江重雪把筷子放下。
江重山把碗筷都收走了,回来后开始把他的计划告诉他们。
周梨恰时地抬头一望,阳光落下来了,光线茫茫然的。
阳光常在,可惜,人不是常在。
比如曾经门庭若市的金刀堂,人,皆已不在。
第32章 查案
听说, 如果有人在背地里算计你, 你就会打喷嚏。
当然,要杀楚墨白的人放眼整个江湖, 不止十个手指头算不过来,再加十双手也照样算不过来。
楚墨白如果为此就要打喷嚏,那他大概就要死在喷嚏之下了。
所以, 楚墨白安然无恙, 一个喷嚏也没有打。
他紧随领路的官差来到义庄,身上是明蓝袍子,腰间挂玉珏, 面容轻描淡写,怎么着也染不上情绪。
门打开,一股凉飕飕的阴气扑面而来,两口棺材停放在里面。
“因为接到了小楼的印信, 所以不敢随意处置这两具尸体,没有掩埋也没有火化,就搁在这儿了。你们可是不知道, 这两家的婆娘都来闹过几回了,尖着嗓子嚷‘老娘的丈夫都死了, 你们官府查不出凶手,还不把人还给我们入土为安, 你们有没有天理啊?’”
衙役学女人学的四不像,自己还觉得怪好笑的,嘿嘿了好久, 结果败在楚墨白雷打不动的淡然神色下,清咳了一声,“你们之前不是派了三个人来查过了么,还有什么可查的?这尸体成天搁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嘛。”
衙役放他们进门,态度不是很好。
景西皱眉,南山对他摇头,他也只好隐忍不发。
这件事小楼有欠妥的地方,没有考虑到家属的心情。
南山道:“那三个人后来可有回来过吗?”
衙役两颊松垮垮地耷拉着,有气无力地道:“没有。”
“他们可曾留下过什么话吗?”
“没有。”
“可曾留下过什么东西?”
“没有。”
景西一急,那三人也是他同门,一起练功一起吃饭的,说没就没了,岂不叫人痛心。他道:“你好好说话!”
衙役被他一吓,抖个激灵,“没有就是没有啊,他们只说要去乱葬岗查查,结果去了就没回来。”
“你们就没有去找找?”
衙役脸色都僵了,“那地方闹鬼,人去了准没,你看看,这两个,还有你们那三个,不都是例子么,谁敢去啊。”
三人皆是无语。
楚墨白伸手去推棺木。
棺材里的尸体撒了药粉,没有腐烂。
楚墨白在这里检验尸体,景西和南山在门口盘问衙役,话语忽然停住,两人齐齐抬头,看到柳长烟手里拿着一块香喷喷的炊饼,正往嘴巴里塞。
刚才来的路上柳长烟嗅到了香味,排了好长的队伍才买到这炊饼。
他进门后,站在棺材的另一侧,也不介意面前的是尸体,吃得一嘴香。
楚墨白专注验尸,没有抬头看他,也大概是懒得理他。
柳长烟对尸体不赶兴趣,偏头打量楚墨白一把匀称的好腰以及挺立颀瘦的背脊,嘴巴里啧啧了两声。
楚墨白听到了,半侧过脸颊,一半的面容暴露在一支点在棺材上的烛火里,减掉了几分冷意,不自觉的就温柔下来。
啧啧啧,怪不得被这么多江湖上的女侠趋之若鹜。
当年他被爹送到小楼和楚墨白一起习武,眼见楼里那些女弟子们今天送吃的明天送玩儿的,楚墨白一面礼貌的收了,转过身还没看清送的到底是个啥,就被他抢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