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周梨而言,哥舒轻眉,谢天枢,哥舒似情,在今天之前,这些名字与她并没有感情牵扯,即便是现在听来,也只觉惊愕与不可思议,哪怕是作为亲生母亲的哥舒轻眉,她也不过在无谢园中见过她一次而已。
真的谈不上恨,对于一个没有感情牵绊的陌生人,一件久远到她根本没有任何记忆的谋杀,怎么会恨呢。
她唯一想确认的,是她在这世上原来并非孤独一人,原来还有人与她流着相近的血脉。
从小的流浪里,她实在太孤单了,活得太艰难了。
现在,她忽然很想,很想去梅山看一眼聂不凡。
她转头时看到哥舒似情欲言又止的模样,顿时心生不祥:“怎么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聂不凡死了。”
第63章 却邪
周梨以为听错了, “你说什么?”
“聂不凡死了。”哥舒似情道。
她瞪大眼睛:“怎么死的?”
“饿死的。”
“什么?”
她脑袋里放空了一阵, 始终没反应过来。
聂不凡怎么可能饿死呢,这未免太可笑了。
“你想去看他吗?”哥舒似情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回梅山。正好, 浮生阁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过了好半晌,周梨懵懵懂懂地点头。
哥舒似情做事很快,下午便打点好了一切, 准备返回求醉城去。
周梨把江重雪郑重托付给了那名照看的弟子, 言道自己不久后就会归来,请他好生看守江重雪,拜别谢天枢时也一并说了同样的话。
离去时, 哥舒似情噙了阴冷的笑,威胁谢天枢:“你好生看着你的眉眉,小心她有朝一日,忽然死于非命。”
谢天枢脸色如何他未去细看, 掀袍登上马车。
车内,周梨与他面对面坐着,轻轻看他。
过去良久, 直到浮生阁在视线里越来越远,她还是盯着他不动, 哥舒似情终于忍耐不住,“我知道自己好看, 不过你也不用这么盯着我看。”
周梨被他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拆穿他道:“你是不是撒谎成性?”
哥舒似情眸子微眯。
换了以前,周梨是打死不敢这么和他说话的, 哥舒似情在她心里不啻于一个抹着白-粉的妖怪。
不过世事难料,她竟然是妖怪的妹妹,这让周梨觉得,这个妖怪也没这么可怕了。
她作死地道:“你真的会去杀哥舒眉眉吗?”
哥舒似情答非所问地道:“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她耸耸肩,“我就是觉得,你总这么和谢前辈对着干,看上去好像很恨他,可是说真的,你其实也并没有多恨他吧,虽然老对他说狠话,可是我看你也只是说说而已嘛,从来也没有……”
她还没有说完,哥舒似情端起茶盅好心地给她,她顺手接过,没有多想地喝下一口润润嗓子。
马车极奢,茶也是极好的,她不由多喝了两口,再度开口时,只说了两个字:“你啊……”
然后脸色一变,手摸着自己的喉咙,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人。
哥舒似情舒服地往后靠去:“你的话太多了。你不会以为是我妹妹,我就会对你手下留情吧。”
周梨恨不得扑过去与他肉搏,但想到一旦扑到他身上,很可能会中更多的毒,只好认命地打消这个念头。
哥舒似情是什么人,天下用毒第一的高手,让她失声简直是轻而易举。
周梨气不过,用手比划了一阵,要他把解药交出来,对面的哥舒似情睬也不睬,她气得用头去撞车壁。
撞完之后她想起一件事,谢天枢好像说过有话要告诉她,她忘记去问他,到底是什么事了。
从浮生阁到求醉城的路上并不太平,几乎所有武林中人都在谈论关于湘西一战的结果。
非鱼楼前去湘西支援,只救出了少数几人,柳明轩重伤,莫金光和陆奇风皆负伤在身,而灵吉道长失踪,就连楚墨白都伤势不轻。
七日之前,梅影放言江湖,顺者昌,逆者亡,臣我圣教之下,宽宥汝命,如若不然,取尔等项上人头。
这番大言不惭的话一时激起千层浪,梅影终于不再蛰伏于黑暗中,他们将脱离阴霾,站到阳光底下来,与所有反抗者开战。
此番宣言未传出多久,梅影便悄无声息地渡过了长江,开始向着江南而来。如今,他们不再躲躲藏藏,而是光明正大地身着梅花黑袍,杀人于酒楼茶馆闹市,招摇地留下杀人石花,凡敢得罪他们者,哪怕只是说错一句话,也会招来杀身之祸。
梅影的杀意已不加掩饰地显露出来,汹涌地蔓延到了江湖武林。
据说为了应对梅影,六大派已联合起来,广发英雄帖,不久之后便会在金陵召开会盟,商讨对付梅影一事。
周梨一路上听着这些纷纷扰扰半真半假的传言,有说柳明轩已重伤不治死了,有说梅影里有擅长巫术者,会将死人变活,就跟僵尸一样,更有甚者,连茶楼酒馆里的说书先生都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湘西一战来,说正派是如何被伏击,又如何杀出重围,把那对战场面描绘得就如亲眼所见。
周梨滤掉了那些无关紧要怪力乱神之说,细细想了一下,梅影南下渡江应该是真的,金陵盟应该会也是真的,这次正派大伤更是真。
她掀开车帘看着外面景色,天气不太好。
轩然大波已然掀起,看来真的要出大事了。
这一日,天色放了晴,他们抵达梅山。
去绝谷的路上,周梨把在梅山生活了四年之事告诉哥舒似情,说起来这还是拜哥舒似情所赐。
哥舒似情抬头望了望明亮的天色,心想,也许这世上真有轮回之说,即便隔着再远,曾经的梦魇也能越过千山万水,来到他身边。
不过如今再看周梨,他已不将其视为梦魇,而是实在讨厌。
一路上这臭丫头没少和他作对。
聂不凡所待的那座山洞前落满了枯叶,那几个深刻在山壁上的大字看来仍叫人心惊。
哥舒似情拍拍路上带到的尘土,说道:“娘死后,他便把自己关在了这里,算是对他犯下的错赎罪。”
周梨以前一直以为是聂不凡和哥舒似情之间有什么恩怨,所以哥舒似情把他关在这里,原来是他自愿的。
聂不凡死终之地这几字,也是他以却邪剑镌刻上去的。
难以想象,聂不凡那样自命清高傲视一切的人,会这样去爱一个人。
洞里除了她熟悉的晦涩之气外,多了尸臭味,她心惊肉跳地走进去,看到聂不凡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他衣裳褴褛,发丝凌乱,垂下头颅。
就如她初见他,是差不多的模样。
周梨拂开了他的枯发,看到他眼眸大睁,就像活着一样,但是一丝气息也无了。
他也不知在这里死去多久,尸体已经腐烂,正如哥舒似情所说,他是饿死的。
这么多年来,哥舒似情每次都是隔了几月之久才让人给他送一次食物。因为知道他修炼的龟息术十分精深,哪怕三个月不食他也死不了。
但是现在聂不凡死了,这世上已没有多少人能够杀了他,除了他自己。
他是在两个月前死的,弟子下来给他送食物,发现他已断气。
而更久之前,哥舒似情下来质问他教给周梨六道神功一事,并且将真相告诉他。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绝食而死。
当年聂不凡是知道哥舒轻眉怀了他的孩子的,他也试图让哥舒轻眉留下那孩子,但除了让哥舒轻眉增加对他的恨外,于事无补。
一个父亲亲手把一套损身折寿的武功教给自己的孩子,当他知道真相的时候,该是怎样的追悔莫及。
但周梨觉得,那只是一部分原因。
聂不凡太爱哥舒轻眉,所以当哥舒轻眉和孩子都死去时,他便把自己关在这暗无天日之地长达十年。
如今告诉他,原来当年那孩子没有死,但是因为他亲自授予的武功而即将命不久矣,才真正将他击溃。
他把那孩子当做是自己与哥舒轻眉间唯一的联系,他没有办法接受是他亲手将这种联系扭断的,所以选择自绝而死。
说到底,他对周梨倒不一定有多深的父女之情,但他一定是极爱哥舒轻眉的。
周梨走出洞口,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你帮我葬了他好不好?”
哥舒似情看了她一会儿,轻轻点头。
她想起什么,回身走到那口却邪剑前,摸了摸它冷硬的漆黑剑柄。
四年来她无数次试图拔出这剑,无一不是失败告终。
如今,它还是以沉默的姿态凝固在岩石里。她抚摩它的动作极其轻柔,低声道:“你主人死了,你可愿随我?”
她运起内力,哥舒似情阻止道:“你不可用六道神功。”
周梨摇摇头:“可是我一定要将它拔出来。”
哥舒似情道:“我帮你。”
“不用,”她手指紧扣住却邪剑,“我要自己拔出来。”
哥舒似情没再说什么。
多年前聂不凡心灰意冷之下,将随身宝剑插入坚硬的山壁之中。今日,终于有人,要将它重现天日。
周梨运起内息贯通经脉,谢天枢的春风渡神奇地治愈了六道神功的缺陷,暂时平息掉了它刚猛的势头。
她紧紧咬牙,拧着眉头手上用力,闪过一阵摩擦的火花,哥舒似情微一闭目,随即,听到剑身长鸣不止,那声音,清锐却不刺耳,传遍山谷,让谷中百兽为之颤栗。
周梨高举却邪剑,剑身异常清亮,罕见的锋利,且杀气逼人。
如果说朔月是灵动飘逸,金错是沉重如山,那么,却邪就是桀骜孤独。
兵器谱上评它傲如鹰,孤如狼,阴狠太过,杀气太重。所以当时这把以邪出名的剑名列兵器谱第一的时候,才会遭到这么多人攻讦。
周梨一向觉得,善恶皆付诸于行事,把剑或其他东西评为善或者恶,是世人一厢情愿的想法。
明澈的剑身照出她清润模样,她来回抚摸它,不知为何,喜爱至极,自言自语道:“还差了一把剑鞘。我要给它打一把适合它的剑鞘。”
哥舒似情在一旁插口:“那倒不用了。”
周梨回头看他。
剑鞘就在求醉城中,一直由哥舒似情收着。周梨略微惊讶,她以为哥舒似情十分不喜聂不凡。
“你可知道却邪剑是出自哥舒府的吗?”哥舒似情走上前,周梨把剑给他,他拒绝了,笑道:“现在它是你的了。百年前哥舒府的家主锻造出了此剑,剑出炉之日,家主却以此剑太过阴邪为由,将其封存。家主为它取名却邪,也正是想要消掉它与生俱来的邪气。后来有名弟子叛出哥舒府,他逃走之时偷走了此剑,从此它便流落在江湖上了。也是机缘巧合,竟然到了聂不凡手上。”
武林中一直对究竟是谁锻造出了却邪剑争论不休,始终未有定论,众人都认为,该是出自某个邪异之徒。谁知它来自于当时江湖上的名门正派。
周梨无声地笑了笑:“你信不信命?”
她这样说,是因为这些缠裹成一团乱麻的纷杂往事,却仿佛冥冥中有一双手,将他们聚拢到一起。
流传了百年的却邪剑,最终回到哥舒家的人手上。
哥舒似情弯了弯嘴角:“我不信。”
周梨点点头:“我也不信。”
世事皆在人为。
周梨把聂不凡葬就在了这处绝谷之中。
她原想让他和哥舒轻眉死后同穴,把他葬在无谢园的,但一来觉得哥舒似情不会同意,二来,哥舒轻眉这么讨厌聂不凡,虽然她都死了,她也不至于要在她死后还添上一点不痛快。
想到哥舒轻眉,周梨去无谢园中看了看她。
这么多年过去,昔日的孩童已长大,许多张面孔已老去,连聂不凡都死了,唯独哥舒轻眉,依旧是一张绝色的面孔,坐在那间茅草屋里,经久不变。
屋子外响起嗬哧嗬哧的声响,周梨走出去一看,是那只黑熊,哥舒似情正在逗弄它,把手里的食物喂进它嘴里。
它在哥舒似情面前异常乖巧,讨好地舔他的手,看到她也在,欢喜地跑过来在她裙子旁一阵轻蹭。
周梨童年阴影深重,对它还是有恐惧,象征性地摸了摸它的头:“这黑熊是你养的么?”
“是我和娘一起养的,那年我们初到梅山,在山里捡到了受伤的它,它当时只有这么大,”哥舒似情比划了一下:“说来也怪,它只亲近我和娘,若是其他人想踏进无谢园,都会惹它不高兴。”
周梨说:“它有名字吗?”
哥舒似情点点头,“大黑。”
“……”大黑,又大又黑,果然简单直接,周梨忍不住想笑,“你取的?”
哥舒似情斜眼看她,“你有意见?”
“没有。”周梨连忙说。
她大黑大黑地叫唤了几声,那畜生显然能听懂这两个字,开心地冲她脸上吐热气。
此间事毕,周梨不想多留求醉城,她念着江重雪,想要即刻返回浮生阁。
哥舒似情当然是不会陪她回去的,给了她一匹骏马,以及丰足的盘缠。
周梨数着那一沓银票的时候,眼睛都直了。她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哥舒似情笑道:“从浮生阁偷来的。”
周梨送给他一个白眼。
就是把浮生阁每一块木板拆下来卖了,也不及求醉城这么有钱。
她恍然想起哥舒似情这几日对她说起的哥舒府的往事,虽然哥舒府倒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底还是有一些的,哥舒似情和陈妖就是靠着这点家底建立起的求醉城和碧水宫。
再看看这整个城镇,虽则不大,但自给自足,物产富饶,便也不难想象为什么他出手这么阔绰了。
她把银票收好,临行前,还是犹豫着说:“你该和我一起去浮生阁,和谢前辈好好谈一谈,你们……”
哥舒似情举起手在马屁股上一拍,她话还未说完,骏马嘶昂着冲了出去。