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江重山身上都带着一种浑浊深沉的颜色,就好像在深渊里浸泡久了,无法脱掉那层漆黑的外壳。
但是,此时此刻他站在月下,生命逼近了终点,身上却反而焕然出一种奇异锐利的锋芒来。
他道:“重雪,我现在将金刀堂的千错刀法教给你。你要仔细地看着,把它刻进你心里。”
江重雪嗓子如堵,硬生生地逼出了一个字:“好。”
江重山把刀横在面前,左手并拢两指轻轻抚摩刀身,随即刀在半空划过一个半圆弧度,一招连着一招,开始舞刀。
金刀堂四十八路流金刀法的要诀是以快制敌,而三十六路千错刀法的要诀则是一个错字。
千错万错,刀法无错。
江重山右掌发力,刀刃迸出一道灿然光辉,皎皎胜月,刀风卷过地上枯叶,骤然烧毁。
这把刀只是普通的刀,未承受过这样刚猛的内息,在江重山手中微微战栗着,随时有断裂的可能。
可他未曾放弱声势,反而愈发有力地挺刀而起,如北风呼啸,在校武场的地面划开一道道深裂的刀痕。
他接连使出十四招,在虚实进退中不断变化,开口道:“记住,千错刀法的要诀是一个错字,这个错字发乎于心。天地万物,有正必有邪,有对必有错。”
“何解?”江重雪大声问。
千错刀法的要诀从他记事起便知晓,可始终参不透。
江重山眉眼里结出一层凛厉,“你活到今天,可有做过不该做的事,杀过不该杀的人。”
江重雪脱口道:“没有。”
江重山微不可查地笑道:“想清楚了再答我。”
江重雪轻轻喘了几口气,忽然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谁会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尤其是武林中人,杀人似乎不过眨眼之间罢了。
有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
有。
有没有杀过不该杀的人。
亦有。
“我明白了,”江重雪赫然抬首,“错字要诀,在于承认其错,知错必改。”
江重山摇头,古怪地笑了笑,“你错了。这是一套杀人的刀法,用来杀人的武功,何须知错必改,难道改了之后你就再也不拿它杀人了吗?”
江重雪愣住。
江重山使出余下招式,他身姿既快且狠,招招紧密连接。
一刀落下,他声音再次响起:“金刀堂先祖创千错刀法时年逾古稀,先祖自审一生罪过,发现不该做的事做了不少,不该杀的人亦杀了不少,门下弟子道:‘师父武功盖世,就是杀错个把人又怎么样,这江湖中谁还没杀错过人?’先祖听后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遂创千错刀法。”
这个由来江重雪没有听过,一听之下更加糊涂。
江重山说到一半,出刀的招式越来越行云流水,他的身体应该早就油尽灯枯,但他浑然不觉似的把这套刀法挥舞到趋近完美。
流金刀法太快太戾,杀气刚烈,不留余地。
而千错刀法招招坚实,硬而不狠,仿佛一个久经杀伐的人磨出了娴淡心肠,袖手坐看风起云涌。
“千错刀法的要诀意义,就在于无论你做了多少不该做的事,无论你一生错过多少次,那都取决于你自身的决定,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与人无尤,与你手中的兵器无尤,与杀人的刀法无尤,与天无尤。”
江重山手腕一沉,刀往下压,近到地面时做出回旋姿势,横扫一圈。
刀风切断江重雪衣角,他停了须臾,面向江重雪的方向,“你懂吗?”
江重雪的身体热了,有什么东西急于在年轻的躯壳里蓬勃。
他手向旁一抄,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刀,跃到校武场上。
他低眉垂目了半晌,抬头时眼睛熠熠生辉,如藏星河万千:“哥,我耍给你看。”
他说着,回想江重山使出的一招一式,分毫不差地挥舞出来。
江重山看不到,他把嘴巴咬得满是血味,从未有哪一刻如此希望自己的眼睛能够复明,让他可以看一看江重雪使出这套千错刀法。
他只能听,听江重雪的刀风,听刀的清鸣之声,以及江重雪衣袂当风的轻响。片刻,他嘴角有了欣慰的淡笑。
他听出了江重雪的刀风坚而稳,暗含悲怆,但没有犹疑,没有踌躇。
江重雪摇摇头,“我还是不懂。”
他手上未停,在利落生风的挥刀中沉沉道:“但我想,先祖创这套刀法,不是为了认错,也不是要赎罪,他只是想告诉世人,做对也好做错也罢,选正也好选邪也罢,都莫怨他人。”
一把杀人的刀同样可以用来救人,你用它来杀人,就不要怪是刀的错。
你杀了人有人恨你,你也莫怪那人要寻你报仇。
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什么都是自己做出的决定,你可以杀人,可以做错,可以毁天灭地,可以做上一切坏事,但莫要怨天尤人,莫要把错都推给其他人,唯独不怪自己。这是底线。
江重雪止不住轻轻笑了笑,手上的刀停了下来,就停在江重山最后展示给他的那一招上。
看来先祖也是个怪人,才会有这等离经叛道的想法,怪不得先祖在世时,金刀堂就被人喊成邪魔歪道。
江重山点头:“正是。”他把刀一甩,“这是最后三招,你看清楚。”
第37章 机关术
前厅里的洛小花坐在椅子里擦拭他的双剑, 一把的剑柄上歪歪扭扭地刻了两个字“浮一”, 一般人看到这两个字都一头雾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洛小花要是兴致好, 就会给人看他另一把剑,那把上刻了另两个字,“大白”, 合起来就是“浮一大白”, 是他亲自刻上去的,这剑的名字就叫做“浮一大白”。
若是有人问他怎么会给剑取这么个奇怪的名字,洛小花就会用剑砸他的头, 骂他没有品位。
蜡烛烧光的时候他擦剑的手停下,浮一大白收回鞘中,人如猫儿般跃了出去。
洛小花来到校武场上时,江重山使出了千错刀法的最后三招, 那把刀完成了使命,瞬间崩碎,断成了数截, 落在地上。江重山脸上的光芒也在刹那熄灭。
江重雪扔掉了手里的刀,上前抱住欲倒的江重山。
身体里最后一点精力散尽, 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弓弦,终是断了。
江重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害怕地颤抖,“重雪,你说爹娘看到我这个样子, 看到我这双眼睛,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会不会认不出是我?”
江重雪听他这样说,便想用手去为他盖住那双眼睛,可他不能一直这样为他盖着。
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缠裹在江重山的眼睛上,仔细地在后面打住一个结,不让它掉下来,低声道:“这样就好了。”
江重山点头,轻轻呼出一口气,放心了。
洛小花站在校武场的一棵大树下,慢慢地走过去,近到江家兄弟身边时,江重山正好震断了自己的心脉。
江重山太了解圣教的规矩,他知道违抗圣教的下场会是怎样惨烈。
洛小花奉命把他带回去,这一路上就一定会想方设法保住他的命,等回到圣教后,再用极刑处死他,所以他宁愿自行了断。
他的命早在四年前就死了,灵魂已碎,活下来的不过是一具名为江重山的行尸走肉罢了。
他在漆黑无边的地狱里活了四年,够了。现在,就让江重山的灵魂与躯体融合,带着这个名字,去走另一段黄泉路。
江重山,取自岳元帅的《小重山》,其实他一直都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洛小花看到江重山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苍白的唇动了动,随即没了声息。但洛小花眼尖,看出来江重山对他说了两个字,多谢。
谢洛小花给他自断经脉的机会,谢四年前他救他一命。
有什么好谢的呢。洛小花轻轻地想,手指轻抚过泪痣。
四年前他救他不过是心血来潮,无聊嘛,救个人玩玩。是他炸了地宫,救了楚墨白,只不过江重山都不知道罢了。
江重雪抱住的尸身逐渐失了温度,变作冰凉。他保持着那个拥住江重山的姿势不变,眼中爆满了难以言说的苦痛。
洛小花看了他一会儿,歪头道:“抱够了没有?”
江重雪没有反应,洛小花出其不意地一指头点过去,江重雪眼前一黑,昏倒在地。浮一大白来到手中,离江重雪的颈边仅一寸距离。
“要不要杀了他?要是不杀他,万一被伏阿发觉了可怎么办?”洛小花敲敲剑身,“大白,你说呢。”
问的一本正经,好像那剑真能回答他似的。
慢慢的,天上广寒越来越深,月光被云层涂抹开。
过去两个时辰,江重雪转醒。
洛小花那一指不算轻,点得他浑身剧痛。
怀里的尸身早就没了,他爬起来,缓慢地扭动脖子四下张望,小声地叫喊了几句大哥。
空荡荡的金刀堂里没人了,洛小花带着江重山的尸体回去复命,只剩下他,孤零零地在月下站着。
过了一会儿,江重雪开始走动,失魂落魄地把金刀堂的每一处都走了一遍。
他多半已知道江重山的尸身是被洛小花带走了,根本不可能还在金刀堂里。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想找到的究竟是什么,就这么在金刀堂里走着,又蓦地想起来,周梨还在乱葬岗。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几乎让他浑身冰冷,他足不点地地掠出金刀堂,半刻不停地奔向乱葬岗。
黑夜里的乱葬岗还是那副苍凉模样,不久前的崩塌把这里搅得混乱狼藉,墓碑横七竖八,好几具无名尸骨被震了出来,骷髅头滚到江重雪脚边。
他四处搜寻,却不见周梨身影。
这里没找到,他想周梨会不会受了伤没力气走路晕倒在周围,于是在乱葬岗外一圈的地界里找了半天,硬是敲开了四五户农家,挨家挨户询问他们有没有看见或者收留过一个受伤的姑娘,这些人挥手赶他走,他眼神空洞地推开他们往屋里屋外一顿查看,惹翻了人家,挥拳上脸时,江重雪一个摆手震开了那人,唬得他们噤声。
找了许久,没有周梨的踪迹,江重雪又回到了乱葬岗。
他跪在地上,徒手扒开那些破烂的裹尸席子和污秽的泥土。
到处都没有周梨。
他停了半晌,轻轻喘了几口气,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快要负担不了。
他把乱葬岗的每一寸土都翻了一遍,就算下面埋了个人也能被翻出来了。
这时候指尖触到一抹熟悉的冷意,他一怔。
被掩盖在泥土里的金错刀散发隐隐光泽,在他用手拂开上面尘土时射出一缕银光。
江重雪呆呆地看了它半晌,金错刀平静如水,照着头顶月色,刀刃一片清冷。
又是这样,和曾经一样,天意作弄,他什么都找不到,到最后陪伴他的,只有这把刀。
他伸手去握刀,还没使劲,痛意溜过背脊直抵后脑,他轻轻摔了下去,侧脸正好卧在金错刀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可身体的力气已经全部不见,无论他怎么动用四肢,就是起不来。
一个人总有极限的,他的精神也好身体也罢,都已到达了极限。
此刻正是寅时。
江重雪在乱葬岗里疯狂寻找周梨时,不知道周梨躺在楚墨白怀里,而楚墨白则踢开了当地府衙的大门。
府尹大人还睡得迷迷瞪瞪的,下人通报过后,他披了衣裳咒骂这群江湖人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做天天来搅他的清净,出门看到楚墨白一身血污,怀里抱了个女子,还有另外两名小楼弟子一脸萎靡地拖拉在他身后,一起扶着一名男子,他差点没被起床气给噎晕过去。
楚墨白一声不响地进了门,叫他去请大夫。府尹哪敢不从,慌忙应了。
在大夫来之前,楚墨白已为柳长烟肃清了体内的毒,又为那名他带回来的女子渡了真气疗伤。春风渡用的太急,不免也让他露出了疲态。
大夫来后,给他们一一诊脉开药。
天快亮时,柳长烟先醒了,但还虚弱,说不上两句话便要歇一歇。
柳长烟不久前才中了陈妖的毒,现下又被毒了一毒,元气大伤,暗叹自己时运不济。
楚墨白留他在房里休息,带上门时景西正好从回廊下走来。
楚墨白发现他神色有异,“怎么?”
“那位姑娘,她……好生奇怪。”
楚墨白低头思忖了一下,快步而去。
周梨躺在房间的床帏里,昏迷不醒,脸色白白的,毫无生气。
“药已经灌下去了,背上的伤也上过药了,那是皮外伤,应该没什么大碍,我也渡了真气给她,可她不知为什么,就是醒不过来,而且我探她脉搏,发觉她奇经八脉中有一股很强的内力横冲直撞的,古怪得很。”景西说到这里呲了下牙。
他在乱葬岗被暗算了一把,此刻脖子还在疼。
说来有气,让他知道是谁暗算他的,非要让那人吃不了兜着走。
周梨这时应景地咳嗽了几声。
楚墨白给她把完了脉,轻轻放下,低头看着她的脸。
这姑娘的内力出人意料的浑厚,还非常刚劲。
女子有这么刚猛内力的很少见,而且观她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能练到这个火候,实在稀奇。
最重要的是,她练的这门武功,有点古怪。
她伤得其实并不重,都是外伤,养上几天就好了,现在还不省人事,是因为她的伤牵动了体内那股强大的内力,像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的惊涛骇浪,不断在她经脉里冲撞。
楚墨白把周梨扶起来,再将春风渡传进她体内。
景西出言阻止,“这女子来路不明,我们都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万一她和暗算我们的人是一伙的,岂不是救错了。”
楚墨白并未停下,景西也只好不劝。楚墨白救周梨有原因,周梨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乱葬岗,其中必有原因。
渡完春风渡后,景西驱到床边,看到周梨的脸色好了许多:“果然还是春风渡厉害。”
楚墨白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她身负的内力很奇怪,好像只接受春风渡。”
景西奇怪道:“为什么?”
楚墨白摇头。就像磁铁一样相吸,没什么原因,天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