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是大夫开的药单,楚墨白看过之后,将它移到一旁,取了笔墨重写了一张,交给景西,让景西去抓药。
景西出门前回过头,一脚跨在外面,手扶住门框道:“掌门,去休息一下吧。”
楚墨白正用两指轻揉晴明穴,闻言放下手:“我还要去趟乱葬岗。”
去乱葬岗前,要先向府尹借些人手。
府尹虽然心里不满,但唯恐惹恼他,怕他把那劳什子的丹书铁券拿出来,只好应了,拨了数名官差听他调遣。
他们随楚墨白来到乱葬岗时天尚未大亮,正是卯时。
一地狼藉间,江重雪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楚墨白来到时并没有看到他。
地宫里满是乱石,官差们按照楚墨白的吩咐开始挖地掘墙,于是深藏在墙壁里的机关结构逐渐显露出了模样。
墙内机关复杂制作精密,绝非出自普通匠人手笔,就是鲁班重生,也未必能造出这样一座机关地宫。
楚墨白震惊之余,实没料到梅影里竟然有这么厉害的机关大师。
“楚大侠,这三具尸体……”数十名官差好不容易把那三具小楼弟子的尸首从地宫里搬了出来,个个掩面捂鼻,好几个背过身去呕吐不止。
原本这三人就已经死的很惨了,地宫崩塌之后,他们被巨石一压,现如今是更不成人形了。
楚墨白低声道:“我来吧。”
楚墨白带着这三具尸首回去时,周梨仍旧未醒。
他回到房中闭上眼睛回忆一下,然后提笔蘸墨,把方才在地宫里看到的机关结构绘成图画。
画完之后,先搁在一旁,再取过一张纸,把在地宫里见到的那个使双剑的年轻人画下来。
他画功一流,不忘点上眼角那颗泪痣,把洛小花画得惟妙惟肖。
最后,他写了一封信。
做完这一切,他出门把画像和信分别交给南山景西,让他们将画像传布江湖,看有谁见过此人,知晓此人身份。至于这封信和这幅机关图,则送到鲁家去。
“机关术鲁家?”南山和景西对看一眼,异口同声道:“鲁家不是早就金盆洗手,隐退江湖了吗?”
楚墨白淡声说:“我有要事,要请教鲁家。你们尽快送到机关城去。”
鲁家是名闻天下的机关术世家,传闻他们是鲁班大师的后人,机关术堪称当世一绝。
江湖上也有专门研究机关暗道的门派,但无一能拥有鲁家的高超技艺。
要说机关暗道算是偏门杂学,能以它跻身江湖中名列前茅的门派之一,可见鲁家的机关术相当不凡。
可惜鲁家家主淡泊名利,很久以前就金盆洗手,如今听说只一门心思在自家的机关城里研究机关术,两耳不闻江湖事。
楚墨白见识过了那座地宫里的机关,首当其冲地就想到鲁家。
除了鲁家之外,他实在想不明白天下还有谁会造出这等厉害的机关术。
鲁家一向清白,不太可能和梅影有牵扯,但请他家来相谈一下,也许会有线索。但鲁家已经金盆洗手,能不能请动只能尽力一试。
“掌门,”南山忽然道:“还有半个月就是千华赏了,我们若在此地耽搁太久,恐怕……”
楚墨白把事情从头至尾地想了一遍,似乎该解决的都已经在解决中了,没有其他事了,他道:“我们明天就启程回去。”
南山提醒道:“那个姑娘怎么办?”
楚墨白道:“一起带回去。”
这姑娘到底为什么会在乱葬岗,她身负的又是何种武学。
楚墨白对周梨的疑惑很多,最疑惑的,是她曾经出现在求醉城,现在又出现在乱葬岗,而这两个地方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她的身份实在让人怀疑。
楚墨白的记性是非常好的,他在乱葬岗看到周梨时,便想起了曾在求醉城偶遇这姑娘,他需要弄明白周梨身上的秘密,这也许和梅影有关。
翌日,与府尹告别之后,府尹感激涕零地送走了这些瘟神。
南山景西把柳长烟扶到马车里坐下,又把还昏迷未醒的周梨抬进另一辆马车。
柳长烟往后看了看,笑说:“其实我可以和那姑娘坐一辆车,干嘛要这么麻烦。”
楚墨白摇头:“不可。”
柳长烟:“为什么?”
楚墨白不吭声,不可的原因很明显,男女不可同车。
“师兄你这破规矩太多了,所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
楚墨白跨上马背,天边浮云流动,隐隐生辉。
他面向柳长烟,问:“你认识她吗?”
“谁?”柳长烟脱口,意识到他在说的是那个不知名的姑娘,奇道:“我怎么会认识她?从来没见过,师兄为什么这么问?”
在求醉城时,这姑娘曾说自己是天玄门弟子。
楚墨白微抿唇角,执起缰绳,迎向巷口,“没什么。”
第38章 归程
归程尚且算顺利。
秋分, 鸿雁归来。这一日天晴云阔, 柳长烟伤势已愈,闲来无事, 便和楚墨白对坐饮茶。
窗上浮光掠影,将两人的轮廓细细描摹。
茶不是什么好茶,出门在外, 也带不得好茶, 但也算清香,茶雾悠悠地摇。
“有蚊子。”柳长烟道,伸手去拍, 竟没拍着。
习武之人,眼力和耳力都是绝顶,却拍不着一只蚊子。
楚墨白静静地喝茶,未说什么, 平静地看他。那眼神意味很明——连只蚊子都拍不着,你说你是不是有辱师门?
柳长烟启开了窗户,顺手一挥, 要把那只大蚊子赶出去。
哪知这蚊子是个死皮赖脸的性子,硬趴在窗户上不飞出去。
“嘿!”柳长烟看它停下来了, 上手去拍。它像和柳长烟心灵相通,立刻飞开, 逃脱了一会儿,再度趴在窗户上。
“……”柳长烟歪了半边脸。
楚墨白屈指一弹,柳长烟没注意他使的什么暗器, 只听啪地一声,蚊子应声倒地,尸体落在地上。
楚墨白慢慢收手,指尖微湿。不是暗器,一滴茶水而已。
柳长烟赞道:“好功夫!”
楚墨白无可无不可。
柳长烟顿觉无趣,起身去外面看风景。
岂知门一开,就听到对面房间里传来惊呼声,他惊诧地回头。
楚墨白把杯子一放,走到对门,见敲门无果,只好徒手用武力把门打开。
屋子里一片混乱,南山和景西狼狈不堪,一支毛笔滑稽地斜插在景西发间,南山脸上则到处是甩溅的墨汁。
楚墨白镇定的目光一扫,落在罪魁祸首的身上。
周梨手持一方砚台,摆开一个防备的架势,戒备地盯着闯进来的人。
她醒来时贴身的剑不见了,又看到两个大男人在她身边说话,脑子里警钟大鸣,顺手抄起一物,也不看是什么就往前一划,跟出剑的姿势差不多,结果甩过去的不是剑光而是一排墨汁。
南山正中其招,满脸乌黑。景西则被周梨抵在墙角用毛笔威胁。
直到楚墨白进来,周梨看到了他,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
楚墨白竟然还没死?!
周梨惊得不轻,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乱葬岗那天,江重山把她和江重雪关在外面想和楚墨白在地宫同归于尽。
后来来了个怪人把洞口给炸了。
楚墨白是因此逃出来的吗?
周梨脑袋里还在风卷云残地重现那天发生的事,楚墨白极为平静地握住她高举砚台的手,她挣了几下,没挣开,他把砚台从她手中抽出,默默放回原位。
周梨死死看着他,出手如迅雷。
楚墨白轻易避开,三两下将她制服,站在她背后拗住她的手臂,她痛得冒出几滴冷汗,厉叱:“哪里来的江湖宵小,敢打本姑娘的主意。”
楚墨白放开她,她几下跳到门口拔腿就逃。
柳长烟微笑着挡住门口,周梨只好退到他们四人中间,左右打量。
她背后就是窗子,立刻往后一跃,想跳窗逃走。
这次楚墨白与柳长烟居然都没有阻止她。
窗户开了,她目瞪口呆。
窗户是汪洋江河,周梨好半会儿才缓过神来。
这是她与江重雪来时渡过的长江。
船已经在江上行了两天,离江北已越来越远,不日就可抵达江南。到岸后传陆路,快马加鞭的话三天之内就可到金陵。
“一醒来就这么有精神,”柳长烟耸耸肩,“看来是没事了。”
周梨露出茫然无措的神色,“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我上船,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柳长烟笑道:“这句话该我们来问你才是,你到底是谁?”
周梨咬了咬嘴角:“我告诉你们,我、我可是天玄门的弟子,你们若敢对我做什么,我家门主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柳长烟慢慢睁大了眼睛,“你说你是谁人门下?”
周梨哼道,微扬起脖子,“天玄门,害怕了吧,害怕了就赶快放了我。”
柳长烟发出一声轻笑,“既是我家门下,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周梨惊愕:“你是……”
“不好意思,”柳长烟微笑:“在下姓柳,正好是天玄门的人。”
周梨像是不相信,“姓柳?天玄门姓柳的……你是柳明轩?”
柳长烟脸色一黑,“我有这么老吗……连我爹的年纪都不知道,还敢谎称是天玄门弟子。”
柳长烟当年见过周梨一面,那时周梨只有十三岁,这几年她面貌改变许多,女大十八变,柳长烟已认不出来,但周梨认得他。
听他的话是对自己完全没印象了,她暗自松口气。
她与楚墨白在梅山有过一面之缘,楚墨白一定记得她。
她当时既然称自己是天玄门弟子,此刻改口会让楚墨白更怀疑,不如顺水推舟,把冒充天玄门弟子的罪名给坐实了。
楚墨白按住周梨肩头,在她后颈一拍,她身子一软,听话地坐了下来。
她还在想楚墨白会用什么方法来对付她,哪知楚墨白以两指按向她手腕,把起了脉。
躁动不安了这么多天的内息终于平稳,怪不得醒了。
“说吧,”柳长烟好整以暇,“你到底是谁,从哪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乱葬岗,尤其是为什么要冒充我门弟子。”
周梨绞着衣角,心想,重雪呢,江大哥呢,他们在哪里,是不是安全,还是和她一样被抓了。
她揉揉被楚墨白拍得生疼的脖子,嗫嚅道:“你们这样对我,小心我同伴来了,对你们不客气,我武功虽差,但是我同伴武功可是极好的。”
“你还有同伴?”柳长烟忍不住笑了,“不会也是我天玄门弟子吧?”
周梨闷声不答,但心下已一片雪亮。
看来他们只抓了她一个人,重雪和江大哥没有落到他们手里。
楚墨白打量她片刻,终于开口:“你的武功并不差。”
“啊?”周梨抬头装傻。
楚墨白轻轻看她,“你师承何人?”
周梨抓抓头,犹豫不决。
柳长烟作势威胁:“你不说,小心我们把你扔到江里喂鱼。”
“师父有命,不得说出他老人家的名讳,”周梨断然道:“你们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能说。”
柳长烟会意地看向楚墨白。
一般不愿说出名讳者说明这人很有名,而且很有可能是隐世高手。
他又问:“你为什么会在乱葬岗?”
“路过。”周梨简单道。
柳长烟当然不信,周梨道:“我骗你做什么,我不过路过清河,听到有爆炸声就走去看看,谁知这么倒霉,被你们掳到这里。随你信不信。”
柳长烟挑眉:“那你为何冒充天玄门弟子?”
周梨撇撇嘴,一副很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无门无派,行走江湖多有不便,借个天玄门壮壮声势而已。”不忘补充一句:“谁让江湖上的人都是先敬门派后敬人的。”
这句话是江重雪告诉她的。
柳长烟也不好说她不对。
武林中虽然鱼龙混杂,但实则很讲究门派出身,望门贵派出来的弟子无形中就让人礼让三分,高人一等,相比之下,那些自学成才,或者门派低微者,除非自身武功奇高,不然想混出头也是极困难的事。
像周梨这种没什么身份,谎称自己是名门弟子招摇撞骗的人,在江湖上还真不少。
“你为什么会到清河?”柳长烟问。
周梨道:“行走江湖嘛,哪儿我都想见识见识,走着走着就到清河了,这还有为什么?”她对柳长烟的问题不耐烦,觉得他是在找她的麻烦,颇为嫌弃地看了他两眼,“梅山我都去过了,难道清河就去不得?”
柳长烟奇道:“你去过梅山?”
她得意洋洋,“当然。”
“那可是求醉城的地界,你孤身一人前去?”柳长烟嘿地一笑,“我不信。”
周梨嘁了一声,“不信?不信你问他。”
她指向楚墨白,看了他好久,越看越恼火,“我是去采火灵芝提升功力的,不过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强盗,把我的火灵芝给抢去了,明明那火灵芝是我先看见的。”
楚墨白一声不吭。
柳长烟眼珠转了几转,不知是怎么回事,但觉得有些稀奇。
楚墨白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你所身负的武功略微古怪,短期内最好不要与人动手。”
这回周梨是真的有点不懂,奇怪地“啊?”了一声。
楚墨白道:“家师博闻广记,回到小楼之后,我会请家师为你诊脉,也许他会知道其中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